第二十八回:赛周仓拍马打保正 林团总吹牛赖工钱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二十八回:阴差阳错,赛周仓拍马打保正。理屈词穷,林团总吹牛赖工钱
    林炳进了一趟城,花了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不单学到了一肚子打官司的诀窍,而且还学来了唐才子独创秘传的二十多套那罗那里之学,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实在不虚此一行。回到家来,心安理得,飘飘欲仙,就好像眼下官司已经大获全胜,吴本良的脑袋早就揪了下来,在这壶镇一方,除了他林炳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人了似的。
    按照圣人“学以致用”的训导,不仅官司上的事情跟林国梁捏咕了一番之后又从新做了安排,还接受了金太爷的忠告,特地调了四名膀大腰圆的乡勇来看守前后门户,严防吴石宕人前来挑衅生事儿。就是闺房之中,也不免暂时充当巫山阳台,照本宣科地按图操演起来。
    林国栋两口子这番寿终正寝,林炳夫妻二人的日子反倒过得格外顺心,比起爹娘公婆在世的时候更其甜美,更其安逸,更其随心所欲,可以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
    只是林焕的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虽然他年纪还轻,眼下又是哥嫂当家,百事作主不得,但他冷眼旁观,倒也看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送进衙门里去,不见得就是把佛送到了西天。公门中人,壑欲难填,谁的钱柜儿是有底的?谁的良心是生在正当中的?拿自己家里有数的钱去填那无底洞,还不是永远填不满么?怎奈林炳正在兴头上,这话哪里听得进去?再说,银子早就已经兑走,劝也晚了。如今是骑虎难下,只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好比长竹竿儿捅阴沟,捅一节儿说一节儿,捅到哪儿算哪儿了。
    林炳回家来,一晃又是十几天,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给长工们算清了一年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家去了;二十三送走了灶君,接着二十五小年儿又来到。过了二十五,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上板,基本上不做生意了。想起老讼师说的衙门里年前封印的话来,估摸着这早晚不来牌票提审,至少也得过了正月二十再说了。于是只得先把官司上的心思丢开,一心一意准备过年。
    死了爹娘的人,按制应当寝苫枕块,只能在家里哀哀守孝,滴酒不得沾唇,大正月里逛灯看戏,更是提都不要提起。不过古往今来,“礼制”这门学问,讲究的就是怎么样做出来给人看;至于内心究竟是真是假,并没人管。就是那视父母如婢仆,役爹妈如牛马的人,爷娘病着的时候,连茶水也不送一杯,一旦两腿一伸,两眼一闭,呜乎哀哉死了,出殡的时候,那孝子一样的在灵前手提着香碗灵牌,弯着腰哀哀而哭,涕泪横流,简直是大贤大孝,比尧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内心中真要有半分想到爹娘,觉得有一丝儿悲痛,那才叫天大的怪事儿呢!只不过碍着“礼制”二字,人人都如此,也就不得不如此罢了。
    林炳办完了丧事,趁着壶镇团防局的团董帮办们都还在林家的时候,也曾经提出告假丁忧,要吕慎之再度出山来接替团总这份儿差使。吕慎之已经无官一身轻,刚刚清静了几天,在家里享点儿清福,怎肯又钻进这个是非圈中来?好在丁忧期间办团练的倒不是没有先例,远的不要说它了,近的如曾国藩,不就是在丁忧期间辞去了朝廷的命官不做,回湖南老家去一面守孝一面以在籍侍郎身份办团练,专门跟太平军为敌,连皇上都一再降谕嘉奖,要各地团防局以曾国藩为楷模,效法他忠孝两全的义举么?一方面是吕慎之言之有据,一方面林炳也正要借重团总这块牌子打官司,并不想真的去职,再加上几个知趣的团董帮办们一捧场,一顶乌纱帽在人丛中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子,依旧平平稳稳地戴在林炳的脑袋上,反倒落一个“忠孝两全,一心为国”的美名儿,心里更加高兴了。
    林炳如今成了当家人,到了年下,少不得每天忙着翻账本儿,打算盘,清理账目,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带着乡勇四处去讨租要账。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送进衙门里去的一千六百两,整的出去零的进来,少不得还是要加在佃户们头上,由他们来负担。林炳跟林国栋的脾气虽然不一样,但是盘剥佃户的算盘不但一样精明,而且是青出于蓝,歪点子比起他父亲来更多更狠。
    林村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新春佳节的繁忙景象,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掩盖着年关有如鬼门关的忧愁、沉闷和恐慌。村里的孩子们正在演习排练元宵节登台的采茶戏,箫笙鼓乐,婉转的唱腔,不时溢出户外,不但增添了许多节日的欢乐气氛,多少也冲淡了几分压在大人们心头上的烦恼和忧伤。唯有村东头那三进空落落的林家大院儿,除了时断时续噼哩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和偶而一阵飞来飞去的鸟雀啾鸣之外,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乍一走进去,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久无香火的庙堂里一样。
    吴石宕那边,自从给本善办了一场排场不大但却有开路神送葬的丧事以后,远近传闻,声名大噪,又不见林家有何举动,更是趾高气扬,心安理得。吴石宕人走到壶镇大街上,不由得胸脯子都比平时挺得更高些,毫无愧色地接受别人当面的称赞和背后的夸奖。在这些淳朴而又天真的吴石宕人看来,林炳虽然现当着壶镇团防局总办,家里也有几个臭钱,但是除了偷偷儿地在背后耍些鬼花招儿之外,明面儿上也不敢拿吴石宕人怎么样。不是么,县太爷下乡来,虽然住在林家,烟酒茶果鸡鸭鱼肉的招待,验尸的那天,除了他仗恃有功名在身可以站立不跪之外,也不见金太爷给过他什么好声气好脸色。这一点,吴石宕人最赞许也最放心。他们想:金太爷到底是个从皇帝身边来的京官,秉公办案,铁面无私,没偏没向,把提防林炳勾结官府仗势欺人的疑虑一下子全都冲淡洗净,烟消云散了。相反。倒逢人就夸金太爷是当今真正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相信他,称赞他,把断清这桩血案严惩凶手林炳的希望,也统统寄托在金太爷身上。五十天假期一满,凡是与案子有关联、验尸那天点到了名字的人,全都各自准备就绪,单等太爷的牌票一到,就结伙儿进城去打官司。
    这五十天当中,本良和二虎的伤,经马大夫的精心医治和月娥的日夜照料,伤口已经逐渐地消肿平复。本良的胳膊,伤口愈合了,骨头也对上缝儿长好了,解下吊在脖子上的三角巾来,伸缩转动自如,端个饭碗掇张板凳儿什么的,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要拿起锤子堑子来重新摆弄石头块儿,马大夫说,那是至少要等半年之后才能试试的。
    月娥所最不放心的是二虎的那条腿,虽然有两寸多长的大腿骨是用一截柳枝接上的,但是五十天来,也已经显出了神医的奇迹:红肿不堪的皮肉和伤口,贴上了药末儿和猪板油捣成的药膏以后,不但没有化脓溃烂,竟渐渐地退了肿,伤口也逐渐缩小,眼看着快要收口了。几十天来,二虎的那条坏腿只能平放在床上,一点儿也挪动不得,如今随着仿口的平复,虽然还不能用它来走路,但用两手搬动它起坐挪窝儿,已经不怎么觉得疼了。眼前的事实,不能不叫月娥相信这神话一般的奇迹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而不是什么遥远的他乡外国,甚或是高深莫测的天廷龙宫。现在月娥唯一担心的是:大腿骨还没有长结实,五十天工夫,柳枝也不可能变成骨头,一旦牌票下来,提审过堂,这条没有长好的大腿,怎么经得起六十里山路的长途跋涉?万一要是磕着碰着错开了缝儿,怎么得了哇!
    五十天过去了,五十一天过去了,牌票杳如黄鹤,没有下来;五十二天五十三天又过去了,依然有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衙门中人,连个影子也不露。一等又是二十几天,吴石宕人这才觉得事情有几分蹊跷,议论纷纷,其说不一。但是谁也猜不透金太爷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多数人的猜想,都认为是年节快要到了,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衙门里照例是归置归置,准备封印过年,不理公务了。官司上的事情,不论是新旧案件,当然也要等过了年开印以后再说的。
    二虎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跟本良说起这件事情来,却总担心夜长梦多,横生枝节,指不定林家又会搞出些什么鬼名堂来,中途变卦。本良也觉得这样坐在家里等别人来牵着鼻子走,不作任何防备,不是路子,就叫本厚悄悄儿到林村去打听一下林家这些日子来都有什么动静。
    果不其然,本厚回来说,三四天之前,林炳带着来旺儿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今天一早又打发来旺儿单身一人进城里去了。两次进城,干了些什么勾当,却没人知道。照二虎和本良的猜測,八成儿跟官司上的事情有关:不是托人情,就是走门路,再不然就是到城里去找刀笔先生出什么鬼点子去了。
    怎么办呢?由着别人去暗算自己吗?坐在家里等着挨揍吗?当然不能。那么,怎么办呢?也去托人情走门路?不要说没那一注闲钱,也没那么一条路子去请个刀笔讼棍儿来帮着出计策想点子。去年秋天在县里为改籍的事儿找的那个钱士明,还不够教训吗?想来想去,手艺人跟财主家打官司,要钱没钱,要势没势,除了据理力争,指望县太爷秉公断案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儿,立本清算账目,说起林家的陵园,当初承包的时候,合同上写明分三期付款,交活儿结账,偏偏在工程结尾的那一天出了丢失黄牯牛的事情,当天夜里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把第二天的交活儿结账也拖延下来了。不管怎么说,蛤蟆岭陵园现在已经埋进人去了,事前赛神仙也到陵园里去验看过一遍,并没有说出什么来,可以算是验收过了。眼下虽说两家正打着官司,不过路是路,河是河,一档子事儿归一档子事儿,官司尽管打,修陵园的工钱却还得问他要。已经拖欠了三个多月了,这一笔工钱要是收不上来,几十名石匠师傅辛苦一年的工钱拿什么去分给人家,人家又指着什么过年哪?
    二虎听说了这件事情,支撑着坐起身来对立本和本良说:
    “这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借结账为由,可以亲身到林家去探听一下虚实。即使林炳嘴巴子紧,一点儿口风也不露,从他那言谈话语、神态表情上,多少也可以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不过这一回,不能像上次立志叔去寻牛似的,赤手空拳夜探虎狼窝,弄得现在生死不明,连尸骨都不知着落何处。现在按合同结账,可以名正言顺,由立本叔带上本厚,再拽上地保林国梁,三头对面,结清账目。捎带脚把林炳近来有什么动静也观察观察,岂不是一举而两得?”
    立本吃过午饭,果然和本厚两个带着合同和银钱支付字据之类,到林村找地保林国梁说话。林国梁正两腿夹着一只篾丝手炉在门口蹲着抽旱烟,一听是会同他到林家去结算蛤蟆岭坟园的账目,赶紧推托说:
    “立本师兄弟俩主持吴石宕石作坊以来,跟四方八处立的合同没有一千也该有好几百了吧?哪张合同是我林国梁做的中、画的押?当初你们跟林府订合同的时候,听说是找步雪叔做的中、写的契,如今结账有了争执,为什么不去找我步雪叔?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嘛!不是我借故推托,我看这件事情哪,还是原汤化原食的好!”
    立本赶紧申明:蛤蟆岭坟园的工程和银钱出入,自有图纸和合同为据,不会发生争执。今天之所以要请保正出面,只是为了林、吴两家眼下正在打官司,双方有什么交涉,会同保正当面说清了,有个中间人,也是省得他日大老爷问起话来,免得说不清道不明纠缠不休的意思。一番话说得林国梁推辞不得,只好放下手炉,提着那根二尺多长的旱烟管,懒洋洋地跟着立本爷儿俩朝村东头走去。
    林家门前,四根杉木旗杆依然笔直地指向阴沉沉的天空,两只白石狮子仍旧分踞大门左右对视憨笑,只是两扇黑漆大门却关得紧紧的,里面静得像一座古坟,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本厚咕噜了一句:“又不是牢房,大白天的关着大门干什么呀!”说着,三步两步蹦了过去,伸手就把门上的兽环拍得“噹噹”乱响。清脆的铜环声应和着门板的共鸣,震得人耳鼓里嗡嗡的。本厚见没人答茬儿,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提起手来,接连猛砸了十来下。立本正要制止,只听见门里面一个粗嗓子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声:“谁?谁乱砸门儿?”紧接着一阵儿门闩响,大门拉开了半尺多宽,从门缝儿里探出一颗包着英雄巾的脑袋来,一脸棕黄色的络腮胡子,连两颊上都长满了卷曲的黄毛,活像一头猩猩;两只滴溜滚圆的眼睛里喷着火,显然是被刚才那一阵儿不分点数的“急急凤”激怒了。待到开门出来一看,见是个半大的乡下孩子,身后站着两个穿蓝布长衫的半老汉子,虽然不认识,却知道不是什么有钱有势有来头的人物,登时沉下脸来,鼓起两只金鱼眼睛,一脚迈出门外,嘴里先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你娘的个小兔崽子!你家里是死人了还是着火了,这样不要命地砸门!你不嫌吵得慌,你老子还想清静清静呢!今天不管教管教你,惯了你下回,赶明儿你还不造反?”说着,直眉瞪眼的,伸开五个熏得焦黄像鸡爪子似的手指头当胸一把就来抓本厚。
    本厚没料到来开门儿的竟是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从他那穿着打扮的服色上看,八成儿是林炳调来看家护院儿的壶镇团防局的一名乡勇。要论本厚身体的灵活,连林炳都抓他不着,一个只有几斤傻力气的团丁,笨手笨脚的,不是自讨苦吃吗?本厚见他倾斜着上身用全力向自己压来,不慌不忙,一个急转身,让在一边儿,趁势脚底下一使绊儿,顺手又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推,“咕咚”一声,傻大黑粗的一百多斤就像死猪似的摔了个嘴啃泥。本厚嘿嘿一声冷笑,鄙夷地说:
    “我当你有多大本事呢,就这两下子,还想管教管教别人哪!起来吧,你爷爷手底下从来不打倒在地上的人,你要是不服气,爬起来再较量较量!”
    那家伙一骨碌从地上滚起身来,手也破了,嘴也破了,却不服气,瞪着眼,张牙舞爪地还不肯干休,又不敢近前,只是一手捂着大门牙,一手指着本厚破口大骂:
    “好小子!冷不防使绊儿的,不算真本事!有能耐的你过来,咱门一拳一脚上见个高低上下,打不死你小兔崽子。算我‘赛周仓’今天栽在你手里了!”
    尽管他骂得挺凶挺邪乎,唾沫星儿四溅,领教过刚才那轻轻一推的份量究竟有多重的“赛周仓”,只是一步一步地向背后的黑漆大门退去,防备本厚要是真的扑了过来,马上可以闪进门内,让门外的神荼郁垒去抵挡一阵儿。
    幸亏立本连声喝住本厚,不许他动手;本厚也知道今天上林家来不是为的找碴儿打架,这小子出言不逊,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也就够了。刚想回敬几句,身后的林国梁想显显他保正老爷的威风,摆出一副见义勇为当仁者不让的架势,一把将本厚推到身后,三步两步奔到那个自称“赛周仓”的大胡子跟前,手里提着那支二尺多长的烟袋杆儿,却伸出一个手指头指着他鼻子尖儿拿腔拿调地说:
    “你不是林团总分拨在这里照看门户的吗?别的事情你少管,也没人来跟你比拳脚,你就进去通报一声,说吴石宕有个立本师傅,找团总结算蛤蟆岭坟园的工钱来了。”
    照林国梁想,他这个方圆十几里之内多少有点儿名气的保正老爷,站出来在一个小小的团丁面前说句话,就算不是四角乱颤,至少也应该是立刻遵命照办,不打任何折扣的吧?没想到林团总座前的这位司阍团丁,偏偏有眼不识山药蛋,不知道眼前这位蓝土布长衫是何等样人物,哪路英雄,身居何职,竟然敢在自己面前大模大样地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听他说是吴石宕的立本师傅要找团总,还以为他就是立本呢。两个月前林家大出殡,这名团叮轰然没有随行弹压,事后也听说过吴石宕有个立本师傅带领一帮小石匠大闹陵园的故事。连本事那么了得的林团总尚且奈何他们不得,总以为这个吴立本不是个身高丈八,腰大十围,头如笆斗,眼如铜怜,血盆口,狮子鼻,白眉毛,红胡子,满口獠牙,一脸横肉,性如烈火,声若破锣的半神半怪人物;也一定是个堂堂一表非俗,五绺长须过腹,文有诸葛之谋,武有赵云之胆,羽扇纶(guān官)巾,谈笑风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儒将。刚才摔自己一个大马趴的半大孩子,用不着说,当然是吴石宕的小石匠了。看起来,腰身腿脚倒还真利索。要说眼前这个手提烟袋杆儿,走路哈着腰,脸露三分烟容,眼藏七分奸诈,说话大模大样,举止装腔作势,年过半百开外的乡巴佬儿,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这名乡勇,自恃会几路拳脚,如今承团总赏识,提拔到私宅来看家护院儿,正想逮几个胆敢前来觊觎林宅的毛贼草寇,以报总爷的知遇之恩。林团总跟吴石宕人结上了冤仇,这他是知道的;吴立本是吴石宕的石匠头子,他也满清楚;再看看眼前这个吴立本,不消三拳两脚,准能把他打得骨头散了架,仨月起不了床。自己真要把林团总的仇人给整治了,团总还能不打心眼儿里高兴,从此对自己另眼相看么?想到这里,不觉一股不可名状的欢欣喜悦从心底升起,早把刚才挨的那一掌摔的那一跤忘得干干净净了。林国梁的话刚刚说完,只见这个“赛周仓”登时把一双蛤蟆眼瞪得比真周仓的圆眼还要大,一股无名邪火升起三千丈,把刚才憋在肚子里的窝囊气全发到林国梁身上,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先是一通海骂:
    “照看门户怎么着,实话告诉你吧,林团总派我到这里来看门,这大门就由着我管,让你进去不让你进去呀,那就得听你老子的了。你要是好言好语讨得你老子欢喜,没准儿你老子趁着高兴劲儿帮你进去回上一句话,见与不见,还得看总爷赏脸不赏脸呢!就凭你们这样咋咋唬唬的呀,告诉你,今天团总没在家,改日再来吧!”
    在林村,林国梁虽然算不上是第一号的头面人物,但也是地方上堂堂的保正,林氏族中管祠堂的头脑,平常时候,是板起面孔教训别人的主儿,多会儿听别人用这种口气教训过自己?更何况又是当着两个吴石宕人的面,这不分明是要他的难堪瞧他的好看往他脸上抹黑么?在小小一个团丁面前,林保正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乖乖儿地咽下这口气儿去的,只见他陡地脸色一变,一手举起旱烟杆儿,烟袋锅几乎就要碰到了那个团丁的鼻子尖儿,声色俱厉地数落着说:
    “瞎了你的狗眼啦?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就这大门儿,你大爷要进就进,要出就出,进进出出的,没有一千回也有八百回了。你去问问林炳看,他敢拦过我一回不敢?你是个什么玩艺儿?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在这里瞎汪汪,口出不逊,挡你大爷的驾,真叫做屎蚵螂跌进药柜儿里,你冒充什么大力丸哪?识时务的赶紧头里带路,不识相的趁早滚开,等我见到了林炳,回来好好儿地整治整治你,也好让你小子认识认识你大爷!”
    “赛周仓”只拿林国梁当作是吴立本,又见他罗锅着腰,跟一头大虾米似的,哪里把他看在眼里?刚才输在本厚手下,本来就已经憋着一肚子火儿没地方出了,如今又上来一个乡巴佬跟相斗的公鸡似的伸长了脖子把自己骂一个狗血喷头,哪儿能饶得了他?二话没说,一伸手先把鼻子跟前的烟袋杆儿一把夺了过来,紧跟着当胸一拳又飞起一脚,把林国梁打了一个仰面朝天。那乡勇本来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林国梁如此不禁打,还只当是自己今天打倒了连团总都发怵的吴立本了,不觉越发得意起来,不容林国梁分辩,顺手扬起那根二尺多长的斑竹烟袋杆儿来,没头没脸地一阵乱抽乱打,打得林国梁双手抱住脑袋直在地上打滚,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那团丁一面不住手地打,一面嘴里还不住口地骂:
    “认识认识?今天叫你先认识认识你老子,叫你认识认识我‘赛周仓’的厉害吧!别人怕你,你当是你老子也怕你呀?是好汉的你别叫哇!大闹陵园的那股子英雄气概都哪儿去啦?有能耐的我抽你三百下你一声不叫,我就放你起来,要不,你叫我三声亲爷爷,我也就饶了你这一回!”说着,那烟袋杆儿在林国梁的头上脸上肩上背上腰上腹上手上脚上不分点数像下雨似的只顾打,浑身上下,除了一条舌头,哪儿打不着?林国梁先还骂了几声,到后来就只剩下干嚎的份儿,直着脖子嗷嗷地叫着,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本厚见林炳手下的团丁稀里糊涂地打起林国梁来,站在一旁嘿儿嘿儿地乐个不住。立本虽然也喊了几声“住手”,可是听那团丁嘴里又提什么大闹陵园的事儿,还当是他们之间原本有什么碴儿,不便插嘴,干喊几声,也就不喊了。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只开着半尺来宽一条门缝儿的两扇黑漆大门,吱吽一声,门环叮噹,打开了一扇,接着就看见林炳白衣素服一脚迈出那条足有半尺多高的白石门槛来。他一眼看见那个什么“赛周仓”火冒三丈地摁倒一个人用烟袋杆儿披头盖脑地狠抽猛打,身后站着吴石宕的一老一少,却又没有上前帮架或是相劝的意思,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他之所以要在壶镇团防局那么多乡勇中间选中这个“赛周仓”,把他当作金刚放在大门口坐镇山门,就为的这个人长相凶恶,性格粗鲁,脾气暴躁。有这样一个人在此把关,单从外貌上就能叫人吓一大跳,惧怕三分。吴石宕人要是借故寻衅找上门儿来,多少可以抵挡一阵儿。刚才他听见大门外头一通吵嚷,还以为是有人找上门儿来了,赶紧大踏步地穿过庭院奔大门口跑来。隔着半开的门缝儿,他看见吴立本正在连吆带喝地大声嚷嚷,证明自己的估计果然不错。待到走出门儿来,看见“赛周仓”挥舞着烟袋杆几打得正欢,又觉着自己把这个人放在大门口果然是一着高手妙棋,心里不禁暗暗欢喜。等到抬头看看立本和本厚的神色,这才看出不对茬儿:要说“赛周仓”摁着打的这个人也是个吴石宕人,那立本和本厚能这样不关痛痒地空喊几声不上前动手吗?想到这里,赶紧低头去看那个躺在地上抱着脑袋宰猪一样狂叫的人。“赛周仓”看见自己的主子出来了,顿时凭空又添了三分勇气,嫌那细长的斑竹烟杆儿打起来不过瘾,站起身来,运足了力气,照林国梁屁股上后腰上一连又狠狠地踢了好几脚,满心承望以此博得林团总的夸奖和赏识。没想到林炳从他身后登登登地大踏步走了过来,一声“浑蛋!”话音儿未落,紧跟着照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颊上“啪”地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这个假周仓眼前金星乱迸,莫名其妙。林炳跟脚飞起一腿,正踢在他心窝儿上,“咕咚”一声,这个看山门的活金刚一个屁股墩儿坐在林宅大门口两个石狮子中间的青石板路面上,变成了醉金刚,手里的烟袋杆儿也扔出去老远,心里还不明白团总老爷为的什么送给自己这一只美味火腿呢!一时间林炳也来不及向他的周仓宣读奖惩簿了,只见他一头抢上前去,从地上拾起滚得老远的瓜皮小帽,来不及掸土就给林国梁扣在脑袋上,跟着把他扶坐了起来,一迭连声歉疚似地问:
    “国梁叔!国梁叔!打着了哪儿没有?打着了哪儿没有?嗨!这真是打哪儿说起呀!”
    林国梁歪戴着帽子,半躺在林炳的臂弯里,哼哼唧唧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打着了哪儿没有?”难道还用得着问吗?那脸上手上横一道儿竖一道儿青一道儿紫一道儿的斑斑伤痕,不都是他那得力团丁“赛周仓”留下的成绩吗?
    这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听见这边儿一片声喊得山响,一下子围上来十几个人,站成一个圆圈儿瞧热闹。立本觉得已经到了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就分开众人,走前两步,冲林炳一歪脑袋,叙述刚才的情景说:
    “你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吗?我来跟你简单说说。眼看就是年关了,蛤蟆岭陵园的活儿已经交出去两个多月,工钱却一总才支过两期,照合同算起来,还有一百六十多吊钱没有结清。咱们两家,不管眼下打不打官司,结账归结账,一码子事儿归一码子事儿。也是我多个心眼儿,怕照直去找你,有什么言语不合拍的地方,白担找碴儿生事的罪名,这才大年下巴巴儿地把林保正请了来,也是往后见官有个佐证的意思,没想到府上这位门官儿见我们眼生,不放我们进去,还一个劲儿地轰我们走,连林保正这样有面子的人,尚且还落了这一顿苦揍,我们外姓人,还敢插什么嘴呢?”
    那个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现眼周仓,双手摔心,五官挪位,眼睛眉毛鼻子全拧到一块堆儿去了。刚才林炳盛怒中的那一脚,也实在踢得过于重了一点儿,一时间把个赛周仓踢成了个病周仓,瘫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先是听林炳一迭连声赶着挨自己打的那个人叫“国梁叔”;又听另一个乡巴佬儿有条有理地一通分说,这才知道自己错把林国梁当成了吴立本了,马屁没有拍成,倒拍在马脚上,难怪林炳赏他的那一脚不偏不斜,端端正正赐在他的心窝儿上,这不是眼前报应吗?
    林炳听立本把这一段端由讲明白了,他也已经把林国梁扶起来拍打了尘土,让他半哈着腰站定了身子,这才回转身去,冲那团丁大喝一声说:
    “周昌!你个狗仗人势、不识好歹的东西,谁叫你在这里装英雄充好汉,胆敢连我叔都打了?转眼间我一个不留神,你就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来!叫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个赔礼请罪吧!还不赶快滚起来把我叔扶回家去,坐在这里还要等我去请你呀?”说着,走过去提起腿儿来装出又要踢他一脚的样子。
    那周昌刚才挨了一顿窝心脚,被踢怕了,见林炳又冲自己走来,赶忙一骨碌翻身而起,顺手从大门口拣起那根烟袋杆儿,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林国梁面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两膝跪倒,咚咚咚一连在石头地儿上碰了三个响头,又左右开弓噼噼啪啪一连打了自己十来个嘴巴,嘴里亲爹亲娘地叫着央告说:
    “好爷爷哩!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饶我这一回得啦!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还当您老是吴石宕人上门来找碴儿来啦!您老快情回去先将息将息,我这马上就到壶镇街上给您老请大夫去。赶明儿我再买两只鸡、一对鹅,挑上一担好酒,上门去给您老赔礼请罪。您老就当是疼儿子疼孙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要不,我们总爷生起气来,打不死我也得打烂我下半截儿啦!”说完,咚咚地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碰得脑门儿前面立刻长出一个公鹅顶似的大包儿来。林炳听了,又气又恼;转圈儿十几个大人孩子却忍不住,响起了哈哈一阵哄笑。
    林国梁当众出丑,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揍,又羞又恨;再加上这位周仓像苍蝇似的跪在面前苦苦哀求,又许了两只鸡、一对鹅,外加一挑好酒,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已经把面子抓了回来,这才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连说:“罢咧!罢咧!”伸出手去把这个赖皮周仓拉了起来。这时候,立本却走上一步,开口说话了:
    “当着团总、保正和众乡亲们在这里,咱们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今天是我们爷儿俩约会了林保正找团总结算坟园石工账目来的,半点儿也谈不上什么上门找碴儿这样的话。这位团丁把保正老爷给打了,刚才团总说得好,这叫做狗仗人势、不识好歹。如今保正让人给打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多呆久留。那未,咱们账目上的事情,是这会儿当着林保正说说清楚呢,还是林保正请自便先回,咱们再另行照合同结算清楚呢?请林团总给句话吧!”
    关于蛤蟆岭陵园的账目,林炳自打从林国栋手里接过账本子来以后,就已经动过一番脑子,细细地考虑过,周密地盘算过,也跟林国梁两人反复地商量过,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听立本回到本题上来,既不着急,也不赖账,不慌不忙地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用一种谁也奈何他不得的语气慢条斯理儿地说:
    “蛤蟆岭陵园的合同,我早就查看过了。开工以后,已经支过两期工钱,还有一百六十吊的尾数没有结清,这个我也清楚。要是咱们两家不打官司,这笔账,两个月前就该结清了。眼下咱们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这笔账,一时半会儿的也算不清楚,还是先挂起来,往后等大老爷来公断吧。你放心,我爹跟你订的合同,该付多少钱,已付多少钱,下欠多少钱,我这里都有账可查,一个小钱儿也不会少你的。不过,还有一笔账,我这里也记得明明白白:先不说官司谁输谁赢,就说县太爷这一趟下乡来验尸踏看,四五十口人两天一宿的烟酒饭菜,临走时候开销的茶水钱、草鞋钱,我这里请国梁叔经的手记的账,一共是三百二十吊零点儿,家里现成的烟酒油盐还没有算在内。既然是咱们两家打官司,为官司上花的这笔钱,总不能叫我林炳一个人独出吧?就算是二一添作五,咱们两家对半劈,你吴家不也得出一百六十吊挂零儿么?国梁叔,你说说,是不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
    “是啊,是啊,正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林炳眼下管的也是地方上的事情,一向是公事公办,公平合理的,那还有错儿?”
    林国梁一想起头些日子自己经手接待县太爷,沾了不少的油水,顿时脸上的伤也不痛了,嘴里也不哼哼了。花在公差衙役县太爷身上的钱,又没写字据收条,什么叫多,什么叫少?还不是稀里糊涂一锅粥,账上写多少就是多少吗#涵还能跑到衙门里一笔笔对账去?这番道理,林国梁明白,吴立本也不糊涂。听他们两个一帮一唱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一百六十吊工钱全给抹掉了,弄得不好,还得找人家一个零儿,吴石宕人打的是石头,就是不怕硬,哪能叫人当作烂柿子似的随便捏随便揉?立本冷笑一声,正要发话,身后本厚早憋不住了,一步抢上前来,指着林炳气愤愤地说:
    “放你娘的屁!你们贿赂公差勾结官府,倒要我们给你出钱哪?告诉你吧,这种两头占便宜的事儿,你永古也别想办得到!”
    本厚跟林炳是交过手的,虽然年纪比他小得多,武艺也比他差得远,可在他面前却从来没有服过软。一看见这个砸死大伯、杀死本善、打伤了本良和二虎的凶手,本厚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真所谓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林炳呢,自以为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本良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本事能够超出自己之上了,对本厚这样的半大孩子,当然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会儿见本厚抢上前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顿痛骂,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走上一步,两眼逼视着本厚恶狠狠地说:
    “住口!你个胎毛未退的小兔崽子!我跟你老子这儿说话,你搭什么茬儿啊?捅下漏子来了,你倒又舍不得花钱啦?照我看哪,这汗早晚还非出在你病人的身上不结。实话告诉你吧,这百十吊饯才不过是个零头儿呢,往后金太爷明镜高悬,断明你家勾结匪类、明火执仗、夜人民宅、杀人越货,该砍头的砍头,该发配的发配,完了还得着落你家包赔我爹娘的烧埋银子。到时候三天一比,五天一追,问你家要上千两银子,你也冲当官的说办不到?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在做梦呢!”
    林炳被本厚一骂,火头上把心里话通通通全折了出来了。立本听他那口气,透着十分把牢的意思,就已经觉察到这些话的后面另有文章了。为了避免动武,立本冷笑一声,喝退了本厚,自己把话茬儿接了过来,稳重镇定,一字一板地说:
    “林团总这话,好像说得太早了点儿吧?我这里何尝又不可以说:金太爷明察秋毫,一定会明辨是非,判明你是偷牛害命的罪魁祸首,定了你该当何罪之外,还得着落你身上追收医药铜钱、烧埋银子呢!再说,鸡鸭鱼肉是你请人家吃的,铜钱银子是你塞给人家的。人家酒肉吃进肚子里,银钱揣进腰包里,领的是你林家的情,不是我吴家的情。你姓林的送人情,还不是为的狠狠整治整治我们姓吴的?你送人情我出钱,自己害自己呀?这种落地人头赞快刀的把戏,我可不跟着你去变。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官司上的事情、听凭大老爷公断,陵园的工钱,有合同为据,还是年前结清的好吧!”
    看热闹的人们,听这一番来言去语,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四下里嘁嘁喳喳,“赖账”、“耍青皮”、“仗势欺人”这些字眼儿,断断续续地送进了林炳的耳鼓。他明白,在家门口当着那么多的人,愣要把不是当理儿说,是很难叫大家心服口服的。这场戏只能演到这儿就收场,不能再接着唱下去了。一阵寒风吹过,林炳身不由己地缩进了脖子,浑身战栗起来。抬头看看天气,比刚才阴暗得更加厉害了。翻滚着的乌云后面,隐隐地透过来一层暗红色的虚光。长住当地的人都知道,一场蕴藏在云层背后的大雪,随即就要飘下来了。林炳装出一副不屑于再说下去的厌烦神态,冷冷地说:
    “得了,得了,别再啰嗦了,大冷天儿的没那闲工夫跟你站在风口里瞎磨牙!我说过不给就是不给,你说下大天儿来也没有用。不服气,县衙门朝南开着,县太爷在堂上坐着,你尽管进城告我去!有本事,我公堂上服输;没本事,你就委屈点儿吧!”回头又朝那团丁挥挥手说:“周昌!天要下雪了,你快扶我叔回家去,跟我婶儿说明白了,再去讨伤药,快去快回,小心门户!”说着,看也不看立本一眼,就转身走进大门里去,跟脚两扇黑漆大门吱吽一声关上了。
    林家门前看热闹的人们见林炳理屈辞穷逃之夭夭,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有的撇着嘴角,有的使劲儿地往地上啐唾沫。本厚涨红着脸,嘴里喊着:“讲理的不要逃走!出来!出来!”一面橐地跳到黑漆大门前面,双手一齐用劲儿,把两个亮闪闪的门环拍得擂鼓敲锣相似。
    震耳欲聋的铜环撞击声在低沉的云层下面回荡,传到了旷野荒郊,给这宁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
    大门里面已经下了闩,静悄悄儿的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看起来,任凭你拍碎了门环,也不会有人来开门了。
    雪,陡然间纷纷扬扬片片飘落,转眼变成了团团飞絮,迎面扑来。不过一袋烟工夫,地上就积起了一层白雪,远处的村庄山峦,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中,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污浊肮脏的人间,暂时又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但是这件薄如蝉翼的虚伪的外衣,又能够遮盖多少污秽浑浊,又能够保持多少个朝朝暮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