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马大夫柳枝接骨 来旺几李代桃僵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二十回:神医奇术,马大夫柳枝接骨。烧烟做泡,来旺几李代桃僵
    本厚背着药箱,领着马有义高一脚低一脚赶到林村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到了林家后院儿角门外,本厚拍了拍门,刚叫了一声,门就开了。开门的是那个守尸的老婆子。林国栋的胖娘们儿原样儿不动地躺在后门口,身上盖着一张褥单儿。进了门,老婆子告诉他们二虎和本良在哪间房间里,本厚带着马大夫径直就奔那间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堆放农具杂物的空屋,腾出一个角落来,稻草上铺一领竹席,本良和二虎并排地盖着被子躺着。地上围一圈儿坐着四个人,一个是大虎,两个是吴石宕的兄弟行,一个是林家的庄客。看见本厚他们来了,都一齐站起来跟马有义打招呼。二虎动唤不了,只点了点头。本良叫了一声马大夫,想坐起身来,大夫却摇手示意他们躺着别动。
    本厚走得热了,放下药箱,先打地上瓦壶里斟一碗现成茶水来递给马有义,接着自己一连气儿喝了好几碗,这才解开上衣扣子,站在一边儿歇凉。
    大虎挪过一张小板凳儿来请大夫坐,马有义却站着喝了几口水,就弯腰掀开被子来要看伤口。二虎躺在外手,就先看二虎的。本良趁机挣扎着坐了起来,也在一边看。二虎那条撕开了的血裤,立本叫人送被子来的时候已经带回去了,这会儿一条腿裹着白布,一条腿却光着。马有义用被子把那条没有受伤的腿盖上,轻轻地一层层解开那伤口上扎着的绷带和夹板。污血把几层绷带都粘在一起了,很不好解。最里面的一层,血污和大腿上的汗毛粘在一起,要揭下来就得连汗毛一起拔。马有义叫本厚到厨房里去提一壶开水来,打药箱里取出一个浅口铜盆,倒上半盆开水,把血污了的绷带一点儿一点儿润湿了,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剪子来,卡嚓卡嚓地剪那粘着没有湿透的汗毛。
    看马大夫那双手又粗又大,干起这些细致的活儿来,却又灵巧又仔细,不一会儿就把一串猪肠子似的绷带全解了下来,还蘸着开水把伤口周围的血污打抹得干干净净。
    大腿已经红肿不堪,伤口一共上下两处,相距不过两寸光景。上面一处,进口只有黄豆粒儿大小,连小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出口处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足有中溜儿酒盅那么大,皮肉翻着,血肉模糊中好像还有一根碎骨头从里面戮了出来;下面一处,也只有黄豆粒儿大小一个进口,却怎么也找不着出口在哪儿。
    马大夫皱了皱眉头,用手轻轻摁了摁伤口上下的大腿骨,这才把左手伸到大腿底下往上托着,右手抓住小腿上下左右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听得伤口里面好像有骨头碴儿相互磨擦的格格声。抬头看看二虎,只见他紧咬着嘴唇皮,脸色煞白,分明是钻心般的疼痛,却没有哼出一声儿来。
    马大夫的眉毛狞得更紧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上药就又把被子给他盖上,却招招手示意叫本良坐近前来要看看他的伤口。
    本良已经换了一件小褂儿,却只伸进一只袖子去,另一只袖子空着甩在背后,缠着绷带的手吊在脖子上。马大夫把绷带轻轻解开,拆去夹板,洗净皮肉上的血污,这才看清胳膊上也是一处进口小出口大的枪伤,摇一摇,骨头分明也已经断了。肩胛上,紧挨着琵琶骨也有一处穿透了的枪伤,所幸没有伤着骨头,两面的口子都不大。
    琵琶骨——锁骨的俗名。
    马大夫看完了伤,这才回头对大虎他们说:
    “医家说话,最忌的是不懂装懂,故弄玄虚。一个医生就是本事再好,经验再足,惯会治诸种疑难杂症,也难保会撞上一两回症候不明的病痛。我马家七世行医,代代相传,每一代都有各自独到首创的医法和历代没有遇到过的疑难杂症,写在秘本上,传给后世。实不相瞒,像这种洋枪的枪伤,在下还是——头一遭儿遇到。就说我家是祖传的伤科,近世又以骨科出名,可怎么个治枪伤,老实说,还真没有老谱儿好抄。行医人家,有的时候要把重玻旱轻,有的时候又要把轻玻旱重,为的是好叫病家放心或在意。我今天实话实说,倒不是七代伤科世医传到我这一代招牌叫我砸了,实情是把话说明白了,该怎么着你们好拿主意。要是你们信得过我,我还是要尽我的力量来医的。照我看,本良师的伤,肩胛上的一枪倒是无关紧要,枪子儿可能擦着点儿肺尖,上点儿药,只要不化脓,大概不会有什么麻烦,伤口封上了,伤也就好了。胳膊上的一枪,枪子儿伤着了骨头,照我看骨头还是横向折的,有碎骨也不多,对上了碴儿,接好了,我敢保落不下残废。好在是左手,往后使猛劲儿的时候多留点儿神,不要再弄折,也就是了。独有这位兄弟的伤,两枪都伤在骨头上,有一处枪子儿还卡在骨头里没出来。照我看,这根骨头是竖向开裂的,大大小小,总有十好几块,伤了以后,又来回挪动,骨头碴儿扎到肉里去,肿得也太厉害,拼不上的了。这条腿,弄得不好只怕保不住……”
    马大夫刚说到这里,本良一听二虎的腿要保不住,急了,也不顾自己的伤口疼得钻心,站起来“扑通”一下就给马大夫跪下,难受得要哭似地说:
    “马大夫!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我这位兄弟的腿留下来!我们指着力气吃饭的人家,少了一条腿,不就跟去了半条命一样吗?只要救得了我这位兄弟,不论是骨头还是肉,用得着的,只管从我身上拿,不要管我!”说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好像比他自己的大腿保不住了还要难受似的。
    大虎、本厚他们四个一见本良冲大夫跪下了,也都“扑通扑通”挨肩一溜儿跪了下来,求马大夫一定要保住二虎的腿。连林家打发来看人的那位长工,看见这番情景,也眼里噙着泪花儿帮着求情说:
    “马大夫专替我们穷人治病,马家世医的伤科骨科是大伙儿最信得过的。不管好歹,总得替他治一治,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伤好了落个踮跛瘸拐的呢,总也比一条腿强得多呀!”
    马有义见这一伙儿弟兄都这样一千个真心一万个实意地盼望二虎的腿伤能治好,也十分感动,急忙先伸手抻起本良来,扶他坐下,再一一拉起几个弟兄来,眼睛里噙着一包泪水,嘴里却笑嘻嘻地说:
    “别着急呀!听我把话说完了嘛!你们这一着急,倒把这位兄弟急得真地哭起鼻子来啦!”大伙儿顺着马大夫的手势一瞧,见二虎正背过脸去,嘴里咬着被角,没有哭出声儿来,那眼泪却像大雨天的屋檐头水似的,滴答滴答地滴个不住。马大夫接着说:
    “我不是借口实推托不肯下药,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总会使出全身本事来尽力帮他治的嘛。我这里先动手把本良师的胳膊咬上碴儿上上药包上,你们哪位辛苦一趟,给我准备一只炭火炉子、一只白公鸡、一斤头烧白酒,别的就什么也不用了。东西准备好,我就给二虎兄弟治伤。谁的骨头也用不着,我还没有学会换骨头的本事呢!”
    大伙儿听马有义这样说,才略为放下一些心来。大虎站起来说:
    “白公鸡和烧酒这两样,本村里大概都能找得出来,只是上哪家去借个炭火炉子来呢?”
    林家的那位庄客,听说要用炭炉子,赶紧也站了起来说:
    “老东家天天晚上要吃点儿桂圆荔枝莲子粥什么的,厨房里倒是有一个小炭炉子,我去看看。要是空着呢,我就生上火提了来。”说完,就走出门去了。
    大虎请马大夫先给本良治着,自己转身出门上了街。好在近村紧邻的,熟不熟都有几家人家认识,一听说是给二虎治伤用的,哪家不帮忙?走不到三五家人家,就把一只大白公鸡和一瓶头烧白干提回来了。进了门儿,那长工已经把小炭炉子生着了端进屋子里来,本良的胳膊也已经夹上了夹板,另换干净白布缠好了。大虎把酒和白公鸡放下,马大夫立即站起身来开开药箱,取出一包药面儿来,把它倒进那瓶白酒里,对大家说:
    “你们看戏看校旱,都知道母夜叉孙二娘开的黑店,专用蒙汗药药倒过往客商,放翻了做人肉馒头的故事吧?今天让你们都见识见识,这种药面儿就是蒙汗药,正名儿叫风茄,出在广西。把它兑在酒里,少喝可以止疼,喝多了就跟死了的一样,就是把他的胳膊腿儿全卸下来,他也不知道了。这味药,难得一用,今天听本厚说伤了两个人,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折了腿,我估摸着要用它,还幸亏带了来了。”说着,把酒瓶子拿在手里使劲儿摇晃了一阵子,倒出一碗来,浑浊不清,面儿上还浮着一层白沫儿。马大夫又说:“这东西,得事先配出来,澄清了,什么色儿也没有,喝上去,也没什么邪味儿。要不,孙二娘怎么拿它当好酒卖?这会儿现用现兑,不免浑一点儿,药性倒是一样的。”一边说,一边把这碗药酒递给了二虎,又问他:“小兄弟,通常你喝多少酒就醉了?”二虎答:“黄酒倒是能喝个二斤来的,白酒最多不过能喝半斤光景。”马大夫说:“那你就照两碗喝吧。”
    二虎接过碗来,一口气儿就干了一碗,再给他倒一碗,那斤酒也就剩不多少了。
    二虎喝了这两碗药酒,果然天旋地转起来,支撑不住,倒头就睡。马有义走出屋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八九寸长大拇指粗细的鲜柳枝来,看看二虎,已经呼吸均匀,酣然睡熟。
    马大夫打开药箱,拿出三把刀子和一把镊子来,放在炭火上烤着,顺手拿一支针扎了扎二虎的手指头尖儿,只见他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这又取出两根小棍儿和两条新绷带来,掀开二虎的被子,露出那条伤腿来,把绷带松松地在伤口上方一道儿一道儿缠上,把两个头儿留在外面,别上小棍儿,像拧麻花儿似地拧紧了,用留出来的绷带头儿系住了小棍儿;再把伤口下方也如法扎紧,伸出两手在伤口周围轻轻地摁了个遍,点点头,嘴里“哦”了一声。回头从箱子里取出几支金针来,两支扎在大腿根儿上,一支扎在左耳上,一支扎在脖子上,再用余下的一支扎了扎二虎的手指头尖儿,这回竟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马大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把两手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又把那个闪闪发亮的黄铜盆放在伤口旁边,这才把小炉子挪到跟前来,手上裹着布,拿起一把烧得火烫的刀子来,看准了两个伤口之间照直就是一刀。二虎好像全身哆嗦了一下,只听得热刀子着肉烧得“嗞嗞”直响,却不见有血流出来。划完了这一刀,刀子已经凉了,把它放回到炉子上,拿起另一把刀子来,照原口子又是一刀,“嗞啦”一声,见到了骨头了。放下刀子,拿起镊子来,先轻轻地敲了敲口子里的骨头,接着嗖嗖嗖一连镊出五六块碎骨头来。放下镊子,拿起刀子来剔了剔,把口子又拉大一点儿,再拿镊子又一连夹出好几根一两寸长的碎骨头片儿,都扔进铜盆里。最后从口子里夹出一个小手指头尖儿大小的东西来,看了看,扔进铜盆里,“噹啷”一声,正是那个没有钻出来的子弹头儿。再看看伤口里面,碎骨头已经剔尽了,两头都露出一截断裂的骨头。马大夫放下镊子,拿起那根柳枝来,三下两下就把树皮全剥净了,比了比长短,切了有三寸来长一截儿,把两头削细了点儿,放在刚才盛酒的碗里,回头提起那只大白公鸡来,拔净了脖子底下的细绒毛,抹了一刀,倒提溜起来,滴滴答答地滴了有大半碗血,把那截柳枝全染红了。这才放下公鸡,用镊子夹起柳枝,又蘸了蘸两头,趁着热气儿就插进断了的两截骨头中间,撒上药面儿,用绷带缠紧了伤口,放开上下的小棍儿,夹上夹板。
    马大夫那双灵巧的大手,放下这样拿那样,放下那样又拿这样,一刻也不停,一点儿工夫也不耽误。做完了这一连串准确、复杂、熟练的手术,归类包堆儿也不过两三袋烟的工夫。尽管已经是秋末冬初的天气了,早晨起来,更加寒气逼人,可马大夫却是满头的大汗。那汗珠子从脑门儿上、鼻子尖儿上、脖子上渗了出来,汇成一股股像蚯蚓似的涓涓细流,把他领子四周连两肩都湿透了。再看看二虎,睡得呼呼的,正做着好梦呢。
    站在一边儿瞅着的几个人,瞪大了眼睛,伸出舌头来,半天儿缩不回去,简直都看呆了!往常只听说马家祖传伤科有一手柳枝接骨的绝招儿,总以为那是传话的人故意夸张,越传越神。今天亲眼一见,才知道那些传话的人不单没有夸大事实,倒是说得不全不整,只留下那不动人不惊人的几句话了。
    本厚心里却还在疑惑:那么粗的一根骨头打断了,又去掉了一截儿,如今只用一根柳枝接上,能跟骨头长在一起吗?那么细的一根柳枝,就算长上了,赶明儿怎么走路呢?可是这方圆几十里地之内,经马家祖孙几代用柳枝接上的大腿,也不是一条两条三条五条了,每一条治好了的大腿,哪条不是健步如飞,行动如常,照旧推车挑担下地上山呢!面对着眼前这位神医,本厚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要不是眼下家里招了祸急着要见官打官司,本厚真愿意改行拜他做师傅,帮他背药箱,把他那些神方妙法全部学过来,给更多的穷人看病治病,那才叫称心呢!
    马大夫做完了这场手术,把几支金针拔了出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大家这才好像刚从梦中醒过来的一样。大虎赶紧帮着把那个铜盆挪开,给二虎盖上被子。
    那位庄客见大夫一头一脸的汗,赶紧提起小炭炉来送回厨房里去,顺便又端了一盆洗脸水和一壶热茶来,招呼马大夫洗脸喝茶。
    马有义擦了一把脸,把刀子镊子铜盆什么的全打抹干净了,收进箱子里去,坐下来喝茶。
    大虎把自己的小板凳儿挪到大夫对面来坐下,正想动问都要禁忌些什么,留神些什么,忽然门儿“呀”地一声推开,进来一老一少两位女客:原来是月娥和她娘一人挎一只竹篮儿送早饭来了。六个人的早饭,本没有多少,一个人满送得来,可是娘儿俩谁也不放心,都想亲眼来看看伤轻伤重,就相跟着一路来了。走进门儿来,见本良吊着胳膊半靠在墙上,二虎却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地躺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月娥她娘只叫得一声:“我的儿啊!”放下篮子就扑上前去,连连摇晃二虎的肩膀,见二虎一动不动的,连眼睛也不张开,还只当是已经死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屁股坐在地上,竟放声大哭起来。月娥先是吓了一跳,见娘扑上前去,碍着自己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不敢近前,只在屋中痴痴地站着,等看到娘推了推二虎不见有动静,也只当是已经死了。娘那里放声大哭,她这里不敢出声儿,却像傻了似地紧钉在屋中心一动也不动,怀里紧紧地搂着那只竹篮儿,眼中泪如泉涌,上牙紧咬着下嘴唇,死命地忍住了没有哭出声儿来。——她们两个,一个是刀砍了手指头也不会哭喊的坚强妇女,一个是听故事也会嚎啕大哭的软心肠姑娘,今天却都一反常态,从来不哭的失声痛哭,最爱哭的却忍住了不哭一声儿!
    大伙儿见娘儿俩一个嚎啕痛哭,一个饮泣吞声,还只当她们见景伤情,赶忙一齐都来劝慰。大虎和本厚两个一递一句把马大夫刚才治病的情形大略地讲了一遍,总算把月娥母女都说明白过来了,这才泪收悲止,提过篮子来,招呼大虎他们吃早饭。
    马有义生怕自己在这里坐着他们不好意思动筷子,就关照大虎说:
    “这两碗酒的劲头儿不小,等他醒过来,最早恐怕也得午时前后了。吃了这种药,醒来了,渴得厉害,多给他点儿水喝,能沏上点儿白糖水当然更好。三天之内,肿得还会更厉害些。先不要给他吃鸡和鱼这些东西,尽量多给他吃莱籽油煎鸡蛋,趁热吃,能保伤口不发。过了三天,只要肿能消下去,不溃脓,这条腿就算保住了。只是不知道大老爷来了,会不会不顾死活非得把人带走。明天早上我再来看看,要是能取保就医的话,后天你们准备好两斤猪板油,我来给他们换药。”说完,伸手就去背药箱,打算要走了。
    本厚一见,哪里肯依,赶紧站起身来,一手摁住箱子,一手挡住大夫说:
    “我爹走的时候留下话来,请马大夫治完伤以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劳驾多走几步,到我家里去待茶,我爹还有事情要跟您商量呢。”
    马有义倒也不怎么推辞,略微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
    “见见你爹,有些话当面交代一下,也好。”
    本厚让月娥娘儿俩多呆一会儿,自己背上药箱陪马大夫回吴石宕去。大家送出角门外面来,看马有义走远了,才关门进屋。
    本厚和马大夫走到林家大门口,正好一乘白布篷小轿从林村新桥上抬了过来,在林家门口落轿,一个穿着蓝纺绸长衫的中年胖子走出轿来。这个人本厚和马有义都认识,正是壶镇街上最大的中药铺松鹤堂掌柜的,也是壶镇衔上最最有名的待诏大夫吕寿仙。虽然一个是长衫郎中,一个是草鞋医生,不过总也是同行,见了面也不能不互相拱拱手,寒暄几句。这会儿,早已经日高三竿,地上的露水都快要干了。穿草鞋的医生,已经做完了两场手术,把病人都安置完毕;穿长衫的名医呢,尽管半夜里来喜儿就去敲门,可是名医有名医的老谱儿,最急的病家来请,也得磨磨蹭蹭,拖他两三个时辰,要不然的话,名医也就不成其为名医啦!
    经过赛神仙的精心设计和安排,吕敬之和吕久湘的东奔西走,长工童仆的一通忙碌,加上工匠师傅的高超手艺,林家从大门口到后院儿,顿时间改了样子,一切布置就绪,准备好了先接官差,后办丧事。
    大门口用松枝扁柏搭了一个骑门牌楼,在原来大书“进士第”的门楣上,是一块黑光纸裱糊的匾额,用浆糊粘着雪白的棉花,缀成“流芳百世”四个大字,四周还饰着一圈儿白纸花。牌楼的两旁挂着彩绘的桃符,画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手执苇索的神荼、郁垒②像。门上挂两个专为丧事定做的扁圆形执事灯笼,一面是“候补知县”,一面是“林府”,共六个蓝色扁宋大字。第二三进房所有楼下的房间全都腾了出来,准备给衙门里来的太爷大爷二爷们住。后院里朝东搭一座席棚,放着一张条案几把椅子,准备太爷到了以后验尸问事儿。三具死尸虽然都在原地纹丝儿未动,可都已经点起了倒头灯,还给引魂神烧送了冥钞纸钱。牛栏门口放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用香烛酒果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神主,准备等验完尸以后,领到前院灵堂里去。
    桃符——桃木板上彩绘神荼郁垒像,称为桃符,用来镇鬼压邪。
    ②神荼、郁垒——读若shēnshūyùlǜ伸舒郁律,是传说中两个管鬼的神。见古本《山海经》,今本《山海经》无。
    林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巴巴儿地等着县太爷到来。大家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交了酉时,才见来旺儿一脸的油汗,气急败坏地赶回来了。进了门,直扑上房找到了林炳回话说:
    “到了城里,正赶上太爷坐早堂点卯,门上回了进去,当堂递了禀帖。太爷又问了几句话,就摆了摆手叫我先回来,还说他随后就到。我在衙门口一直等到放炮鸣锣太爷升了轿子,这才赶回来的。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时辰,太爷的轿子就该到了。”
    林炳点了点头,又问一共来了多少人。来旺儿眨巴眨巴眼睛,却答不上话来,只得说:
    “我是在太爷轿子前面走的,一共有多少人,怎么看得清呢?再等我数完了人数,走到太爷轿子后面去了,可就赶不回来啦!”
    林炳骂了他一句“混帐行子”,叫他快去把林国梁和老学究请过来,自己赶紧换了雀顶公服,坐在客厅上,专等太爷驾到。
    雀顶——清制:举人公服冠顶,用镂花银座,上衔金雀。生员则衔银雀,通称“雀顶”。
    林国梁就了护丧正位以后,在第二进西厢房辟了一间账房间,正在分拨各项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听来旺儿说是太爷快到了,先奔厨房去看看酒饭端正也未,再吩咐童仆把走廊院子扫扫,桌椅门窗擦擦,这才掸掸袖子正正冠,一步一摇地摇到客厅里来。
    林炳见林国梁到了,先问了问接官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又问了问多少人出去报丧,有遗漏的亲友也无,再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却还不见老学究过来。问来旺儿,回说已经去请过了,老学究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林炳琢磨着准是早上的气儿还没有消,就和林国梁一起踱过去专诚敦请。好说歹说,废话说了一大车,老学究总算是披上了公服,顶上银雀,横拉竖拽地让他们给拖了来了。
    三个人在客厅里聊着天儿,又不敢离去,一直等到酉正已过太阳快要下山的当口,才隐隐约约听见远处锣声响了过来,估摸着准是太爷到了,赶紧到大门外面一字儿排开等着。
    这时候,林村新桥已经建成,听到了锣声,过不了多久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大小几顶轿子缓缓过桥而来。头里是两名穿号衣的民壮抬着一面闪闪发亮的二尺半大铜锣鸣锣开道,嘴里吆喝着,禁止行人往来。紧接着六个执事衙役扛着三副“肃静”“回避”“缙云县正堂”的黑漆金字虎头牌。红伞后面,是一顶蓝呢八抬大轿,四个上身穿着写有“缙云县民壮”字样的号褂、手里捧着阔刃虎头刀的扶轿亲兵和两个戴着大帽子②的跟班儿小厮。民壮捕快③,来了不下十五六个,一个个身穿皂衣,腰系黑带,脚登乌靴,头戴卷边儿辣椒帽,插着鸟羽,浑身上下一团漆黑,从里面的心肝到外表的衣着,无一不是像青炭似的墨黑墨黑。有手持盾牌刀的,有肩扛水火棍的,还有带着各色刑杖刑具的,两人一排,走得倒还整齐。最后面是一溜儿三乘白布篷小轿,坐的是文案④、书办⑤和仵作⑥。三班是役,六房是吏,不管道儿近道儿远,太爷出行,是役的只能走着,是吏的就得抬着,这是千百年来立下的规矩。全班人马,连抬轿子的全算上,不下四五十人之多。
    红伞——官员出行时的一种仪仗,用黄红蓝等色罗绢制成,因此也叫“罗伞”。按制七品知县只能用蓝伞,来的这个知县是个五品官,所以用红伞。
    ②大帽子——即红缨帽。
    ③民壮捕快——民壮是清代州县官的卫兵,兼管站堂行刑,即三班中的壮班。捕快,即三班中的快班,管辑捕拘拿。
    ④文案——草拟文犊、掌管档案的书吏。
    ⑤书办:掌管文书、记录的书吏。
    ⑥仵作——检验吏。
    全副执事和八抬大轿到了大门口,连停都没停一停,就径直进大门里面去了。紧跟着三班衙没一对对肩并肩地鱼贯而入,倒是刑房书吏的架子小些,一溜儿三乘小轿,都在大门外面落了地,打轿子里面摇摇摆摆地走出三个穿长衫的斯文先生来。打头的一位不到三十岁年纪,白净面皮,手里拿着皮护书⑦,样子像个书办,下轿来见门口一字儿排着老少三位在躬身迎接,两个戴着雀顶,一个是瓜皮小帽、深蓝色细布长衫,心知不是地方上就是本主儿,于是走上前去,正要动问,林国梁是个机灵人,没等人家开口,就赶紧迎前一步,打了一个千儿,口称“本村保正林国梁伺候老爷们!”站起来又引见林炳和老学究。三位长袍先生见是两座雀顶,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不敢过于傲慢,彼此拱了拱手。老学究却一躬到地,嘴里念念有词,说几句“有失远迎,当面谢罪”之类的客气话。三位长衫客人见老学究酸溜溜的样子,又迂又腐,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那位文案相公先冲书办挤鼓挤鼓眼睛,然后对林炳说:
    ⑦护书——用皮子或漆布做成的多层夹袋,一般用于出行时存放文书、拜帖等物品,类似后来的公文皮包。
    “太爷的轿子抬进去半天儿了,我们几个不用张罗,快去接应太爷要紧。简慢了太爷,怪罪下来,那可是拿刀子哄孩子——不是玩儿的啦!”
    林炳一者是新科举人老爷,二者又是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在地方上也算得是位头面人物了,在这几个县衙小吏面前,当然不会过于卑躬屈节,只是举起右手,略低一低头,让三位长衫先生走在头里,于是六个人分为两排,一前一后谦让着一齐进了大门儿。
    走到客厅前面,一应仪仗执事三班衙役都在两廊前面整整齐齐地站成了班儿,八抬大轿在滴水檐前冲北停着,两名亲随正打起轿帘儿,从桥子里慢条斯理儿地走出一位袍带整齐的五品官员来,只见他头戴水晶顶子红缨暖帽,脑后拖着花翎②;一身补褂③,胸前挂着朝珠④,饰有金丝刺绣的腰带上系着大大小小好几个荷包儿,有一个滚圆的荷包儿,一面绣着花儿一面却挖出一个圆窟窿来,用五色彩线锁的边儿,包儿里装一个鹅蛋大小扁圆形耷拉表②,不用取出来就能看到雪白的表盘上有一长一短两根漆黑的表针和转圈儿一溜儿十几个纵横交错的罗马数字③;脚上没穿厚底朝靴,却登着一双薄底短筒的抓地虎快靴,为的是山区路窄,有那过不去八抬大轿的隘道险路,可以下轿来走上几步。
    顶子——顶戴的俗称。清制:官品大小,以帽子上的顶珠色质来区别,按品级有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一种最大的蛤蜊外壳)、素金及阴阳文镂花金等九种。水晶顶子,表示是五品官。
    ②花翎——即孔雀翎,清朝官员拖在帽后表示荣耀的装饰品。本来由皇帝赏赐给建有军功的人或贵族,后来凡五品以上的官员就可以捐戴。
    ③补褂——即补服,是清朝官员的礼服。参看160页注。
    ④朝珠——清朝五品以上文职官员的翰林、中书等官员挂在胸前的装饰品,用奇南木或珊瑚等做成,共一百零八颗,本是念珠一类的东西。
    荷包儿——一种两面绣花的扁形小袋,用绸缎一类材料做成,袋口抽带,挂在腰间,用来装槟榔、药品及零星小物件,也是一种装饰品。
    ②耷拉表——当时对挂表的俗称。
    ③罗马数字——指ⅠⅡⅢⅣⅤⅥ这些数码字。
    林炳抢上前来,正好跟金太爷打了个照面儿,这才看清了这位太爷的尊容贵貌:个儿不高,瘦得跟猴儿似的,端着两个肩膀,干瘪细小的身躯裹在补服里,好像连肋骨都能够一根根数出来似的。往多里说,连冠带袍靴都算上,也过不去九十斤这个数儿去。一张三角脸扣在大帽子下面,脸型变得更加短更加接近三角形了。溜尖的下巴颏儿,扁平的鼻子,配上两只努出来的金鱼眼睛,长在一条细长的脖子上,再加上两条细胳膊,越看越像一头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大青螳螂。脸上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白得简直出奇,还没有留须,深陷的两腮,没有三钱肉,却从蜡白的皮肉中隐隐透出一层淡淡的浅绿色来。两个凹下去的眼窝儿,周遭一圈儿灰黑,嵌着一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死羊眼。明眼人不用细问,一望而知这是个酒色过度,大烟抽得过多,天日见得太少的症候。只见他躬着身子撩起衣裾迈出轿子来,显得十分疲惫不堪的样子,脸上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轿班抽起后杠,金太爷迈起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走出轿杠外头来,就站住了。
    林炳等三人连忙迎上前去躬身唱了一个喏。林国梁正想开口,一眼看见这位打皇帝身边来的京官那一脸的死相,竟把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一篇绝妙接官词儿忘得连一个字儿也记不起来了,直吓得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连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成句。那位书办见乡下地保没上过台盘,怯场了,赶紧抢上一步,代禀说:
    “本方地保乡约和壶镇团总特来迎接金大人!”
    县太爷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只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指甲足有半寸多长的手来轻轻一摆,牙缝里挤出一声尖细尖细的京腔说:
    “留林团总花厅叙话,其余免见。传话三班两廊伺候,不得走散。”
    幸亏两个亲随是金太爷从北边带来的,到县半年多来,也学会了几句半吊子的本地话,就用这种半带京腔的缙云话大声地拖长了尾音复述了一遍。地保乡约见太爷对自己不感兴趣,忙躬着身子退了下来。林炳赶忙也闪在一边,等太爷迈起方步走过去以后,悄悄儿地托林国梁张罗一下两廊的二爷和轿班们,自己回头跟太爷和三位长衫先生进了花厅。
    金太爷大剌剌地在正当中专为他准备好了的太师椅上落座,两名亲随在身后侍立。客厅上东西两厢各有两张交椅一张茶几,林炳把文案和书办让到东厢椅子上坐下,把仵作让到西厢上首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却在一旁站立。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托盘里端着四个盖碗,跪献了香茗。林炳这才又打一躬,撇着南腔北调的半吊子官话说:
    “大人远道驾临寒舍,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山野村民,不谙礼仪,款待不周,也望大人及诸位相公多多包涵。”
    县太爷一脸的倦容,两只睡不醒的眼睛斜了林炳一眼,见他还在一旁站着,就又摆一摆他的那只佛手,有气无力地带着鼻音迸出一句话来:
    “好说,好说。到了林团总府上,本县是客人,团总是主人,这里又不是公堂,干吗站着呀?坐吧!坐了,咱们好说话。”
    林炳一时摸不透太爷的心思,又不敢违拗。看样子,太爷拿团总当属官对待,说话还客气,态度也还平易,倒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就告了坐,欠身说:
    “林炳自蒙诸位乡亲不弃,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为保地面安静,严缉匪徒盗贼,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意为此获罪宵小,蓄意报复,于昨晚夜半时分,结伙儿打入寒舍,杀我父母,伤我兄弟,实属罪大恶极。所幸托庇大人雄威,已将主凶两名击伤拿获,另一名格斗中当场击毙,一名畏罪潜逃。家门不幸,罹此惨祸,实感痛心。为此又惊动大人及合衙上下,远道下乡。山高水险,道路崎岖,林炳兄弟更觉于心不安。恳望大人念及卑职等因公致祸,非为私仇,高悬明镜,为卑职等申雪此不白之奇冤,以正法纪,以儆效尤,铲除毛贼,安宁乡里,不唯林氏一门感念大人恩德,一乡百姓亦将家家户户写下大人长生禄位,早晚香花供奉。大恩大德,铭刻肺腑,永世难忘!”言讫大有不胜凄楚之状。
    原来,老学究以乡约保正的名义给县太爷写了一张禀帖之外,又以壶镇团防局总办的名义写了一张夹单,趁画押的工夫悄悄儿地夹进禀帖里,叫来旺儿一起送进衙门里去了。立本走了以后,老学究把稿子给了林炳,林炳默念了几遍,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当着太爷又声泪俱下地背诵了一遍,满以为金太爷听了之后,一定会勃然大怒,驾临后院,立即验尸,连夜审问,录下口供,将本良等人打下大牢,接着发出海捕②文书,把本忠拘捕归案,然后一起开刀问斩的。没想到金太爷只是眯着眼睛,似听不听的样子,脸上连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叫人猜不透他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林炳这里背书似地口中念念有词,他那里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既不答腔,也不发话,一直等到林炳念完,这才慢慢儿地打腰间荷包儿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套料瓶来,拔出塞子,倒了一点点儿不知什么药面儿在手心儿上,用手指头捻了捻,搽到鼻子眼儿里,猛嗅了嗅,紧接着打了两个震天价响的嚏喷,又掏出一块白绸子罗帕来捂着鼻子大声地擤了擤,“噗”地一声,就在地当中吐了一口粘痰。这两个嚏喷打过了,似乎略为精神了一些,抬头看了看院子四周,又扭头看看客厅的布置陈设,这才答非所问地说:
    夹单——清制:下吏禀事,除红白正禀外,别有陈述,可用单片附在禀帖里,叫做“夹单”。
    ②海捕——通缉。
    “林团总祖上是什么出身?当过什么官儿?是在京还是外任?”
    林炳见金太爷“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提官司上的事情,却问到家事上来了,不知道太爷用意何在,又不能不答,只好据实回话说:
    “先祖乃是两榜进士出身,中年出仕,放过一任道员,又回京当过几年散官,年过花甲以后就告老还乡了。家父倒也捐过候补知县,却无意仕途,只在家乡布衣淡饭,当个田舍翁,从来没有补过实缺的。”
    两榜进士出身——科举时代,乡试中式的榜示叫乙榜。会试中式的榜示叫甲榜,由举人而考中进士的,叫两榜进士出身。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
    “如此说来,府上倒也是官宦世家。不用说得,在这方圆几十里之内,当然是田连阡陌,富有千顷,称得起壶镇第一家啰?”
    林炳听他问到财产上来,倒也多少存了一点儿心眼儿,不敢如实以对,摇摇头说:
    “大人有所不知:敝县地面,山多地少人众,西乡一带,多少还有几片平整点儿的土地;东乡地方,除了壶镇垟这一片烧饼般大的平地之外,哪有什么好地?敝村背山面坡,到处是沟沟坎坎,寒舍虽有祖上遗下的几十亩薄地,也大都分布在山沟里、土坡上,非旱即涝,收益甚微。一年的收成,怕还没有街面上一家小铺子三个月的出息多呢!”
    金太爷见他说话甚是谨慎,也不去深追细究,点点头,静场片刻,又换一个题目说:
    “本县到任不久,就听说壶镇有个新科武举人本事了得,武艺高强,接替了老团总的职务以后,训练有方,乡勇强悍,还只当足下是个世代习武的将门之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还如此青春年少,又是书香门第,谈吐不俗,后生可畏,善自为之,善自为之!”
    林炳一听,县太爷不问官司上的事情如何,竟信口开河地夸起自己来了。心想:自己接任团总才半个多月,金太爷到任已过半年,这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打哪儿说起呀!要像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瞎聊,哪辈子才能扯到公事上去?灵机一动,有意把话茬儿又引回到官司上来:
    “承蒙大人过奖,不胜赧颜。若非卑职处置失当,何至于为宵校葫忌,授群匪以可趁之机,以致林炳兄弟高堂弃养,总望大人体恤治下一心为民的半点儿衷情,为卑职作主,从速从严惩处逆贼,为地方除大害,为乡里保平安,免生灵遭涂炭,林氏一门幸甚,壶镇一方幸甚!”
    高堂弃养——指父母故去。
    金太爷见林炳总听不出自己这一番说话的弦外之音,却把话题又拉回到官司上去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直了直身子,看了看天色,又从怀里掏出耷拉表来瞧了瞧。九月底的天气,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过了酉时太阳一落山,天色霎时间就暗了下来,不觉困劲儿也上来了,烟瘾也发作了,一时间眼泪鼻涕,呵欠连连,可又明说不得,只好依然强打精神,使劲儿揉揉眼睛,又打荷包里掏出那个小料瓶来往鼻子眼儿里抹上点儿什么药末儿,接连打了两个山响的嚏喷,这才掏出罗帕来擤擤鼻子,擦擦眼睛,含糊其词地说:
    “林团总不必过谦,些许几个毛贼,有如几条泥鳅一般,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乡里有团防局乡勇日夜巡逻,县里有小队子捕快严加侦缉,何方草寇,敢怀觊觎之心,以卵击石,自寻死路?须知本县生平最最痛恨者即为盗匪,不叫我逮住便罢,一旦拿获,本县绝不轻饶。既然是团防局负有绥靖乡里之责,何以团总住处,反倒不派乡勇守卫门户,以致三五毛贼,即能杀进庄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切记,切记。昨晚来犯盗寇,既已捕获,待本县验过尸身问过正凶之后,自有发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验尸验伤,诸多不便,不如明日一早传齐地方人证等等,一总检验审问,也就是了。”说罢,闭眼张嘴,一连又是几个呵欠。
    小队子——州县官临时招募的练勇。
    林炳正想答话,旁边那位仵作隔着茶几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儿说:
    “堂翁②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疲惫倦怠,哪有精力挑灯夜审?林团总要是体恤为民父母者的苦处,还不赶快收拾出一间洁净的上房来,请太爷先好好将息将息?验尸问案的事情,自有太爷作主,林团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比划着大烟枪模样,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架势,冲林炳挤鼓挤鼓眼睛。
    ②堂翁——县佐对知县的称呼。
    林炳听这位仵作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金太爷,眼泪鼻涕,一脸的烟容,赶忙站起来说:
    “大人一路辛苦,自当歇息歇息,卑职并无催请大人连夜审问的意思。后面早已收拾出一间干净上房,请大人即刻起驾稍事歇息,晚膳随后就送过去。”
    金太爷烟瘾上来,別的全顾不上了,站起身来,冲亲随摆摆手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晚上好生歇息,不许走远了,明天早上传齐地方人证和一干人犯,卯正准时开审。”
    林炳赶紧站起身来,找着了林国梁和老学究,请林国梁招呼三班衙役,让老学究陪着三位长衫先生另房叙话抽烟安歇,自己领着金太爷到第二进上房里来。这里本是林国栋两口子的卧室,临时归置了一下,改为太爷的馆舍。这时候,房里已经掌上了灯,桌上果盒里装着各色干鲜果点,擦得干干净净的银制二马车水烟袋闪闪发亮,装满了兰花潮烟②,插着一支一尺来长的火纸媒子。烟榻上黑漆描金的烟盘里放着一盏太谷灯③,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安着寿州瓷斗④的广竹烟枪,一盒英国飞剪船⑤运进来的精制阿芙蓉膏⑥,上横着两支擦得雪亮的钢制烟签⑦,一只掏烟灰的小挖勺,一块做烟泡的长条小铜板,全部打抹得干干净净。烟盘旁边是茶盘,茶盘旁边又有两个小碟子,盛着一色儿大小的几个黄岩名产金钱蜜橘和五六个秋白梨。金太爷见是这番光景,绷得紧紧的寡妇脸第一次舒开了,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二马车水烟袋——老式的水烟袋,下面没有底座,烟管和贮烟筒二者分开。后来加了底座,使之联在一起,以便携带,成为现在的样子,当时称为“二马车水烟袋”,以别于老式水烟袋。
    ②兰花潮烟——广东潮州产的皮烟丝,烟内拌有泽兰子,专供水烟袋用,是烟丝中的上品。
    ③太谷灯——山西太谷县产的烟灯,以火力足、光头大、样式好而闻名,是烟灯中的上品。
    ④寿州瓷斗——斗,指的是横装在烟枪中下端的陶质或瓷质壶形物,鸦片燕泡就安在壶嘴上。安徽寿州(今寿县)产的瓷烟斗,是烟斗中的上品。
    ⑤飞剪船——英商走私鸦片烟的一种强盗船。
    ⑥阿芙蓉膏——指鸦片烟膏。
    ⑦烟签——挑烟膏做泡的烟具。
    林炳不便于在室内久留,叫来旺儿沏上了茶,道过了劳乏,就告辞出来。
    这时候,前院两廊上只剩下了一大三校耗顶轿子和一些横七竖八的执事旗牌,那四十多个人,林国梁早已经把他们安置在第三进屋的十来间房间里,按人头份儿送去了烟茶果点。太爷一离座,这些二爷们顿时间热闹了起来,每间屋子里都是烟雾腾腾的,一阵阵打闹哄笑和怪声怪调溢于户外,间或夹杂着一句两句大戏小曲儿。
    林炳来到第三进房,林国梁正在指挥童仆抬桌子搬板凳儿,准备上菜开饭。为这一拨官差伕役,单开六桌粗席。除了昨夜里宰的那头黄牯牛之外,又宰了一口大肥猪。这种粗席,讲的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以酒足饭饱为度。另有一席略为做得细点儿的,质量并重,则是给三位长衫先生准备的。用不着说,给太爷单做的那一提盒儿细菜,是头把厨师的手艺,讲的是色香味俱佳,以质优取胜。五桌粗席是早就做端正了的,只要摆好桌凳,搬将出去就是了。半粗细的一席,不免还要煎煎炒炒,烹烹炸炸,待粗席开出去好久了,才装上提盒儿送了过去,就烦老学究作陪。
    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你自己的人会做泡,倒来跟我商量什么?”
    “可人家要的是丫头,我打发来旺儿去合适吗?”
    “反正是做泡嘛,丫头小子不一样么?”
    林炳讪讪地退了出来,边走边在琢磨这件事儿。刚走到穿堂门边,正好碰见来旺儿迎上前来,回说太爷房里催着要烧烟的丫头呢。林炳想想给太爷烧烟的丫头实在没法儿着落,只好按照瑞春的主意,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去了。
    来旺儿这个孩子,原是一个长工的孤儿。十年前,林家有个长工上山去砍柴,让毒蛇给咬了一口,回家后没来得及去讨药就死了。他媳妇儿出典在外乡多年,男人一死更不愿意回来。家里只剩下祖孙三人,一个老的已经六十开外,两个小的一个刚七八岁,一个才五六岁。林国栋看着老的还能干点儿杂活儿,小的已经能放牛割草,就把这祖孙三人收留下来,只管吃穿,不给工钱,还落下一个惜老怜贫体恤孤儿的好名声。如今老的已经故去,大的一个来旺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头几年林炳见他长得挺机灵俊俏的,就叫他跟着自己当个小厮,把放牛的差使留给他弟弟来喜儿一个人去做。林国栋是个精明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准不会叫他闲着,跑腿儿传话,送茶递水之外,实在没事儿干了,就把他叫到烟榻跟前去教他做烟泡,伺候林国栋烧烟。算起来,林家的下人中,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一手活儿。如今太爷发出招贤榜来要找这一路人才,就只能打发他去了。主意打定,眼望着来旺儿透着十分温和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地说:
    出典——封建时代,一直到解放前,浙南山村中的婚姻制度除买卖婚姻之外,还有一种出典制:贫穷人家,多数是男人帮工外出,把妻子出典给娶不起妻子而又想延续后代的人,旨在生儿育女,或三年,或五年,期满仍回夫家。也有因原夫死亡等原因不回夫家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哪有会烧烟的丫头哇?我房里的那两个,我都问过了,她们谁也不会。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去伺候一趟啦!烧完了烟,再把莲子八宝粥给太爷送进去,多加点儿小心,别把太爷给得罪了。”
    来旺儿一听,这桩美差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儿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吓了一跳,又不敢驳回,急得直搓手,眼望着林炳嗫嚅地说:
    “大爷怎么作弄起小的来了?人家指明了要的是丫头,怎么又打发我去呢?”
    林炳却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傻乐着说:
    “反正是烧烟呗,丫头小子不一样吗?快去吧!好歹把今天晚上对付下来了,大爷明天重重地赏你!”说着,把来旺儿往太爷住着的那个房门口直推。
    来旺儿听林炳这么说,不敢不去,只好提着心捏着汗一步一挨地走了。林炳眼见他进了门儿,又等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没听见屋里炸窝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去。
    林炳前脚刚进门儿,还没给瑞春细说端详呢,后脚来旺儿又在门外叫开“大爷”了。深更半夜的,来旺儿没敢进屋,只在门外隔着窗户说:
    “回大爷,太爷打发我回来了。”
    林炳吃了一惊,忙开了门出来问:
    “你给太爷烧烟了吗?”
    “烧啦!我进门去,太爷正躺在烟榻上瘾着,一个跟班儿的在做泡。我请了一个安说:‘大爷打发小的来伺候大人烧烟。’太爷只瞅了瞅我,没说什么。我就从跟班儿的手里接过烟签来替他烧,刚烧了一泡,太爷就吩咐铺床,打发我回来了。”
    “太爷还说什么来着?”
    “太爷就说了一句:‘不抽啦!难为你,回去吧!’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我也不敢问什么,就回来了。”
    林炳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像是什么漏子:晚饭前抽足了烟,饭后随便抽几口就睡觉,倒是常情,也就不往心里去。打发来旺儿上厨房去给太爷取莲子粥,自己进房跟瑞春细说了一说前后经过,瑞春也觉着没多大不是的地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孝衣孝帽,早就已经眼皮发粘,睁不开眼睛来,就吩咐卸装铺床,吹灯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