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陈焕文旅途招佳婿 吴立志只身探虎穴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十六回:因失白银,陈焕文旅途招佳婿。为寻黄牯,吴立志只身探虎穴
林家办完了喜事,正是九九重阳,气候逐渐凉爽。浙南地区,每逢秋季,一直到阳春十月,只要白天出太阳,不刮西北风,天气依然温暖如春。金黄的丰收季节过去了,大地又换上了新装:稻茬儿豆已经结满了累累豆荚,麦田里的新苗绿油油的,鲜嫩茁壮。不错,若把深秋比初春,景色清新更宜人。秋天不像春天那样娇嫩,也不像夏天那样狂热,更不像冬天那样严酷。深秋季节,天高云淡,重阳风吹红了枫叶,绿荫深处一团一簇,两相掩映,更显出那枫红似火草如茵的江南美景来。秋风吹入丛林,松涛飒飒,与溪水潺潺(chán蝉)相呼应;落叶片片,伴归鸦点点添晚景。真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乍寒还暖的深秋,朴素而典雅,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团锦簇,也没有锋芒逼人的珠光宝气。大地回春,百花争艳,似乎是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但是外表的华丽,遮盖不住内心的空虚;朝开暮谢的花朵,香气浓郁的芬芳,其实是扭捏作态,招蜂引蝶,给人以无法实现捉摸不定的希望而已。相反,深秋季节,虽然是淡装素抹,白衣皂裙,却是丽质天生,别具一格,给人们留下的是能越过寒冬的果实和种子。面对如此美丽的黄金季节,谁说“秋光秋景不如春,秋风秋雨愁煞人”呢?
春华秋实,春播秋收:春天插下了稻秧,经过汗水浇灌,秋天收获的是金灿灿的稻谷;今天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经过鲜血的浇灌,明天收获的是千年万代的冤仇。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家种仇谁家收。
蛤蟆岭上,茅草已经枯黄,菊花坟上的白菊花正在盛开,坟边今年春天移栽的四棵校荷树,也已经青葱挺拔,迎风矗立。菊花坟旁边,那块孩子们管它叫做“点将台”而风水先生却认定是“天官相印”的大方石头,经过一年来的营建,大青石板盖的阴宅已经完工,只剩下甬道上石板路面的收尾工程了。花坟是按照赛神仙的图样修造的:门户森严,瓦垄成行,四角飞檐高翘,房顶螭吻远眺,严然官宦府第,富翁巨宅。正对阴宅的蛤蟆岭大路边,是一座白石砌就的牌坊,大书“林氏墓园”四个大字,是翰林院庶吉土马富禄的手笔。从牌坊到阴宅,是一条石板横铺的甬道,道儿两旁,翁仲②冠带牙笏,石马鞍蹬銮辔,石龟石羊,依次偃卧。墓前筑一平台,大青石板铺地,白石栏杆环绕,中间设有石供桌、石香炉,并有石级和甬道相连。这墓道工程,都是细活儿,又都是大件儿,小石桥竣工以后,吴石宕三十来个石匠,除插秧割稻大忙季节歇过几天工,四月十一“地破日”按例不开山动土之外,一年来,把力气都耗费在这宗营生上了。
螭(chī蚩)吻——传说中龙的九子之一,似龙而无角。有些古代建筑物的屋顶上用它做装饰。
②翁仲——翁仲姓阮,秦代南海人。传说他身高一丈三尺,勇猛异于常人。始皇派他带兵守临洮,御匈奴。阮翁仲死后,始皇以铜铸其像,放在咸阳宫司马门外,后来改为石像,同样的两尊,一左一右,放在帝王墓前,达官显贵群起模仿,从此形成习俗。翁仲是武将,但是浙南的石翁仲多为乌纱朝服手执牙笏的宋代文官形象。
深秋季节,虽然霜风料峭,落叶飘零,山尖上高秆儿的茅草已经节节枯黄,可是山脚山坳,路边坡上,万根草和阔叶草之类,只不过草尖上刚刚有点儿发红,依然是耕牛最爱吃的草料。立本和立志,也种了几亩山地水田,两家合用一头黄估,农忙季节,耕田耙地;农闲期间,牛背上配一副木头架子,用它来驮运大件石料。
九月二十六日这天,本忠赶着黄牯往陵园里运了多半天石板,太阳已经西斜。这时候甬道铺完,工程煞了尾,又赶上正是刘教师的周年,立志兄弟、本良兄弟、月娥跟乡亲们备了香烛果品到坟前祭奠了一番。反正林家的活儿已经完工,只等明天本主验收结账,就算完事大吉,大伙儿全都收了工,先先后后回村去了。本忠见山坡下面青草萋萋,黄牯牛频频回头,天色还早,也不忍离去,就放缓了脚步,让老牛沿着路边且吃且走,一边嘴里唱着山歌,慢慢儿地踱下蛤蟆岭来:
黄牯迈步慢悠悠,
我牵缰绳放老牛;
老牛出力吃青草,
我出力气汗长流。
林家有钱势力大,
山川田地全属他,
还有佃户一千八,
都替他家当牛马。
林家的石宕林家的山,
林家修个大坟园;
林家死人住石屋,
我替死人运石板。
林家的地来林家的田,
林家田地连成片;
脚下踩的林家地,
头上顶的林家天。
本忠自小爱唱山歌,嗓子又特别响亮,有一年在蛤蟆岭上放牛,跟放牛娃们在“点将台”上串演《长坂坡》,本忠去的赵子龙,放开了嗓子一声吼,五里地之外的村子里都能听得见。他唱着走着,不觉来到本良遇见刘保安发病躺倒的那棵大樟树下面,一眼看见有一个扎包放在石板上。四处一看,只见大樟树旁边有一泡刚拉的屎,附近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走过去,拿起来掂一掂,份量还真不轻。打开来一看,零的整的一共有十几封银子,约摸有百十两光景,还有一个蓝皮封套的大经折②和一些零星什物。看样子,失主是个收账客人,丢了银两账本儿,不知道会急成个什么样子呢!
扎包——一种缠在腰间的钱袋。
②经折——一种折叠式袖珍账本儿,也叫“折子”。
怎么办呢?对于银钱财物,本忠从小受到的父训是:爱惜自己的东西,不拿别人的东西。每次去壶镇赶集,除了吃的花的,哪怕只剩下了几文钱,回来以后,也要报清账目,交给父亲。百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本忠心里明白得很。长这么大,本忠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呢。
本忠看了看四周,杳无人迹,就撩起上衣,把扎包系在腰上,依然不动声色地唱他的山歌,放他的老牛,等待着失主回来。
晚风吹来天气凉,
收账客人赶路忙,
樟树下面拉泡屎,
扎包落(là腊)在大陆旁。
这个腰包真不轻,
里面装的是纹银,
一封一封都封好,
百把十两还有零。
人人都说银钱好,
万贯家财还嫌少,
敲骨吸髓把油煎,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
我看钱财如粪土,
青菜淡饭不嫌苦,
不义之财我不爱,
捡到银子归本主。
本忠牵着大黄牯,从岭下走到岭上,又从岭上回到了岭下。过了约莫有两三顿饭的工夫,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这才远远看见有一个人解开上衣的扣子,胁下夹着一把雨伞,气急败坏地大步奔蛤蟆岭走来。走到大樟树下面,东寻西找,直转鹞子。本忠顺手把牛拴在一棵小树上,走上前去招呼他说:
“那位表叔,您从哪儿来呀?在这儿找什么呀?”
“我是个温州客人,今天从永康县过来。刚才我路过这里,在这棵大樟树后面拉了一泡屎,把身上系的一个扎包忘在这儿了。小兄弟,你看见有人捡到吗?”
那人说的是一口温州腔的官话,非常难懂,不过意思倒是全都能够听明白的,就进一步盘问他:
“扎包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呀?”
那个人听本忠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儿影子,赶紧说:
“扎包里一共有一百两整封的银子,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一个蓝皮封套红签条的大经折,写的是‘陈焕文记’四个字。扎包是双层白布纳的,正面是蓝线锁的刘海儿钓金蟾,带子上拴一个万历大铜钱。”
本忠一听,一点儿不错。撩起上衣解下那个扎包来,小脸儿一扬,微笑着递给那人说:
“您看看这个扎包是不是您的?再点点少什么不少?”
那人接过扎包来一看,东西原样未动,银子一封也不少。这份高兴劲儿,那还用说吗!一把拽住本忠的手,兴高采烈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你家在哪儿住?你知道我这扎包里装的是一百多两银子吗?”
“我叫吴本忠,就在前面不远儿的吴石宕村子里住。扎包里有什么,我早就看过了。要是没那么些银子,我还不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呢!”
那人十分激动,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突然他从扎包里取出几封银子来,塞到本忠手里,说:
“小兄弟,这里一共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回家去,叫你妈给你做几件衣裳穿吧!快拿着,别嫌少!”
本忠嘻嘻一笑,把手一翻,五十两银子又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认真地说:
“我怎么能要您的银子呢?无缘无故地往家里拿五十两银子,我爹非打死我不结。那时候,我往哪里去找您来证明呢!如果我要这银子,早就把它全拿走了,干吗还要在这里等你这老半天儿啊!”
这几句话,虽然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半大孩子之口,可说得多么入情入理呀!用不着说,有这样的儿子,一定有这样的老子。在这个世界上,多少人见钱开眼,见财起意,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弄钱,只怕偷不着抢不到的。想不到在这个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人连送上门来的钱都不要,这不是咄咄怪事么?想到这里,那人把银子塞进扎包里,撩起外衣系在腰上,一把抓住了本忠的手说:
“走!你带我上你家,见见你父亲去!”
说着,不由分说,一面连推带拉地叫本忠往家里走,一面盘问他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干的是什么营生,读过书没有,走一路,问一路,问得本忠都来不及回答了。
刚进家门儿,立志正在归置院子,本忠叫了一声“爹”,还来不及说话,那个人就抢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立志的手说:
“老哥,您听我说:我叫陈焕文,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是个收药材的客人。今天从永康收账回来,没雇上轿子。好在这一带我还熟,就抄小道儿上了路。走过蛤蟆岭,在大樟树后面拉泡屎,不留神把扎包落在樟树底下的石板上了。多亏这位小兄弟捡到了还给我。扎包里一共有一百十几两银子,这倒是小事儿,要紧的是还有一个经折,我的账全都在上面,要是丢了,我凭什么去收账啊!我拿五十两银子谢这小兄弟,他死活不肯要。老哥请听我说一句话:这五十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给小兄弟做两件衣裳穿,您老哥无论如何要收下。”说着,从扎包里又取出刚才的那几封银子来,直往立志的手里塞。
吴立志哪里肯要?把客人让进屋里,叫本忠去沏了一壶茶来,大家坐下叙话。立志通了姓名,说了说吴家子弟不许赌钱不许贪得不义之财的家规。最后说:“您老弟的心意我心领了,可这银子我实在不能领情。”说着,把桌上的几封银子往客人面前一推。
陈焕文死说话说,立志执意不收,弄得这位温州客人也觉得事情难办了。沉吟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立志拱拱手说:
“老哥既然是拿定了主意不肯收,我也不敢勉强。今天晚上壶镇有人在等我,明天还得赶路下处州,不能在您这里多耽搁。兄弟我有一句不知轻重的话,不管该说不该说,先说给老哥您听听:我有个闺女,比您家本忠小一岁,不敢说相貌长得怎么好,倒也还算五官端正,性格温顺。我老伴儿总惦着给她找个殷实忠厚的人家。有过几个媒人上门来提亲,因为不知根底,总怕孩子受委屈,都谢绝了。今天我一见本忠,就十分喜欢,要是您老哥不嫌弃,咱们就一言为定,做个儿女亲家,不知道您老哥愿意不愿意?”
立志一听,心里想:“他们做买卖的人,铜钱银子是看得最重的。今天丢了银子、账本儿,本忠捡到了还给他,一时天良发现,拿出五十两银子来表谢意,过后还指不定懊悔不懊悔呢。如今不收他谢仪,又要把姑娘给本忠,当时也许是真心,回到家里,想想我们家是穷打石头的,孩子又不认几个字,必定翻悔无疑,又何必多此一举?消息传了出去,都知道本忠定了亲,赶明儿怎么给孩子说媳妇儿?”这样一想,只得也站起来拱拱手说:
“老哥这样错爱,我们本忠福浅,怎么担当得起?不瞒你老哥说,我这孩子,只读过两年《幼学琼林》,不识几个字,是个卖力气打石头的坯子。不是我荆旱泄气话,你们的小姐,是千金之体,跟我们穷石匠家的孩子,怎么能相配呢?”
陈焕文听立志的口气,只当他不相信自己的真心,就正色说:
“古话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看你家本忠,小小年纪,品德高尚,他日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的人。兄弟是真心择婿,老哥哥要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要是日后我有半点儿亏心,欺贫爱富,翻悔赖婚,”说着,从扎包里摸出一支玉簪来,“啪”地一声,在桌上磕成两截儿,“叫我就跟这支玉簪一样!”
吴立志见这位温州客人说着说着,竟认起真来,也很为难,一时也摸不清他是真是假,而话又已经挤到了这一步了,看样子,不答应他这件事儿,还真不好收场,只得强按陈焕文坐下,说:
“难得你老哥这样看得起我们本忠,再推辞反倒不近情理了。本忠,过来给你老丈人叩头。”
木忠站在一边,听父亲和陈焕文一递一搭地说话,把几封银子推过来搡过去地一通让,自己是晚辈儿,不能插嘴,半天儿做声不得。这会儿听父亲吐了口,答应了亲事,还叫自己给老丈人叩头,不觉羞红了脸。可是父亲已经发了话,只得硬硬头皮,走过去双膝跪下,刚叩了一个头,陈焕文站起来一把扶住,回头在桌上拿起半截儿玉簪来,塞在本忠手里说:
“这本是我给闺女买的玉簪,出门在外,没什么可以拿来做表记的,咱们爷儿俩一人收起半支来,日后你就拿它到我家来招亲吧。记住了,我家住在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你到了瑞溪打听陈焕文,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说着,又把桌上那几封银子推到立志面前:“亲家,这几两银子,是我送给我女婿做几件家常衣服用的,”接着又从扎包里取出剩下的那几封银子来,一并放在桌子上:“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是给本忠上学当束脩用的。孩子还小,趁年轻还是多读几年书吧。即便不想下考场求功名,往后不论是跟我学做买卖也好,在家乡经营石作坊也好,多认几个字,总不吃亏。我进山来收药材,这条路是常走的,还缺什么,下次见面再补齐吧。”
立志无可奈何,只得收下银子,让本忠去把老伴儿、本良和月娥都叫来,大家见了见面。
立志叫月娥赶紧去置酒备菜。月娥说,今天祭刘教师,宰了鸡鹅,换了豆腐,买了肉,酒菜都是现成的,单等着本忠放牛回来散福②,现在人也齐了,大家先去喝起来,她再给煎个鸡蛋,很快就得。
换豆腐——当时当地,豆腐通常是用豆子换的,一斤豆子换三斤豆腐。豆腐房利润微薄,一般只赚些豆腐渣喂猪。
②散福——分吃祭品。
陈焕文却执意不肯,口称:“确实壶镇有人坐等,天不早了,耽搁不得,等银钱上的事情了结,改日再来叨领吧!”说着,站起身来,夹上雨伞就要走。
一家人再三挽留,却又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得一齐送出大门外面来。立志和本忠又送了一程,一直过了林村新桥,陈焕文坚请留步,这才依依不舍,分手而回。
本忠领着陈焕文回家的那会儿,太阳已经快要下山,聊了半天天儿,又让银子又提亲事的,等到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太阳下山已经好一会儿了。深秋天气,太阳一掉下去,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立志和本忠回到家里,早已经掌上了灯。刚才立本听到了消息,踅过来打听细节,正坐在房里跟本良聊着本忠的这门亲事,着实为本忠高兴,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看见本忠父子送客回来,问了问本忠当时捡到扎包的经过,又问了问陈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写下了庚帖没有。立本这一问,倒把立志也问乐了,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哈哈笑着说:
“我也真忙糊涂了,连他家姑娘的名字都忘记问。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乱劲儿:只听见他一个人说话了,一口温州腔,说得又快,哪有我插嘴的份儿?说完了银子又提亲事;说定了亲事扭头就要走,只说他闺女比本忠小一岁,别的什么也没提起,哪儿还顾得到要庚帖?”
立本皱了皱眉头,小声儿地说:
“这事儿办得实在太匆忙了,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依我看,不如先把这银子封存起来,等他下次来了,问清原委,要来年庚,合过婚以后再作区处。这件事情,外头还没人知道,最好是先别张扬开去,免得万一婚事不妥,耽误本忠说亲。”
立志觉得立本的话有道理,当时就打开榻柜把银子藏好了,又关照全家人别在外头提起此事。月娥来叫吃饭,立本起身回到自己家去,临走了忽然想起本忠放的那头午来,猛古丁回头问:
“你把牛喂上了么?本忠?”
本忠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刚才只顾跟陈焕文说话,让陈焕文一把拉回家来,竟连牛都忘了牵了。经立本一提醒,本忠也着了急:
“糟糕,黄牯还在蛤蟆岭脚大樟树旁边的小树上拴着呢!刚才只顾说扎包的事儿,连推带搡地就把我拽回家来,我也就忘了牵牛了。”
立志赶紧从墙上摘下灯笼,点着了,递给本忠说:
“你快去看看,还在那儿不在。要是丢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本忠接过灯笼来,倒不着急,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
“今天我的脑袋瓜儿怎么也不好使起来了?往常我还没忘过什么事情哩!别着急,牛是丢不了的。你想想:蛤蟆岭只有一条路,往南通林村,往北通银田村,这两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咱们家的大黄牯?要是给生人牵走了,他就休想从这两个村子里走过去。”说着,顾不得吃晚饭,扭头就出了门。本良不放心,喊了一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儿!”后脚也跟上,一盏灯笼照着两个人,大踏步往蛤螟岭走去。
兄弟俩大步奔到蛤蟆岭脚,大樟树落叶婆娑,校荷树迎风瑟缩,提起灯笼来四处照了照,哪里有大黄牯的影子?哥儿俩在大樟树附近的沟沟坎坎里找了一圈儿,还是不见踪迹。月亮还没有上山,星光闪烁之下,五步之外看人就有点儿影影绰绰,蛤蟆岭上满山都是卧牛似的大石头,怎么个找法?本忠也有点儿急了:一年到头,大黄牯到处驮运石料;农忙季节,两家的耕田、耙地、播种、车水这许许多多重活儿,全指着大黄牯去干,真要是丢了,怎么得了哇!哥儿俩一商量,决定兵分两路:本忠往北去银田村,本良往南去林村,挨家挨户见人就问,看有人瞧见过大黄牯没有。
本忠提着灯笼先回家,哭丧着脸说:“银田村我挨家挨户都问遍了,没一个人瞧见过大黄估。”
一家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迷雾。立志想了一想,对立本说:
“绳套要是松了,大黄牯认道儿,自己会回来。看起来,八成儿是让人给牵走了。要真是让人给牵走了,这山南山北两个村子里的人总会有人瞅见的。顺山脚往西走是咱们村,在东走是岭下朱。这岭下朱的人,十家中也有七八家认识咱们家的牛。先等一等,看本良回来怎么说。要是林村也没有人看见,那就得走一趟岭下朱了。”
立本点点头,觉得有道理。本忠着急,二话不说,提起灯笼来就要奔岭下朱,让立志拦住了,接过灯笼来吹灭了蜡烛,顺手挂在墙上,示意叫本忠坐下,等本良回来再说。
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在灯下坐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月娥说:饭菜都在锅里座着,叫本忠先去吃饭。本忠摇了摇头,没说话也没动身。这个时候,心里火燎燎的,肚子里好像塞了一块砖头,哪儿还吃得下东西去呀!半个时辰过去了,左等右等,总不见本良回来。俗话说:“等人心焦”,真是一点儿也不错,今天的时间,好像也比往常慢多了似的。
又等了有两三袋烟的工夫,本良这才怒气冲冲地迈进门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儿。本忠着急了,赶着问:
“林村有人见着咱家的牛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本良把上衣的扣子解开,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气虎虎地说:
“真是欺人到家了。我一进林村,打西头问到东头,林国松家的银锁,二寡妇家的小香,都说天擦黑儿的时候,看见林国栋一手撩着长袍打蛤蟆岭那边牵回一头牛来,过了新石桥没进村,绕村东那条小路奔了他家后门了。我一听牛有了着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找林国栋。到了他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把门开开。我见到了林国栋,这老小子倒透着挺客气,直让我坐,我哪有那份儿闲心跟他瞎磨牙?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我家的牛在蛤蟆岭下拴着,有人看见是你给牵回家来了。要是牛在你家,请你还给我,改日再来登门道谢。’他倒好,一推六二五,又说:‘你们家的大黄牯,谁不认识?我们家一共三头大水牛,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倒是牵了一头牛回来,不过那是我新买的一条花牛,谁见我们家有黄牯来着?不信我带你去看。’一边说一边亲自端着灯带我到后院牛栏里去看。栏里确实只有三头水牛和一头黄白花牛。捉贼要赃,没有真凭实据,我能说什么?我无可奈何,只好说别处再找找去。这老小子还皮笑肉不笑地送我出了大门。我一边走一边寻思:只要牛果真在他家里,早一天晚一天他总得转手倒出去,我花上几个人白天黑夜悄悄儿去看祝蝴家前后门,大黄牯还能飞上天去?我正打算回来给家里报个信儿,走过了林村新桥,刚一出村,猛丁从树影儿里钻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一把抓祝蝴仔细一看,原来是林国栋的放牛娃来喜儿。他悄悄儿地把我拽到路边告诉我说:林国栋牵回去的牛,确实就是咱家的大黄牯。我在前面一敲门,林国栋慌了手脚,想把牛从后门牵出去,又怕后门也有人堵着。正没主意呢,林炳来了,赶巧后院儿正在磨豆腐,就叫人拿生豆浆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灯光下,谁看得出来?他还说:照林国栋的意思,想大后天一早天不亮就把牛牵到壶镇集上去卖。林炳说:‘卖了不妥当,这条牛只要是一牵进林家的门,不管它有人看见没人看见,就不能再牵出去。一来赶集的日子,路上耳目众多,保不齐哪位错眼看见了,风声传到吴家去,事情非砸不可;就算一路上没人看见,人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了,吴家的大黄牯到处送石料,在这方圆一二十里之内,有几个人不认识的?早晚让人认出来了,追起根儿来,还是非现不可。我们林家又不是为了卖钱才牵他吴家的牛,只不过为了制一口气,找他点儿麻烦,煞煞他的威风罢了。倒不如趁这秋天膘肥肉壮的时候,宰了吃口鲜牛肉,修修五脏庙。万一以后有人走漏了风声,早就吃在肚子里了,查无实据,他找谁说理去?’来喜儿说,我这一去,打草惊了蛇,只怕今儿晚上他们就要动手宰呢!爹,你看这事儿咋办吧!”
立志还没有答话,本忠火爆三丈,“刷”地一声站起身来,两手抓住本良的胳膊又摇又晃,大声地嚷着说:
“你知道他们欺人到家了,你就这样干噎这口气儿吗?师傅怎么死的,你不知道么?师傅临终的话,你都忘了?师傅传你的本事,你都就饭吃了?你噎得下这口气儿,我可噎不下!就是搭上这条命,今天也要看看他林家父子的心有多黑!”说着,伸手就要摘挂在墙上的那把单刀。立志喝了他一声,本良伸手把他给摁住了。
立志一摆手,示意叫本良、本忠都坐下,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兄弟俩,又看了看立本和月娥娘儿俩,这才长叹一口气儿,对本忠说:
“刘教师怎么死的,谁也没有忘。要是你搭上一条命,能换来林炳、林国栋两条命,今天我拦你都算我胆儿小。就你那两下子,拿什么跟林炳比?谁都知道你哥哥的武艺比林炳要高明得多,他还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不敢冒冒失失地一个人就打进林家去呢,你凭什么就敢说这大话?再说,也还不到动武的时候。这样吧,他们不是打算今儿晚上宰牛么?行,我就在这时候去撞他一趟。他要是还拿花牛来跟我打马虎眼儿,我就捅他的窗户纸,不怕他不把牛还给咱们。”
说着,伸手就要摘墙上挂着的灯笼,月娥赶紧站起来把灯笼摘下点上,递到立志手中。本良、本忠也要跟着去,立志不让,说是人去多了反而不好,就提着灯笼独自出门去了。
一家人坐在屋里听信儿。大家都低着头,默默无言地反复琢磨着这件事儿。立本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腾腾的。月娥悄悄儿地问她妈:“要是林家愣不给呢,会不会跟爹打起来?”她妈说:“恐怕他们还不敢。”本忠听见了,插嘴说:“他们这一家人,良心都长在脊梁背儿上,什么事儿办不出来?爹愣要一个人去,我真不放心!”立本说:“只怕去晚了,牛都宰完了,就没辙了。”
正说着,腾地跳进一个人来,吓了大家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二虎。本良兜胸给了他一拳,嗔着说:
“促狭鬼!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吓人一大跳!人家着急,偏你有心打哈哈!”
二虎在本忠身边儿坐了,还是笑嘻嘻地说:
“一屋子人都不怕,偏你这个大小伙子吓了一跳,快告诉我,你们家的牛找到了没有?”
本良把上林家找牛的事儿又说了一遍,还说了说立志的意思和他单身去林家讨牛的事儿。二虎一听,“刷”地站起来,正色说:
“你怎么不跟你爹一起去呀?林国栋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哪件事他不是钱拿到手里,还总占理?如今你当面揭他的癞疮疤,他能老老实实地认输,把牛让你牵回来?要是你们去上三个五个人,也许是一场吵,也许是一场架;如今就去一个人,又是黑灯瞎火没月亮的天气,他们林家父子心狠手辣,什么屎不拉?就算他不下毒手,现放着林炳是新任壶镇团防局响噹噹的总爷,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倒打一耙,捆起你来,先往局里一送,再拿一张帖子连人押到县衙门里,告你一个夜入民宅,非偷即抢,你往哪里说理去?”
一席话说得月娥害怕起来,拽祝糊娘的袖子小声说:
“要真是这样的话,还不如让哥哥他们去看看呢。”
本忠早就沉不住气儿了,拽着本良冲他妈直嚷:
“怎么样?我怎么说来着?哥,咱们快看看去吧,要等他们下了手,可就晚了。”
本良心里也着急,可又不敢作主,拿眼睛瞅着立本。立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愣了半天神儿,不住地叭唧着旱烟杆儿,直到烟袋锅里的火熄了好一会儿,这才拿定主意说:
“你们哥儿俩去看看也好。叫本善、本厚跟你们去,万一有事,也好接应。去的时候,别带长家伙,贴身藏把七寸刀,能防个身就得了。你们去,不是去干架,只要能保你爹回来,能不动手就别动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二虎一听没他,哪里肯依?急得跳起来说:
“我给你们解开谜团,你们哥儿四个倒把我给闪下了,有这样不讲理的吗?不管怎么着,今天晚上我是非跟你们一起去不可的。”
立本听说二虎也要去,忙站起来摇手阻止说:
“我们家丢了牛,没法子,不去不行。这样的事情,怎敢扯上你?万一动起手来,这刀枪可是不长眼睛的玩艺儿,真要磕着碰着哪儿了,在你娘跟前我怎么交代?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听信儿吧。到了用着你的时候。你想不去还不行呢!”
“不行,不行!”二虎见不让他去,蹦了起来嚷着说。“咱们两家,还分什么你我?吴家有事,张家要是不管,赶明儿我那嫂妹子知道了,能饶我么?你们就算是疼我,让我也出兵吧!”
月娥白了二虎一眼,二虎却没看见。立本缠不过他,没办法,只得说:
“你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不过,话可得说清楚了:第一,只许你在门外巡巡风,有事儿回来报个信儿,不许你进去,第二,哪怕是真的动起手来,也不许你上阵。听明白了没有?”
二虎听立本松了口,就随口答应说:
“好说,好说!不就这两条吗?”说着,一推本良的肩膀。冲本忠一晃脑袋,三个人都走出屋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