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开路神为石棺送葬 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二十三回:魂亭香案,开路神为石棺送葬。绞车滑轮,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出殡前的头一天晚上,按照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要通宵祭拜,彻夜不眠的,称为“伴宿”或“坐夜”。候补知县林公之丧,当然应该恪守成规,不能例外。
这一晚,林家大门两边儿,一边儿戳着四只贴有蓝字官衔的绰灯,前厅后厅,也都挂满了白纸金丝灯笼,照得门里门外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门外两面新制朱红销金虎头牌上,“候补知县”四个扁宋大字金光闪闪。僧道联坛的第一场追荐②佛事,也从这天晚上开始了。门前的四根黑漆衫木旗杆上,挂着一丈多长缀有杏黄色流苏的幡幢旒旜③,迎凤飘荡。门首东面白粉墙上贴着全张黄标纸拼接而成的丧榜,大书:
绰灯——也写作“戳灯”,是一种长柄有底座直立放在地上可以挪动的灯。灯上写的官衔,本应是红色,因为是丧事,改用蓝色。
②追荐——也叫“追福”,指为死人念经做佛事。
③幡幢旒旜(liú-zhān流毡)——四种不同形式的下悬的旌旗。
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丧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大清帝国,虚无寂静沙门僧尼及元始正一教门道众敬谨修斋,朝天叩佛,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僧道联坛销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
灵堂前面,粗细十番乐轮番间歇地吹拉弹拨,敲敲打打,小堂锣“嘡嘡”之声,静夜里远播十里之外。每个更次,起一通乐,上一次香,叩拜一番。中厅里香灯供着神像,一溜儿四张方桌拼接,真空长老居中,东边是比丘僧,西边是比丘尼,正在放焰口,拜水忏,各各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拖长了尾音念什么消灾洗孽的经忏。随着木鱼碰钟摇铃铜磬的一撞一击,东边的僧脚不由悄悄儿地伸过去勾一下西边的尼脚,那边的女脚不免又翻过来踏一下这边的男脚,一勾一踏之间,倒也和经文的呐呐声和木鱼的橐橐声两相合拍。后厅的正中墙上供着三清始祖,两边墙上挂着十殿阎罗画像,每张像前点着一碗特制的油灯:一个饭碗里装半碗油,一根竹签儿上裹着棉花,下端插在一小块萝卜上,浸在油碗里,上端点着,这样,只要油不竭,油灯就不会熄灭。几个师公②头戴法冠,身披道袍,有拿法螺的,有拿觱篥(bìlì必立)的,有拿羯(jié结)鼓的,正在朝三清,叩玉帝,一时间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又念又唱,又蹦又跳,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倒也十分热闹。僧尼又勾又踏,又念又唱,大吹大擂地闹了一个通宵,看看东方将次发白,这才收坛歇息,略进早点之后,准备起灵发引。
三清——指玉清、上清、太清,都是道家虚拟的仙府。
②师公——当地对道士的称呼。
卯时正,前面院子里诸般执事都已齐备,赛神仙一声“请灵”令下,上来六个年轻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踏大红无花云鞋,手持碰钟木鱼各种法器,在灵前默诵了几遍《接引咒》之后,赛神仙又一声“起灵”唱过,乐声大作,林炳头戴粗纸帽,身穿白孝袍,腰系稻草绳,手拿哭丧棒,低着头哈着腰走到灵座前面,拈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跪拜叩首,然后把香和灵牌请到一个竹篮子里面,打杂的撤去灵座,上来三十六个杠伕,穿好绳套木杠,又把两只避邪的白公鸡分别缚在两具棺材上,林炳这才拿起灵前的一个瓦盆儿,一扬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杠伕一声吆喝,两具棺材同时离地。林炳转身走下了月台,接过递上来的一把破旧油纸雨伞,慢慢地在柩前驾灵领路。跟摔丧同时,三只双响九寸冲天炮腾空而起,浩浩荡荡的出殡大军,已经从大门里走出来,过了石桥,往壶镇方向迤逦而去了。
月台——正厅中间连着前阶的方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神方相,当地俗称“大头鬼”。这是在一杆长竹竿儿上用篾丝和色纸糊成的一尊凶神:身高丈八开外,头大三尺见方,红头发,蓝脸皮,长着四只灯笼大小金光闪闪的眼睛,胸前飘一部三尺五寸长的钢髯,皂衣红裤,左手拿盾,右手执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持竿前导,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支喇叭“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地配乐,按着节拍一摇一摆地缓步前进。
紧跟在方相后面的,是一班二十四个人的加细十番乐,全副执事和旌旗幢幡之属。尼僧道三班,身披袈裟道袍,手执各种法器,口诵经文咒语,以真空长老为领班,且行且念,还在一路上散发《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接着就是打着破雨伞拎着香碗篮的驾灵孝子林炳,一面弯着腰慢慢地走着,一面嗷嗷地嚎着,装出一副痛哭流涕十分凄楚的样子来。孝子身后,先是七八张供桌,八仙桌上抬的是各种干鲜果品,荤素菜肴。跟着是一溜儿十来个香亭,扎着彩缎绣球,供着香炉宝鼎,一路上香烟袅袅,随风飘散。这些供桌香亭,都是至亲好友们送来添彩的礼品。
最后面也是最大的一抬儿是魂亭,一块横着的铺板上面,中间是一张香案,上面放一个精雕细刻的红漆刷金的神龛,里面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描真影像和灵牌神位。神龛前面点着香烛,香案两旁,左有“金童”,右有“玉女”,一个击鼓,一个敲磬,连人带桌,由四个大汉俩前俩后用搭襻抬着,离地不过二尺来高。一路上,两声鼓,一声磬,“嘣嘣,噹!嘣嘣,噹!”地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扮金童的来喜儿,今天穿一身葱绿色的湖绉夹袍,雪白的和尚领,脚上套一双鸟黑的粉底快靴,头上勒着紫红软缎金绣二龙戏珠的抹额,本来是油亮黝黑的脸上,显然抹上了一层脂粉,看上去居然也唇红齿白,鼻正口方,虽然是个放牛娃,打扮出来,居然好一副相貌,比起对面那位花朵儿似的“玉女”来,真是天生一对儿,地凑一双,绝无半点儿逊色之处。小红依旧是昨天下轿时穿的那一身装束,只不过在鬓边发际转圈儿插了一溜儿大红绢花,越加透着俊秀娟美了。这两个,一男一女,一红一绿,一个怕砸锅,一个怕出丑,都一本正经地在奉行自己神圣的差使,专心一致地在“嘣嘣,噹!嘣嘣,噹!”只怕打乱了鼓点,回头挨一通苦剋(kēi)。一路上瞧见这对儿“金童”、“玉女”的人们,不禁都在暗地里连声喝彩:林国栋家里,多咱见过这么俊的丫头小厮呀!就说这副容貌,跟观音大士座前的善才、龙女又有什么两样?
抹额——也叫“帽缺”,似帽而无顶,露出顶心的头发,是男子“未冠”时的帽子。
魂亭后面,又是一溜儿五彩缤纷的纸人纸马、纸轿纸车。接着才是亲友们的执绋引柩:两匹白练,一头拴在棺材的绳套上,一头由身穿白衣素服的至亲好友们牵引着,男女两行,低头饮位,手扶白练,缓缓而行。
灵柩前面,龙头曲竿挑着三尺白布,名叫“功布”,这是因为十六个人抬着一具棺材,杠伕们根本看不见前面道路的高低倾欹,有了功布引路,大家只要看那布高布低,也就可以知道路面的平整坎坷了。原来悬在灵堂里的绛帛粉书铭旌,这时候也撤去了另纸书写贴在旌下的题款,覆在棺上。
灵柩后面,才是接到告窆以后赶来送殡的行列,有乘车坐轿的,当然更多的人只能用腿儿走着,哩哩啦啦的,拉了足有二里多地。
告窆(biǎn贬)——入葬前的讣告,通知下葬的日期。窆,埋葬的意思。
从林村到蛤蟆岭,本来只有四五里路,出门以后,也不必过桥,进街出村往西,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但是按照“军机大臣”们的策划,今天出殡的路线却是出门儿过桥往东南方向走,经过坑沿、和车路、南顿诸村到壶镇大桥头,然后再往北取道雅湖、横路、上王、北山等村直到蛤蟆岭脚,行程一共二十多里。之所以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的原因,一者是花了那么大的本钱,摆了那么大的排场,不拿出去给乡亲邻里们见识见识,不单说不过去,而且也太冤得慌;二者经村过店,自有那村里的头面人物出来路祭,读一篇祭文,上三支清香,也算是多添一分光彩:三者,也是最主要的一项原因,还是由于出了村子西去不远就是吴石宕,林、吴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清楚,吴石宕人的火气正憋在肚子里,如今浩浩荡荡出殡的人马打从吴石宕村前路过,不明明是向吴家示威吗?在这样的时刻,尽管林炳事先从团防局调来了几十名乡勇随队护卫,但到底也怕好日子好时辰叫人给搅了,所以走的是暂避锋头改日再见的一着棋。
没有想到,吴石宕人这一回却来了个紧钉不放,头几天就放出“探子马”来,打听清楚了林家的坟地所在、出殡的日子时辰和行进的路线,正当林府里尼僧道士们伏章申表、礼佛拜忏的时候,二十四个吴石宕的精壮石匠,摸着黑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装着本善的加厚青岗石棺材经过林村村西小桥抬到了坑沿村外的拦路凉亭里停放起来。天明以后,吴石宕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几乎全部出动,单等林家的棺材抬过来,不软不硬地给他找点儿小小的麻烦。
林国栋的灵柩还没有到坑沿,坑沿村内的第一富户陈老公公早已经身穿素服带了九子三十六孙以及几百个曾孙、玄孙、灰孙、耷拉孙、末代孙之类,黑鸦鸦地一大片,站在村边的道口,恭候仙輀了。等到仪仗执事渐次过去,远远看见魂亭抬过来了,陈老公公赶紧指挥儿孙抬出一张供桌、一座香亭来拦柩路祭。礼生发出三响冲天炮,行进中的队列立刻停了下来,除了乐班之外全都就地伫立,等待着陈老公公带领儿孙们铺下拜垫,献祭品,读祭文,作揖跪拜,焚纸烧香,足足忙了有半顿饭的工夫,这才由孝子谢过祭,又是三声炮响,打执事的掮起旗牌,搭香案的抬起杠子,浩浩荡荡,穿村而过,往前进发,引得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像正月十五看花灯似的,站在街路两旁指指点点地观看。
仙輀(ér而)——“輀”是一种丧车。“仙輀”是对灵车的敬称。
仪仗出了村儿,灵柩还在街上,忽然前面喧哗起来,人马站住不动了。赛神仙是今天的“丧军司命”,见前军无令而止,不知为何,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赶到前头来看个究竟。刚挤出拦路凉亭,就看见方相面前的路中心停着一具比九寸黄肠还要大许多重几倍的青岗石棺材,二十多个膀大腰圆的精壮男子,一色儿的青裤子白小褂儿,系着扎腰,打着裹腿,手扶着杠棒②正在歇气儿。灵前一张半旧的方桌,放着一只鸡,一刀肉,几叶煮熟了的青莱,一块四方四整的豆腐,一碗饭,一双筷子,一个大酒盅里斟了满满一盅黄酒,一把锡酒壶放在旁边,一个米升里盛着半升米,插着两支白蜡烛和三支清香,一个小伙子正噙着眼泪在灵前一张一张地烧纸,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蓬着头发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有声有泪地哭诉着什么,却叫旁边一面铜锣的“嘡嘡”声淹没了。瞧这架势,倒也像是哪家人家出殡,路过此地,有那平素过得着的穷亲苦友拦灵路祭,表一表心意的意思。再看看送葬的人,倒也不少,男女老幼的,围了一大圈儿。
②杠棒——当地习惯,不论是一人挑或是多人抬,除了扁担或杠子之外,每人另有一根高与肩等的杠棒,行进时从另一个肩头插入扁担下面橇,以求两肩同时承担重压,休息时则可把杠棒直立地上支起扁担,不使货物着地,以免起肩时哈腰费力。
赛神仙四面一看,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只好向灵柩边一个像是主丧模样的老者问讯:
“借问老哥,这是谁家的灵柩?要抬到哪里去安葬?”
那老者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待搭不理儿地回答说:
“这是吴石宕吴家老二的棺材。我们老二凭白无故叫人打死了。你是也想祭他一祭哭他一场还是怎么着?要哭要祭,你紧着点儿,别耽误了今天五合日巳时的好时辰好日子!你要问他葬在哪儿呀?我们穷人头上顶着别人的天,脚下踩的是别人的地,赤身露体来,光着屁股去,又不想子孙后代封侯拜相,埋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几句话,噎得赛神仙直翻白眼儿,听他那话茬儿,倒像是吴石宕人串通好了故意来找碴儿打架似的。灰溜溜地碰了个软钉子,赛神仙感到了对方来势不善,不是自己所能够了事的,只得不尴不尬地搭讪着转身去请本方土地林国梁来解决。
赛神仙返回中军帐,找着了林国梁,把丧军不行的缘故说了一遍。林国梁也万万没有想到绕道出殡途中还会碰到吴石宕人,真叫冤家路窄。不过既然身在帅位,哪有临阵退缩之理?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往前面挤过来。走出凉亭外面一看:那个老婆子还在那里又哭又诉地没完没了。再一看,见吴立本噘着胡子站在方桌旁边,只得走上前来搭讪着说:
“立本师今天也发送本善小师哥吗?”
立本见赛禅仙化作一阵清风遁去了,却把个本方土地推上阵来当替身,就更没好气地回答他说:
“啊,怎么着,难道这五合日好日子也分贫富,只许你们林家用,不许我们吴家用怎么着?”
林国梁一听立本今天的口气特别硬,心知这是憋着火儿来的,硬碰硬,抓破了脸,就会更其没法儿收拾,只好来一个看风使舵,老着脸皮说:
“立本师真会打哈哈。皇上颁的历法,普天下子民同享共用,哪里有什么贫富之分、许用不许用一说?不过今天赶得巧,林炳他们大人也是今天发引,还挤到一条路上来了。咱们是不是商量商量,让我们的灵柩先过去,怎么样?”
“没有那个道理!”今天立本发送儿子,也在火头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就顶了回去。“难道只有我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死人,你们的棺材里装的是活人,比我们的高贵些不成?要不是装着活人,这条官路你们走得我们也走得;许可你们路祭也就许可我们路祭!都一样抬的是死人,为什么偏要让你们先过去?你自己瞧瞧,这条路不过三尺多宽,两边儿都是水田,你叫我往哪儿让去?你要是着急,尽管从田埂上绕过去,我们管不着;你要是不着急,等我们祭完了,咱们一起走!”
林国梁抬头看看四周,确实也是退无处退,让无处让。自己绕道而行吧,田埂狭窄,也不像话,真是进退两难,当着众人,又是自己理亏,干噎几口唾沫,苦笑着说:
“我们的路远,灵柩停久了,确实耽误不起。请你给令亲说说,简单点儿吧!”
这边立本也不理他,哭的依然哭,祭的管自祭,又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这才酹酒撤祭,吹起唢呐,二十四员石匠,抬起那重甸甸的石头棺材来,重新上路。林家的开路神,正好走在吴家送葬行列的后面。
酹(lèi类)酒——以酒洒地,是祭祀完毕的仪式之一。
一路上,林家的两具九寸黄肠跟在吴家的石头馆材后面,人行亦行,人止亦止,道路狭窄,躲又躲不开,绕又绕不过,只好忍气吞声窝着火儿,在后面给本善送殡。过了南顿村,走上了县城通往壶镇的大路了,吴家的灵柩又停下来歇息,林国梁赶紧挤到前面去找立本,要他往路边靠靠,让林家先过去,立本一听,刷地放下脸来,指着林国梁的鼻子气虎虎地说。
“你这不明明是仗势欺人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同走一条路,为什么非得让你们先过去?人活在世上,有贫富贵贱的分别,到了阎罗王殿前,就不论这一套了,任你富有四海,位列三公,只要你在阳间为非作歹,一样地拿去上刀山,下油锅#豪都死了,这会儿还装什么阔气,摆什么威风!你要急,不会早点儿抬出来,走在我们前面么?”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叫他偃旗息鼓,止乐停音,让他过去!”立本也就接口说:“行,要是你能够偃旗息鼓,止乐停音,打我们身边静悄悄儿地过去,算你们知礼,我们也就以礼还礼,让你们先过去!”
林国梁又碰了一个软钉子。看看立本,一脸鄙夷的神气,看看那二十四员抬棺材的汉子,一个个铜筋铁骨,怒目而视;自知不是对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跟吕敬之、吕久湘商量。二位军机也束手无策,拿不出主意,虽是亲家翁,终究不是丧主,无法出面交涉,只好悄悄儿地说与林炳知道。
林孝子手撑破雨伞,提着香碗篮,弯腰低头,涕泪交流,人停亦停,人动亦动,还不知道刚才前面演的是哪出戏呢!一听是本善阻路,丧军不行,不由得火冒三丈,马上就要传那几十名乡勇到前面去把吴石宕人都赶散了。林国梁是亲自到前面去看过阵势的,知道吴石宕人来者不善。瞧那二十四员猛将的架势,都是憋足了劲儿的,几十名乡勇,哪儿是他们的对手?真要是动起手来,人家是轻装简从,除了一具石头棺材之外只有锄头杠棒,不怕厮打损坏,自己这边执事仪仗、香亭供桌、纸人纸马、车子轿子,都是怕磕怕碰一踏就扁一踩就烂的玩艺儿。打伤个把人事儿小,冲撞了仪仗,耽误了吉辰,可是个大事儿。林国梁有鉴于此,就扒在林炳耳朵边,把这番意思给他说了,要他心字上面一把刀——能忍则忍之,过了今天,不怕没有找吴石宕人算账的日子。林炳仔细想想,也有道理,总算没有发作。
林家的灵柩,卯正出的门儿,一路上慢条斯理儿地走,经村过店又有那豪门富户拦灵路祭,更有本善的石头棺材在前面压住阵脚,走不三箭五箭路,就要停下来歇歇气儿,刚出了壶镇溪沿店,辰时就已经快要过去。要照这样走法,待走到蛤蟆岭,还不得走到午错②去?赛神仙择定的吉辰是巳正,看看只有半个多时辰了,却还有七八里路要赶,偏偏这姓吴的灵柩总是慢吞吞地在前面挡住去路,也不知他们要往哪里去埋,又总不见他们分路而去,直把个赛神仙急得团团转。走到前面催他们快点儿走吧,那几位杠脚瞪起眼睛来嚷着说:“你不看看这棺材是什么做的?几千斤重的份量呢,不压在你肩头上,你哪儿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你急,你来抬呀!”说着,干脆又支起杠棒歇起来了。急得赛神仙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一车,这才起杠上路。
箭——这里作量词用,指一箭所能及的距离,约百步(每步五尺)左右。
②午错——午时正略过一些。
林家的灵柩路过雅湖,有本村财主赵老太爷出来路祭,吴家的杠脚却一声唿哨,抬起那千把斤重的石棺来就像抬着个空箩筐,飞一样地一溜烟儿穿村而过,等到林家的灵柩抬出村儿来,吴石宕人早已经一个也看不见,不知道奔哪里去了。
林家的灵柩过上王,已经交了巳时,偏偏村子里的学究王秀才又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祭文拦路捧读,本来就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偏还要摆起屁股摇起头来,一唱而三叹,耽误了不少工夫,又不能催,好不容易等到路祭完毕,赛神仙这才真的急了,拼命地催着快走快走。好在前面没有人压住阵脚,也没有大村落有人拦灵路祭了,一伙儿人赶命似地赶了个气急败坏,汗出流珠,总算在巳正欠一刻光景,赶到了蛤蟆岭头。等到缓过一口气儿来,定睛往坟园那边看时,不禁又都“唉”地一声,发起呆来了。
蛤蟆岭的陵园刚刚竣工,大小石活儿,还都留着錾痕凿迹。路边的白石牌坊上,端端正正“林氏墓园”四个大字,倒是模棱两可,只要是姓林的人全都用得,用不着烦请马翰林去重写了。牌楼后面,甬道两旁,翁仲抱笏相对而立,石马、石狮、石龟、石羊依次伫立偃卧,无不活龙活现,栩栩如生。老学究写的铭文和墓碑,也都另请高手匠人以最快的速度最佳的技艺日夜赶堑成功,只等奠竁以后树立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一路上压住林家灵柩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已经抢先一步,到此多时了。他们正在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松柏围绕菊花遍地的二分坟地里面,就在刘教师的脚下,挖开了一个深坑、二十四个人抬着十二根短杠六根长杠一根大粗圆杠,二十四条嗓子齐声呐喊,把本善的石头棺材一点儿一点儿地放下坑去。等到林国栋两口子的棺材抬上月台来,本善的坟头已经堆起老高,连墓碑都竖起来了。
林炳一见这个场面,差点儿没把肺都气炸了,自己行动不得,急忙叫林国梁去大兴问罪之师。林国梁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本善的坟前一看,只见立本正在坟碑前面烧纸,火光中照着碑上歪歪斜斜一行大字,錾的是:“吴本善碧血丹心之墓”。下款题的是:“吴石宕合族公立”。碑文的背面,还有四行拳头大小的短偈,錾的是:“无罪无辜,死不瞑目,此仇不报,誓不姓吴。”林国梁见到这四句短偈,也不觉气往上冲,仗着自己是兼管吴石宕的保正,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抓住吴立本,气势汹汹地说:
“你,你,你好大胆!怎么把这个死鬼葬到林家的陵园里来了?”
立本倒不发火儿,伸手轻轻一隔,把林国梁的手推向了一旁,依旧低头烧着手里的纸钱,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儿地说:
“林保正请把话说明白些:谁敢说这里是林家的坟园?我吴家花了十吊钱买的这二分坟地,有字据,有中人,这是我姓吴的产业,我还没说林家把我的坟地圈进了他的陵园里去呢!哪里来的猪八戒,不问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站远点儿,别叫纸钱烧着了你!”
几句话,不慌不忙,有理有力,把个林国梁问得哑口无言,傻不愣登地站在那里。吴家花钱买这块坟地安葬刘教师这件事情,别说是林村人了,就是邻近的几个村子,谁不知道?人家的坟地,可不是由着人家爱埋谁就埋谁谁也管不着么?林国梁傻了眼,正觉着无言可答下不来台呢,那边赛神仙掏出日晷来定一定时刻,已经将近巳正时分了,急得他双脚乱跳,冲着林国梁又喊又嚷地说:
“吉辰快到了,先别去管别人的闲事,赶紧倒杖放棺,奠竁入圹吧!”
林国梁正在进退两难,无话可说,巴不得有这一声,赶紧扭头回身,狗颠屁股似地跑过去了。
原来林家的墓室,整个儿建在那块大方石头上,外观就跟一所房屋相似,虽然有门有窗,门上有环,窗上有棂,不过那都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浮雕花纹,全是假的,实际上只有正中央的大门儿是唯一的入口。这大门儿,可跟一般房屋的门户大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能推开的两扇,实际上却是用整块一尺来厚的大青石板雕成的千斤闸,平时闸下有一条石门槛托住闸门,不让闸门落到底,进棺的时候,先用绞车把闸门提上去,撤去石门槛儿,放好棺材,落下闸门,两边就有两块石门闩自动卡住石门,只要石闸一落到底,那就任谁也休想再开开了。
按照赛神仙的布置,方相进入陵园以后,绕坟一周:用戟遍击四周的石壁。尼僧道众,分作两班,八字儿排开,一面口念经文,一面打响诸般法器。仪仗执事,全数摆在甬道两旁。香亭供桌,则抬到月台上来一字儿摆开。两具九寸黄肠在月台上卸去绳杠之后,升起墓门千斤闸,在棺材底下垫进六根同样大小的圆木杠,就从月台到墓门之间的一块斜面盘龙石上由三十六个人一齐用力住上推,推一二尺倒一根杠子,也不过倒上十来次,就把棺材倒进墓室里面去了。等到两具棺木都在墓室里面安放妥贴,材头对正了方位以后,赛神仙又叫人把魂亭连同“金童”、“玉女”一起抬进墓室里去,摆放在灵柩的前面,一面叫他俩继续“嘣嘣,噹!嘣嘣,噹!”地敲着,一面悄悄儿地告诉他俩说:“不要害怕,等上过三遍香之后,就叫你们出来了。”
抬进魂亭去之后,又抬进去一张供桌,桌上正中是一个敞口的盘龙花瓷大缸,盛着满满一缸香油,中间浸着一个用棉花棍儿做成的大灯捻儿,点着长明灯,四周摆满了各种干鲜果点,前方两支二十四斤的大镴台,点着两支胳膊粗细的大红蜡烛,中间的宣德炉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香,熏得墓室里面烟雾腾腾的,叫人喘不过气儿来。最后,赛神仙又叫人搭进一箩筐烧饼和一大缸酱油去,放在供桌前面。看的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花坟里要这一筐烧饼和一缸酱油到底有何妙用。
一切布置妥当以后,除去“金童”、“玉女”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击鼓敲磬之外,一切杠脚打杂人等全都退出了墓室,月台上铺上了拜垫,送葬的亲友们分左右排班站定,准备行礼跪拜。赛神仙站在墓门旁边,支起日晷来看了看时刻,已经是巳正了,赶紧冲乐工扬一扬手,高唱:“起乐!”唢呐吹起了庄严肃穆的《上天堂》,大家随着礼生“跪!拜!兴!一上香!跪!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跪下去又爬起来,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候,吴石宕人早已经把本善的坟墓埋好拍实,烧过了香纸,几十口人都在一旁站着看林家怎样倒仗入圹。上香的时候,鼓磬之声从墓室内传出,不绝于耳。有那给马翰林家营建过花坟的石匠,已经看出了这里面的文章。十几年前马家的那一对儿童男童女,也就是这样装扮成金童玉女站在魂亭两旁叫人给封进坟墓里面去的。今天赛神仙照抄老谱儿,又叫来喜儿和小红两个在花坟里面击鼓敲磬,那意思还不明白吗?来喜儿是本忠的生死朋友,今天虽然从头到脚打扮得衣冠楚楚,焕然一新,却骗不过早晚见面的吴石宕人的眼睛去。赛神仙正在那里尖着嗓子唱:“一上香!二上香!”这边早已经有人憋不住了,一个炸雷也似的粗嗓子大喊一声:“来喜儿,他们要把你埋在坟里呐!”接着十几条嗓子一齐喊:“未喜儿!快出来!快!”
说时迟,那时快,赛神仙见自己的底儿叫人道破了,没等来喜儿和小红醒过茬儿来,一个箭步蹿到墓门旁边,伸手把绞车的销钉一拔,只听得“咕噜咕噜——嘣”,千斤闸掉了下来,连绳头儿也带了进去,把墓门封得严严实实的,想开都开不开了。
这一来,坟园里面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有惊呼的,有怒吼的,有大声呼叫“不要乱”的,夹杂着从门缝儿里传出来两个孩子狂叫“开门”的怒喊声,嚷成了一片。真空长老见此情景,急忙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口称:“善哉!善哉!”念佛不迭。
林国梁出来安定秩序,无非说明这一对儿孩子本在殉葬数中,并非变故,不必惊恐之类。赛神仙不愧是久操此业者,胸有成竹,只见他不慌不忙,指挥若定:一伸手,把绞车连轴拆了下来;一努嘴,上来两个人,手里提着两罐白乎乎腻子一样的东西,把墓门连同门上面通绞车绳索的小洞全堵了个严严实实,简直是闭丝断缝儿,密不通风。原来断断续续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个孩子的呼号之声,这时候也就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林家送殡的人群中,逐渐地安静了下来。惊呼狂叫,换成了窃窃私议,一片嗡嗡之声。有的说:“林国栋真有先见之明,不但早就为自己准备下了一副加厚的九寸黄肠,临死之前,还给自己修下了这么雄伟巍峨的一座陵寝。为了子孙后代生发,连童男童女陪葬的绝招儿都想到了。”有的说:“你看他平时擦屁股纸都舍不得用,一个钱恨不得掰作两半儿花,遇到这种百年大事上,可是真舍得花钱呢!”有的说:“赛神仙看的风水时辰最准不过的了。当初马家的花坟一下葬,他就许下一个翰林;如今又替林家找下这么一圹好坟地来,不知又许下一个什么官儿呢!”有的说:“用活人陪葬,看起来好像太损了点儿,其实呢,一样东西有几样不同的用处,一样的死人却有不一样的结果。你看:过年过节谢天祭神的鸡鸭猪羊都能升天,怎见得为了借风水镇龙脉献给天神地祇的童男童女就不能升天呢?”当然,那么多人中间,也有人看出这件事情办得缺德,做得荒唐的,不过碍着林家的面子,心中明白,嘴里不说就是了。
只有吴石宕的那一伙儿年轻的石匠师傅们,为了林家打死本善打伤本良的事情,牵扯到官面上,憋着一口恶气出不来,这才趁今天林家出殡的机会,故意给他来个恶作剧,小小地煞他一下威风,出一出胸中的闷气。如今虽然裹了乱出了气舒了眉,忽然又眼睁睁地瞧着林炳把本忠的结义兄弟给封进花坟里去了,哪能就此丢手不管,善罢甘休呢?不由分说,一帮人拥到花坟前面,把孝子、护丧连同赛神仙、吕敬之、吕久湘这些军师、谋士们团团转围在当中,有指责林炳为富不仁谋害来喜儿的;有指责赛神仙妖言惑众草菅人命的;有指责吕敬之、吕久湘心术不正合伙儿同谋的。说得这几个人理屈词穷,无言可答。林炳老羞成怒,仗着自己会几套拳脚,身后又有几十名乡勇站脚助威,也顾不得再装孝子的悲颜戚貌,气势汹汹地蹦了起来浑搅一锅粥,破口大骂:
“蝗虫吃过了界,老牛吃过了滩——你们有多大的算盘,也想来管我们家的事情?告诉你吧,这丫头是我昨天刚买进来的,来喜儿也是从校蝴爷爷卖给我们家的,现放着两张卖身文契在我手里,生死杀伐就得听我的处置,你们谁也管不着!有瞧着不公的,尽管到衙门里告我去!有瞧着不服气儿的,尽管过来较量较量!只怕本良、本善就是你们的活榜样!”说着,伸手从怀里提溜出那支莲蓬枪来,“嘡”地一声,朝天就是一枪,吓得林炳身后几个妇女小孩“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听你这个?见林炳把枪亮出来了,不单不退缩,反而一窝蜂往前拥去,一片声儿地嚷:
“姓林的杀人害命不讲理,还仗着洋枪要逞凶!好!先把他小子的枪夺下来砸了再说!”
一时间,几十个人都朝林炳蜂拥而去,林炳原不过也只是想借洋枪的神威吓唬吓唬吴石宕人,不想不单没有吓倒,反而动了众怒,全奔自己来了,混乱中也不敢再放枪,只好回身一招手,背后的几十名乡勇一拥而上,双方混战起来,各各捉对儿厮杀。那些胆小怕事的吊客,一看事情不好,要出乱子,一个个脚底下抹油,纷纷溜走了。剩下几个胆子大些的和有职务在身不能走的,就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远远地站着观战。
林国梁一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情急生智,赶紧找到了立本,连连作揖说:
“立本师,我知道吴石宕人都听你老一句话,你快给解一下扣子吧!真要是又打出人命来,咱们两个谁也脱不了干系。再说,咱们都是长在外面跑腿的人,什么事情,多少也得给人留条后路,不能一下子办绝了吧?别的不说,就说今天早上的事儿,我们忍让得也算是够瞧的了,难道还不够吗?这花坟里面,陪葬不陪葬的,不管怎么说,总是他林炳家里的事情,又没有用你吴家的孩子,你这是何若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儿,管这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呢?你快招呼他们一声住了手,各回各村儿,息了这一场没来由的是非吧。”
立本心想:今天一路上事事在理,处处占的是上凤,林家挑不出什么错儿去,只能干瞪眼。眼前这场争斗,为的却是来喜儿。不管怎么说,总是人家家里的事情,万一要是又打出是非来,往后见官,非落一个“寻衅生事”的罪名不可。立本是个事事讲“理”的人,生平从来不办不在“理”的事情。再看看眼前这场争斗,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下去,也不过是各有死伤,却于事无补。这样一想,就一步跳到一张供桌上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交战双方大声喊:
“都住手!听我说一句话!”
大家回头一看,见是立本威风凛凛地站在供桌上说话,都一齐放开了对手,橐地跳出圈外。立本这才接下去说:
“林家出殡,用活人陪葬,大家很气愤。我跟大伙儿一样,也很气愤!我们吴石宕人,今天是到自己的坟地上来安葬自己的亲人,不是来跟林家讲理的。林家办的绝户事儿大伙儿都看见了,是对是错,心中也都有个谱儿。大家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这种天地不容的缺德事儿,总有一天要还清欠账的。我们局外人,犯不着跟这些不长人心的东西去动武拼命。走,是吴石宕的人,统统跟我回村去!”说着,跳下桌子来,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住陵园外面就走。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们,听立本如此说,唿哨一声,扛起绳杠扁担箩筐,呼啦一声全走了。
陵园里,送殡的吊客早已经散去了多一半儿,一场仪仗威风排场显赫的大出丧,半路上让吴家给搅了一阵,奠竁以后又让吴家给搅了一阵,仪式未完就不欢而散了。林炳抬头看看四周,留下的人已经不多,月台上几十个人一场混战,虽然并无伤亡,那一溜儿十几张供桌香案,却早已经被打得东倒西歪,不成个模样了。果盘香烛,满地都是。林炳恨得咬牙切齿,连连跺脚,心中暗暗发狠:不把吴石宕人一个个整得家破人亡,绝不在世上做人!
赛神仙在旁边一再劝解: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误了吉时良辰,两个借生气压龙脉的童男童女,总算也按原定计划封进花坟里面去了。为此日后虽然难免有些风波,但对子孙生发,却是不妨事的。林炳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把满地上东倒西歪的纸人纸马冥钞元宝之类抬过来焚化了,收拾残亭破桌,怏怏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