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娶媳妇戎装拜天地 闹洞房妙语惊群魔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十四回:佩刀挂剑,娶媳妇戎装拜天地。猜谜对歌,闹洞房妙语惊群魔
    吉期将到,林、吕两家,各请管事、知宾、伴郎、伴娘、礼生、喜娘人等,分头准备。
    金银大嫂是吕敬之的本家,又是从小儿带着瑞春长大的,为人小心谨慎,温良敦厚,说话有分寸,行事懂规矩,见过世面,上得台盘,请她当喜娘,把新娘子交给她,没得说,准保是快刀切豆腐——面面光,失不了礼,露不了怯,丢不了丑,出不了乖,该应酬的都能应酬到,该照应的都会照应到,尽可放心。
    不好物色的是伴娘。
    这路人物,当地俗称“卵生姐”,戏称“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虽不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但却绝不可少,而且入选的条件相当苛刻。
    卵生姐——“卵”指鸡蛋,“生”指花生,是“管鸡蛋和花生的小大姐儿”的简称。
    第一是长相模样儿。既要略具几分姿色,却又最好别超过新娘子去,以免相形之下,喧宾夺主。
    第二是家境出身。大家闺秀,官府千金,当然不肯抛头露面出来担当这份儿差使;穷苦人家的姑娘,即使各方面条件全都具备,可是考虑到新娘子的身份,像吕敬之这样的人家,当然是不会降格以求的。掐头去尾,能够入选的,就只有小康人家的小家碧玉这一路姑娘了。
    第三是脸皮还得锻炼有素。办喜事人家,三天之内无老少,闹起房来,什么村言粗语说不出口?在这种场合,当伴娘的,不单不许害羞,两颊通红,羞人答答,无地自容,还得镇静沉着,旁若无人,任你说什么野语村言,只当没听见,一旦抓住了机会,反戈一击,才能占住上风,以静克乱,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然的话,稍一慌张,微露愠意,不待你发作,枪炮箭矢就会如飞蝗般向你袭来,不叫你当场哭鼻子,那才叫怪哩!
    第四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闹房的时候,一切逗新娘子的话语,难新娘子的题目,诸如猜谜语,对对子,照例都得由伴娘代解代答。不是聪明伶俐的脑瓜子,不是对答如流的嘴巴子,怎么干得了这份儿差使?
    最后一条,还得是个正经八百的姑娘。取书回来的小媳妇儿固然不行,就是有了人家还没过门儿的大姑娘,碍着婆家挑剔责怪,不敢也不愿应承这宗既要抛头露面又要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差使。至于行为不检点、跟小伙子有些不清不白的姑娘,事情办得隐秘没人知道的倒也罢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泄露了天机,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儿蛛丝马迹,平时也许不便于揭短,心照不宣,一旦等你当上了伴娘,坐在新娘子旁边的时候,那种话里带刺儿,旁敲侧击,绕着脖子,话中有话的妙词儿,可就会劈头盖脸,没遮没拦,不管不顾,无休无止,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你袭来,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乐也不是,骂也不是。临阵脱逃吗?更显得作贼心虚,心中有鬼;坐着不走吗?难免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黄一阵,憋着一肚子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受了一肚子委屈,可又分辩不得。真好比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眼泪也流了,洋相也出了,脸面也丢了,名声也臭了。因此,但凡已经暗渡陈仓的巫山神女们,大都有自知之明,遇到有人来请,总是寻各种理由,找各样借口,逊谢不迭。
    取书——即女子被休、离婚。书,指“休书”。
    这样看起来,这一路人材,倒还真叫难于物色呢。
    吕敬之张罗完了嫁妆,请好了管事、知宾、喜娘、礼生人等,两口子踱进闺女的房间里来,跟闺女商量请谁当伴娘的事儿。
    女孩子们,谁都有仨俩知心亲近过得着的小姐妹。临出阁的时候虽然也有囿于闺训、碍于身份、由于脸嫩等等原因,不能或者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受人揶揄的,但就大多数姑娘来说,却都愿意趁此机会在人前一显自己的美丽过人,聪明绝世,敏于思考,善于辞令。因为只有做姑娘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资格和机会去尽情地表现自己,显示才华,借此博得小伙子的垂青,老年人的赞叹,并有希望因此结上一门可心的亲事,嫁一位如意的郎君。一旦自己戴上凤冠做了新娘子,可就只有低着头听人摆布的份儿,连说句话儿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每逢有了当伴娘的机会,尽管她们嘴上也许会连说“不行,不行”,小心眼儿里,可都巴不得去大显身手,大出风头。要是遇上知己的女伴出阁不去请她做伴娘,还有可能为此生份怄气,甚至再也不来往的呢!
    瑞春娘是过来之人,懂得个中奥妙,因此对于请谁来做伴娘这件事情上,特地跑来跟闺女商量。可是娘儿俩掂掇了半天,想来想去,按照上述五个条件去衡量挑选,竟连一个人也挑不出来。什么原因呢,不要忘了,当时当地人们习惯于早婚,男人过二十未娶的倒还不少,像瑞春那样二十出头的姑娘还没出嫁的,可就不多了。用不着说,瑞春的朋友知己,大都跟她年纪相仿,这会儿早就已经凤凰于飞,弄璋弄瓦②,不可能再来当伴娘了。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却又大都拙嘴笨舌的,不善于应对,或者是见个生人都会脸红的怵窝子,根本上不了台盘,要是让她去当伴娘,到时候让小伙子逗哭了下不来台,那才叫麻子叫门儿——坑人到家啦!想来想去,想到了柜儿上几个老伙计的闺女头上。这几个闺女,十六七岁上下,长相模样儿也都还说得过去,口齿也还伶俐,只是机灵劲儿上差点儿,遇上什么难题儿,只怕她们应付不了。琢磨半天,猛古丁想起金银大嫂来,她在这条街上人头最熟,谁家的姑娘怎么样,她也最摸底,何不请她来商量商量?
    凤凰于飞——指夫妻和睦。语出《左传》:“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②弄璋弄瓦——指生儿育女。语出《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璋”是圭璋美玉,祝贺男孩儿长大以后成为王侯手执圭璋玉璧。“瓦”指古代妇女绩麻用来压住麻缕两头的陶制圆鼓墩儿(清末民初浙江农村还到处可见),祝贺女孩儿长大以后勤于纺织。
    老肉球赶紧派人去把她找来。金银大嫂一听是为这件大事把她请来商量的,不禁抿着嘴儿乐开了:
    “真是木樨花开远处香,天灯高照远处亮,鼻子尖儿底下的人,怎么倒忘了?要挑能说会道脑子快的姑娘,壶镇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出了名的快嘴吕翠莲?新房里只要有她压场,还怕什么样的难题解不开呀!”
    一番话提醒了娘儿俩,不由得也哑然失笑了。不是么,要说是伶牙俐齿,通壶镇的姑娘,谁能比得上她?
    吕翠莲是吕久湘的闺女。吕久湘是壶镇市上的牙郎③头子,居间买卖,抽取佣金,虽然算不上是财东富户,却也是小康人家的班头,吃穿有余。这个吕久湘,今年五十多岁了,却没有儿子,两口子就守着这么个十六七岁的闺女过日子,所以把个女孩子娇惯得了不得,从小儿就爱跟男孩子们做一堆儿厮闹,既泼辣大胆,又调皮淘气。这两年长大了,黄毛丫头十八变,倒是越变越俊,越变越悄,胖乎乎的圆脸蛋儿上老是泛着两朵桃花似的红云,笑起来两腮一边儿一个浅酒窝儿。谁见了都夸这姑娘机灵俊俏,两口子更是拿她当心肝宝贝儿。好在吕久湘每天经纪收入颇丰,除去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之外,还有几个余钱,反正没有儿子,用不着置田买地,就把攒下的钱全都花在闺女身上,并非过年过节的日子,也是金银首饰,珠翠头面,穿红着绿,打扮得跟花蝴蝶一般。
    ③牙郎——也叫“牙人”、“牙子”,即掮客,是商业买卖居中的经纪人。
    要问吕久湘的钱都是怎么挣来的?当地人有句歇后语专门用来说他,叫做“狗掀门帘儿——全凭一张嘴”。不言而喻,他的这一张嘴,比起大桥头的赛神仙张铁山来,绝不会有逊色之处。俗话说:“牙郎牙郎,信口雌黄,没本有利,买田盖房。”可见吃牙行饭的,嘴巴子功夫都不弱。吕久湘既然是牙郎的班头,掮客的魁首,当然又是能人里的能人,干将中的干将,一条舌头,比一般的牙郎更胜一筹,真叫粗的细的,雅的俗的,真的假的,软的硬的,样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明眼亮,触类旁通。买卖上的事儿,只要一沾他的手,不成也得给你说成了。谁家摆喜庆筵席,只要座上有他,准保人人欢天喜地,个个笑逐颜开,嘻哈之声,不绝于耳,拍手顿足,热闹非常。
    吕久湘的这一套嘴巴上的功夫,舌头上的本事,其实也并没有给他闺女专门秘传心授,只不过女儿与他厮守久了,近朱者赤,每天耳濡目染,心领神会而已。饶是这样,翠莲的一条舌头,比起她的尊翁来,居然更溜索,更好使。近两三年来,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赛歌会上打擂台,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哪儿来的这么多词儿,总是不假思索,张嘴就来,而且合辙押韵,出口成章。对起歌来,她看得上眼的,嘴下留情,文绉绉地送你几句,请你主动撤兵;遇上那看不上眼的对手,那可就老实不客气,尖酸刻薄,刁钻古怪,挖空心思编出来的绝妙好辞儿,能骂得你狗血喷头,让你招架着住,不得不丢盔弃甲,伏鞍拖枪,落荒而逃,灰溜溜地败下阵去,由着她一连三年独霸擂台,捧走了彩头,谁也只能白瞪眼,干着急,奈何她不得。正因为女孩儿家嘴头上过于厉害了,男人们包括老的少的,大都是三分爱她,七分怕她,直到如今,还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名花无主,没人敢于问津求亲。真是的,要选伴娘,现放着这样一位妙龄女将不请,还请谁去?
    壶镇地方,古代本是姓胡的和姓陈的两姓聚族而居,所以古名“胡陈”,至今当地人仍这样叫。却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胡、陈两姓逐渐式微,人丁骤减,如今这里早已经变成了吕姓人家聚族而居,连地名也变成“壶镇”了。翻开宗谱,吕姓人家家都是亲戚。仔细推算,翠莲算是瑞春的堂妹——只要在辈份儿上不僭越,别的就什么都好说了。这位好出风头的姑娘,赛歌擂台都敢打,当个伴娘,简直是大材小用,拿出三分本事来就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可顾虑可推辞的?金银大嫂受托登门拜请,果然痛痛快快,一口承允。
    第二天,吕翠莲和柜儿上伙计们的三个闺女,一起在瑞春屋里碰了面,商量计议一番,听金银大嫂讲解当伴娘的规矩和忌讳。
    在儿女亲事上头,吕敬之一向不悭吝小气,布店里有的是料子,家里又现请着一帮裁缝,做几件衣服,还不是咄嗟立办的事情吗?依照金银大嫂出的主意,给四个小伴娘一人赶做一件可身儿的粉红春绸掐金挖云小褂儿,四角镂着四合如意云头,黑色大绒宽边儿上镶着珠花翠钿(tián田),十分时新显眼,再配上一条葱绿镶边的宁绸裤子,真是红绿相映,厮称得体。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四个小伴娘本来都有几分姿色,经过金银大嫂这样一调理,更显得窈窕婀娜,飘逸有致了。瑞春也知道伴娘在婚礼中的重任非比一般,早已经打点下几样送给伴娘的礼品:每人一对金耳环,一副银镂枫藤镯,一串香珠②,一匣胭脂花粉,一方伽罗油③。
    掐金挖云——掐金:衣缝里嵌金线。挖云:衣角挖空成云头状花纹,再衬垫其他颜色的里子,构成装饰图案。
    枫藤镯——枫藤是一种木本攀缘植物,黑褐色,用单股或多股枫藤扭绞成镯子形状,在接口处用银子镶裹而制成的镯子,是清代末年在当地颇为流行的首饰款式。
    ②香珠——用香木雕成的珠子,每串十八枚,俗称“十八子”,夏天佩带,可以减少汗气。
    ③伽罗油——当时妇女用的高级润发油。用白蜡、松脂、麻油加丁香、百檀、冰片、麝香等熬煎凝固而成的白色半软固体。
    九月初五日,是男方往女方送催妆冠帔花粉的日子,也是女方往男方发妆奁铺新房的日子。一大清早,吕家门前轿夫杠脚进进出出的,门庭若市。吕敬之亲自带着管事的打点嫁妆,大的从橱柜儿箱笼到桌椅板凳儿,小的从木盆水桶到笤帚簸箕,全搬出来放在院子里;细的软的,零星杂件儿,用红头绳拴着稳住在箱子、桌子上面。抬嫁妆,有这样一条规矩:一柜一桌,分不开拆不散的大件儿,一样就是一抬儿,至多桌面上再拴一些零碎什物。小件儿,比如一只箱子配两个枕头,四只方凳配一条被子之类,都尽可能勉强凑成一抬儿。原则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显示出来,尽量增加抬数,以视嫁妆的丰盛。瑞春的嫁妆,积攒多年,应有尽有,再按照这个办法一配抬儿,居然配成了七十二抬儿之多。每只箱子里,还有文章:先放进四千个精选的康熙大铜钱垫底儿,再装进衣裳去,抬起来,忽扇忽扇的,显得特别沉重。嫁妆经过一村一店,抬箱笼的杠脚就故意颤悠颤悠地颠起来,让人们去猜想箱笼里有多少珍珠宝贝、金银细软。
    康熙大铜钱——清代的制钱中,以康熙年间出的一种最光亮周正而厚实,个儿也比较大。
    吕敬之一大清早起来就为发嫁妆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配件数,拉清单,定先后,足足忙了多半天,才算安排就绪。午时前,请轿夫杠脚饱餐一顿,稍事歇息之后,未时正,花炮三声,鼓乐前导,嫁妆起杠。
    从壶镇到林村,正好是十里路,七十二抬嫁妆,当然不是一抬接着一抬紧挨着的,而是一抬与一抬之间,相隔那么一段路。当时当地,三百六十步算一里,一步相当于一弓②,即五尺,一里地是一百八十丈。如果每隔三十丈抬一抬儿嫁妆,一里地之内不过六抬儿。因此瑞春的七十二抬儿嫁妆,的的确确是头一抬儿已经到了林家,末一抬儿还没有动身,十里路内,抬嫁妆的络绎不绝,这就是被人们所羡慕称道、为婚家所津津乐道的“嫁妆十里红”。
    抬嫁妆的每经过一村,村民们就纷纷涌出来,男女老少拥挤着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们奔跑着追前赶后地嚷,有那好事的就一抬抬儿地数,从第一抬儿花橱数起,到末一抬儿马桶箱为止——这是当时抬嫁妆的规矩:末一抬儿,必然是马桶箱,数嫁妆的数到马桶箱,就知道后面没有了,不用再等着数了。金漆马桶里面,垫着黄裱纸,放着两个染红了的生鸡蛋,抬马桶箱的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把鸡蛋碰破了。等到嫁妆抬到男家,抬马桶箱的两名杠脚不但赏钱比别的杠脚要加倍付给,坐席的时候,还要请他们坐在上首,以示尊重。
    等到最后一抬儿马桶箱过去,沿路数着嫁妆抬儿数的村民们咂着舌头赞叹地说:
    ②弓——指丈量土地用的工具,是一个两脚规,两脚之间相距五尺。
    “啧啧,好家伙,七十二抬儿呢!真有嫁!”“有嫁”是当地方言,专用来指嫁妆的丰盛富足。
    “不对,明明是七十抬儿整数,我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数错了的人,总相信自己对,发誓赌咒要赢东道。等到多数人都证明是他数错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搭讪着走开。
    “比卢举人家还有嫁,卢家不过才五十抬儿。”
    “卢家哪有这么好的木器?桌子椅子都是红木的,还用蚌壳儿镶着花儿!”
    “你尽露怯,说些不在行的话!告诉你吧,那叫螺钿(diàn电)嵌花儿!”懂行的人纠正他说。
    “卢家也没有时辰钟!”
    “林家的一千两聘金,全买嫁妆恐怕还不够呢!”
    村民们望着渐渐远去的嫁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叹着。他们哪里知道,这七十二抬儿嫁妆,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要是折成大米,足足二十万斤呢!
    嫁妆抬到了林家,万子儿鞭炮迎进门去。林国栋亲自指挥,把一件件妆奁在新房里安置下来,内外两间,放得满满堂堂的。厨下用品,单开一间厢房先放着,以供宾客们观赏。箱笼之类,卸杠之后,特别还有一个叫做“开箱”的仪式,当众把大小箱子一齐打开,炫耀一下各种各样金珠翠钿的首饰头面和满箱的皮棉单夹丝绒绫罗妆蟒酒堆缂丝弹墨②的各式衣服,然后搭进新房里去摞起来。
    妆蟒酒堆——“妆”指妆缎,是一种织有花卉图案的缎子;“蟒”指蟒缎;“酒”指酒花儿绸缎;“堆”指堆花儿,是用各色绫缎剪成花枝或各色图案然后拼合堆缝,以代替织绣。
    ②缂(kè刻)丝弹墨——“缂丝”也作刻丝,是一种丝织品,花纹似刺绣而平整,近似雕刻;“弹墨”指夹有黑线“纳”成行线或简单图案的装饰。
    从壶镜到林村,路虽然不远,但是连装带卸,开箱观光,一通折腾,等到全部嫁妆安置就绪,太阳已经偏西了。前厅后厅以及席棚里面摆出了酒水,林国栋让管事的招呼抬嫁妆的轿夫杠脚们入席。七十二抬儿一百四十四名杠脚,再加上乐师和管事的,不下一百八十多个人,圆的方的,足足坐了二十多桌——按规矩,必须是抬马桶箱的坐上席。这是粗席,黄酒管够,米饭足吃,菜是八大碗,碗碗离不开猪身上。此外,每人还有两个大馒头,两块一寸半见方的半熟猪肉。这也是当时当地的风俗:吃喜酒,都得往家里带馒头肉,名之为带回家去逗孩子。习惯变成规矩以后,为了携带方便,馒头端上来是冷的,肉则是半生半熟的。反正是一人一份儿,谁也不吃,生熟冷热,无关紧要的。
    吕家这一边,打发完嫁妆以后,紧接着林家的催妆冠帔花粉又送过来了,合家上下,又为新娘子上花轿而忙碌起来。
    从初五日一早发嫁妆起始,瑞春就水米不敢沾牙了。除了鸡蛋之外,别的东西一概不许吃。原因是新娘子不能像新郎那样可以到处走动:下轿以后,一直到闹完房夫妻关门入罗帏,在这一段时间内,只能在房内坐着,上厕所是绝对不允许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据说是吃鸡蛋不但可以耐饥渴,而且可以避免如厕之烦。
    初六日一大清早起来,喜娘就忙着给新娘子上头开脸,梳洗打扮,吊起眼角,描弯眉毛,细匀铅粉,淡施胭脂,深染猩唇,浅点眉心,然后穿上盘尤舞凤朱红袄、山河地理石榴裙②。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扮,瘌痢头和尚扮花旦”,果然不错。瑞春本来就有几分姿色,经过这么一打扮,果然是花容月貌,千娇百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上头开脸——当时的习俗:少女垂辫,嫁后改梳发髻,新娘子第一次梳发髻,称为“上头”;出嫁前用线绞去验上和鬓角的汗毛,描画眉毛,称为“开脸”。
    ②山河地理石榴裙——绣有金线水纹图案的大红色裙子。
    喜娘金银大嫂的一身打扮,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红缎子衣裤红围裙,脚下红绣鞋,头上红绢花,再加上脸上的红胭脂、手上的红罗怕,除了手腕上的银镯子之外,浑身上下就像一团火炭相似。
    四个小伴娘,穿着一色儿的衣裙,戴着一色儿的枫藤镯和金耳环,油松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紥着红头绳,簪着小绒花儿,脸上薄薄地施一层脂粉,美而不妖,丽而不艳,格外显出少女独有的那份儿丰姿异彩来。尤其是翠莲,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衬着胖乎乎的鸭蛋脸儿,细细的糯米牙儿,长长的眼睫毛儿;乐起来,小嘴儿一抿,跟银铃儿相似;两个梨涡生颊,一朵红云盖脸,更显得聪明绝世,伶俐非凡。跟新娘子比较起来,一个像瓷观音,一个像活龙女;一个端庄静默,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是红粉佳人,一个是丽质天生,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带雨梨花;一个面如满月,福厚寿长无比,一个眼如流星,富贵荣华无双。谁高谁低,众人意见不一,各人看法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于强求一致。
    正午时分,外院儿的粗席请轿夫、杠脚、打杂人等,内院儿的细席则请媒人、礼生、亲友、贺客。此外单有一席,设在瑞春房内,由四个小伴娘陪着喜娘随意用饭——新娘子当然只是陪坐而已。席间,金银大嫂又细细地叮嘱几个小伴娘一番:见了不同的贺客应该怎么说话,忌讳些什么,遇到某种特殊的场面应该怎样对付等等。等到席散,已经是午末未初。吕敬之两口子急急忙忙奔进房来,通知说乾方媒人已经押着花轿来到了,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喜娘回说一切停当。吕敬之在房内转了一圈儿,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这才又回到前厅去陪媒人说话儿待茶。
    瑞春娘看着小丫头撤下席去,端上茶水来,也就在床沿上挨着瑞春坐下,拉着女儿的手上下端详了半天。本想再叮嘱几句的,可又不知道从那里说起是好。母女二人,手拉着手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人都有一腔心事,满腹离愁,却又都是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默默无言地相对静坐了半天儿,不觉都流下眼泪来了。
    当地风俗,女儿临上轿前一天,要跟做娘的一个被窝儿里睡一宿,许许多多不能当着第三者说的话,还有一些大白天不好启齿的话,做娘的都要一五一十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其中主要是传授做媳妇儿的经验,诸如怎样孝敬公婆,如何伺候丈夫,怎样和妯娌小姑相处,如何对待下人、邻居之类,其次,还要传授一些洞房花烛夜中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变故如何处置等等。总之,自己出嫁的时候母亲怎样对自己说的,这会儿又原封不动地照搬给自己的女儿。反正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和办法,是不是行之有效,那就不知道了。
    到了下半夜,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官话”说完了,接着就说些私房话。还是那几个题目,还是那些内容,说着说着,也许会跟上半夜说的话正好是猴儿吃麻花——满拧。不过女儿耳朵里听着,嘴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也明白哪些是走过场的官样文章,只供参考,哪些是母亲的经验之谈,必须永远铭刻在心,身体力行,完全照办。这一晚上,是闺女在娘家过的最后一夜,做娘的恨不得把整个儿心都掏出来给闺女,把自己当儿媳妇多年积攒下来的点滴心得全都传给闺女,反复交代,再三叮咛,哪有说够了的时候?说着说着,不觉东方发白天又晓,娘儿俩只好肿着眼泡皮儿爬起身来。
    娘儿俩说了整整一宿的话,该说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这会儿拉着手,到了“施衿结帨”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虽说闺女已经二十岁,在当时当地说来,出嫁已经算是很晚的了,但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起来,女儿永远是女儿,总觉得女儿还太小,还太娇,还离不开母亲,总担心女儿到婆家去要受气;虽说婆婆是她亲舅妈,但是隔着肚皮,不能像亲娘疼闺女那样疼儿媳妇,何况瑞春从小娇生惯养的,婆婆难免会看不惯。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再不济再没起色的闺女,也是娘的心头肉,也是娘的宝贝疙瘩。要按做娘的心愿,叫女儿守着娘,一辈子不出阁不嫁人才好哩!如今嫁到林村,虽说路途并不太远,又是自己的娘家,但却总是生生地分离,一早一晚的,再也见不着了。闺女出嫁,好比剜走了娘的一块心头肉,做娘的怎能不心疼?想着想着,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施衿结帨——古代婚礼仪式之一:女儿出嫁,离家之前,母亲把一条手帕别在她衣襟上,并谆谆嘱咐一番。
    瑞春看见娘掉了眼泪,也想到了离别的痛楚:虽说林炳是自己的表哥,从小在一起厮闹长大的,两家走动频繁,彼此都知根知底儿,但到底不能像在家当闺女那样随心了。自从彼此都长大以后,跟林炳见面的机会一天少似一天。听说他中了秀才以后,一个劲儿地只知道在外面串,三天两头儿不着家。如今又中了举人,保不齐腿脚比从前会更野。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常跟着他走,怎么管得祝蝴?虽然林家有房产田地,不愁吃穿,可是嫁过去以后,谁知道日子过得和美不和美?还有那个林焕,从小儿话语不多,肚子里满有数,是个出名的“蔫有准儿”,日后娶了弟媳妇儿,谁知道兄弟妯娌之间,将会是怎么一个光景?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禁不住两行眼泪像决了口子的河水滚滚而出,在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纵横交流。母女二人,心中各有苦楚,相对默默无言,低头握手泪涟涟,难分难解难劝。
    金银大嫂见母女二人这般光景,哪儿知道两人肚里各有盘算?只认为是生离死别,伤心在所难免,只好走上去相劝几句。
    正在这时,听得门外闹闹嚷嚷,金银大嫂掀起门帘儿一看,见是花轿抬进后院儿来了。吕敬之跟儿子福根两口子也都进房来促妆。福根媳妇儿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碗是大号八角金边碗,面条堆得尖溜尖,斜插着一双筷子,递给了婆婆。这是按规矩新娘子在上轿之前必须吃的一顿饭,叫做“上轿饭”,也就是闺女在娘家吃的最后的一碗饭。虽然名叫“上轿饭”,按传统习惯却必须是面条,而且还有讲究:必须盛得尖儿上堆尖儿,又不许真吃,只准吃一两根面条就得放下。着叫做:“上轿饭,尖上尖儿,闻闻味儿沾沾边儿。”也有真吃的:据说那是表示对娘家的不满,含有“吃你个精光精”的意思。为了避免女儿真吃,此从祖辈儿传下来的规矩,有两个办法,第一是那面条儿只在开水里一过,就捞起来,半生不熟的,根本就不能吃;第二是如果看见新娘子放开肚子真吃,做娘的赶紧让小弟弟过来抢,一边说:“姐姐,留点儿给我吃吃!”一边伸手就把饭碗夺了过去。当然,这样的姑娘,往后也就别指望再回来住娘家了。瑞春在家里是小老大,事事她说了算,要葫芦不敢给水瓢;这次出门子嫁妆又办得好上加好,还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的?加上刚才的一阵伤心,两行眼泪还挂着,从母亲手里接过这碗面来,哪儿吃得下去?这可又是规矩,多少还得吃一些,只得用筷子尖儿挑起两根面条来,就着眼泪送进嘴里,勉强咽了下去,就把碗递还给母亲。想到吃过了这顿饭,从此就不是吕家的人了,不觉泪如泉涌。一时间母女二人搂做一堆儿,哭作一团儿。
    吕敬之本来也就难舍掌上明珠,看着她们娘儿两个这般难分难舍的光景,心里也感到凄楚悲伤,陪了好些眼泪。娘儿两个哭了一会儿,门外赞礼的礼生高唱:“吉辰到,请新娘上轿!”吕敬之招手示意,金银大嫂把凤冠捧过来替新娘戴上:再蒙上绛绡罗帕盖头,又把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布小口袋塞到她手上提着。然后按传统习惯由新娘子的哥哥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到花轿跟前,轿夫抽起后杠,小丫头打起轿帘儿,吕福根把妹妹抱进轿子里坐下,转身放下轿帘儿。这时候,只听见新娘子细声细气的号哭之声溢出轿外,跟门内她娘一字一泪有板有眼叮嘱闺女“治家要忍气,处世要和气,对人要客气”的哭声遥相呼应。——母女二人的这种号哭,是当时婚娶仪式中的一个节目,怎么个哭法,什么腔调,多大声音,什么词句,尾音要拖多长,都有一定的格式,事先不经过多次聆听、不经过多次演习,是很难哭得既动听又恰到好处的。
    凤冠——古代妇女最高贵的头饰。汉代规定只有皇后、皇太后入祖庙才能戴凤冠,其制历代有沿革,或九龙四凤,或九翚(音huī灰,野鸡一类的鸟)四凤。明以后成为后妃的常用服饰。平民嫁女允许戴凤冠,据说是出于明太祖马后的特典。
    在母女别离的号哭声中,礼生高唱:“起乐!”两支喇叭朝天,两支号筒向地,哇拉哇拉呜噜呜噜地先响起来,接着锣鼓铙钹齐鸣,箫笙管笛同奏,一架由十三面小锣编成的九云锣,在两声梆子响后加入进来,齐奏喜乐《丹凤朝阳》。乐声中,礼生又赞:“升轿!”三个九寸大花炮从院子里升入空中,震得人耳根嗡嗡直响。以喇叭号筒为前导的乐师吹鼓手们一对对鱼贯而出,花轿徐徐升起,两个陪嫁的丫头——除了凤妹之外,还有一个是新买的喜妹——穿着水红小袄、大红背心儿、翠绿裤子,一人手里提一盏大红宫灯,走在花轿的前面,出了大门,往林村缓缓而去。
    大门外面,停着一溜儿十几乘披着彩球锦缎的白布篷竹轿,等花轿抬出大门外两箭远以后,吕敬之张罗着请媒人、礼生、喜娘、伴娘、贺客、亲友等一一上轿。眼看着一乘乘小轿首尾相接迤逦而去,该上轿的都上轿了,这才自己坐进最后一乘小轿,送女于归。——虽然《谷梁传》上明明写着:“送女于归,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门”,不过吕敬之是陶朱公的门徒,不是孔圣人的高足,对于这些古礼,既不明白,也不讲究,何况“子路不说”老学究事先也没关照,于是乎也就心安理得,不以为意了。
    一路上,吹吹打打,咿哩哇啦,锣鼓乐声吸引着沿路的村民们。小孩子家跟在花轿后面来回奔跑,呼朋唤友,打算跟到林村去看热闹、讨花生果子吃。抬花轿的四名轿夫,戴着乌黑发亮像倒扣过来的砂锅似的圆筒高帽子,插着两朵金花,穿着三道黑镶边长可及膝的土黄色号衣,合着锣鼓点子用校洪步慢慢儿向前蹭着:一来为的轿子平稳,二来为的压着步子,从女方到男方有多远,要用什么样的步子走,轿夫们事前都掂掇过,有把握一定赶在选定的良辰申时正抬到林村。
    花轿一过新修的林村石桥,随着头一响九寸冲天炮响,林国栋父子一齐接出门来,两串带麻雷子的万响鞭炮用两根长竹竿儿挑着,在大门两旁噼啪乱蹦。花轿跟着鼓乐一直抬进大门,在花厅前面廊檐下落轿。小轿一字儿在大门口落定,媒人亲友们一个个走出轿来。林国栋作揖拱手,林炳兄弟打千儿请安,迎进门去,自有知宾张罗茶水座位。
    花厅正中挂着大红缎子礼轴,缀着贴金双喜字。四品朝服的祖宗神像面前,供着林炳从杭州带回来的四样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再加上几祥秋梨、桔子之类的当令水果,冷丁看去,真假难分。二尺多高的大镴台上,点着一对儿手臂粗细三尺多长的龙凤花烛、盘龙舞凤,红花绿叶,一支就有十二斤重。这样精致美观的燃烛,壶镇本地的香烛店还没有如此精明的高手匠人会做。这一对儿,是林炳在杭州花了六吊钱买到以后裹上棉花,装在特制的匣子里带回来的。壶镇地方小,没见过世面的人多,眼皮子浅,就这一对儿龙凤花烛,居然招来了一大帮人转着圈儿地围着看。花厅两壁厢,挂满了贺客送来的大红对联儿。还有那挂不下的一轴轴贺联和各种各样添箱添房的礼品,就一起堆放在画桌上。
    礼品之中,珠翠钗钿之外,比较新奇的礼品,一件是马翰林送的玲珑香球,样子像浑天仪,里外三层,内两层像两个碗,用生黄铜铸就,外层是可开可合的圆球,用熟铜做成,缕出龙凤花卉,表面镀金,十分起眼,在最里层的“碗”里点着香饼,放在被子里面,随便怎么滚,香火都不会覆灭,引来了贺客们的啧啧称奇。另一件是林步雪送的一匣徽州名产顶烟九子墨,长的圆的,扁的方的,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盒子盖儿上,还用变隶写了四句短偈:“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无边。”别看它似通不通的,还是从《郑氏婚礼偈文赞》中抄来的呢。照老学究自己说,这是古人祝婚常礼,取多子多孙多福寿的意思。但是不开眼的当地人,不读圣贤书,怎知圣贤礼?难免有人指指点点,数落老塾师舍不得银子,只花几百个大钱就把一份儿贺礼打发了。
    赛神仙张铁山的要职是定吉辰的阴阳生兼赞礼的礼生,身上披着红,帽子上簪着花儿。虽然新房里桌子上现放着老大一座时辰钟,可是一来那上面写的全是洋码儿字,曲里拐弯儿的,赛神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看不懂外国字儿;二来他也不相信这些大大小小的齿轮儿真能转得那么周匀,时针所指能和太阳不差分毫。选定的良辰吉期,那是万万差错不得的: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他日夫妻不和、家道不兴,那还了得?赛神仙果然不愧为赛神仙,早已有见于此,有备而无患,不慌不忙地打怀里取出一个两寸宽三寸长的杏黄色盒式日晷来,掇一张方凳儿,在太阳地里测一测时刻:算得倒是真准,离申时正只差一丝儿了。赛神仙揣起日晷,冲乐班一扬手,乐师们赶紧拿起各自的乐器,摆出一副闻声而动的架势,单等赛神仙的将令了。张铁山又看了看堂上堂下,见万事俱备,这才扯开嗓子拉长了尾音喊:“吉辰到——!起——乐——!”
    日晷(guǐ轨)——没有钟表的时代,用日晷来测定时刻。日晷是一个有底儿有盖儿的长方形木盒儿,底座正中是一个指南针,四周有刻度,盖板与底座之间形成一个100度左右的夹角,绷着一根斜线,在日光中把指南针对准了正南以后,按照斜线在底座刻度上的影子,可以读出时刻。
    随着两声梆子响,吹的打的,弹的拉的一齐发作,唢呐的刺耳高音,吹出了欢乐的曲调《将军令》,一时间喜气洋洋,热闹非常。四个小伴娘每两人捧着一条叠成长条儿的猩红毯子,放在轿门口。轿夫抽起后杠,小丫头打起轿帘儿,喜娘扶着新娘在欢乐声中跨出轿来,轻移莲步,在红毯子上用极慢的速度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蹭。这时候,村子里的调皮孩子们,把早就准备好了的柏树籽儿从兜儿里掏了出来,一把儿一把儿地向新娘子撒去扔去,称为“撒百子”。新娘子脑袋上蒙着盖头帕,倒是不在乎,苦就苦了喜娘和伴娘们,不免要吃点儿挂落,指不定头上脸上身上会挨几粒当空飞来的柏树籽儿,打得生疼生疼的。调皮的孩子总是不按老章程办事儿,谁能保得齐他们不是存心冲喜娘伴娘扔过来的呢?
    好不容易新娘子走完了一条毯子,伴娘们赶紧把毯子倒到前边去。这样一连倒了三四次,新娘子才在喜娘的搀扶下蹭到了花厅的右前方来。与此同时,林炳身穿五品武官补服,红缨暖帽上戴着水晶顶子,胸前系着一个用半匹红绸结成的大红彩球,佩着(韦占)韘七事②,右边腰间荷包儿③里装着昨天刚送过来的西洋怀表,脖子上套着白玉佩珏,由两个少年伴郎扶着,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了花厅的左前方立定。
    红缨暖帽——清代的红缨帽按季节分为暖凉两种。暖帽有可折叠的边儿;凉帽作伞形。
    ②(韦占)韘(tiēshè帖摄)七事——古代武官五品以上的佩带物,计有:佩刀、短刀、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本来都是军中必备用品,后世变为五品以上武官的装饰物了。
    ③荷包儿——一种两面绣花的半硬小袋,挂在腰间装杂物用。
    穿着武官朝服拜天地,这是林炳的别出心裁。按制:庶人婚娶,可以借用九品官员的服色,据说这是明朝初年马皇后颁布的“特典”,清代虽然没有再明确规定过,但却一直这样沿用下来了。传到后来,官宦富绅们每每有所僭越,借用的服色越来越高,八品七品而上,竟至六品五品。反正是粉墨登场,只此一回,如同演戏一般,只图好看,也没人来问真假。这和新娘子戴凤冠而没人计较是否诰命,是同一个道理。林炳是新科举人,又是官宦世家,落得把排场摆得阔气些,图个体面。如果不是因为乃祖以四品致仕,要按林炳的脾气,只怕三品官的服色也敢借用呢!
    新郎新娘分左右站定,欢乐的《将军令》一变而为喜乐《鸾凤和鸣》,霎时间堂上堂下洋溢着一片庄严、隆重、盛大、热烈的气氛。新娘子蒙着盖头帕两手各提着一个红布小口袋,既可以不用害羞,也可以避免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在哪儿的局促窘态。乐声中,礼生高唱:“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家堂诸神,四拜历代宗亲,五拜父母公婆……”喜娘扶着新娘子,前后左右地一通拜。等到礼生唱到“夫妻交拜,送入洞房”的时候,两个丫头一人捧一个烛台为前导,喜娘扶着新娘子和新郎并肩走进洞房,伴娘和一众宾客紧跟而进。
    洞房设在“上大房”也就是紧挨着花厅的东面第一间房间里。当地的大户人家,每进房子多半儿是两层的。每层多半儿是正房五间或七间,东西厢房个两间,一共是九间或十一间。有的人家,大门两边还有供下人住的朝北平房,正房还分前后间。正对大门的一间是花厅,特别大,一般都是正方形,有的有隔扇,有的没有隔扇,与走廊直通。大门与花厅之间,则有一个大院子,种一些花草果木之类。这种大宅院的房屋,开间和进身都又大又深。林家既然是“进士第”,所建房屋当然只能比别人大,不能比别人小。
    新房里,靠里是一张雕着百子戏果园的红漆大花床,银帐钩儿钩着一顶白底儿绿花儿的细夏布蚊帐,床架上靠墙的那一头挂着七星剑。床后放着马桶箱,床前是一张镶有一大两小三面镜子的新式梳妆台,两面小镜的角度可以开合变动,坐在梳妆台前面,可以看见自己脑后的发髻。挨着梳妆台是一张红木螺钿嵌花的大方桌,靠墙正中间放着大时辰钟,钟两旁是林家纳聘行定的那对定窑宋瓷古瓶,吕家又给配上了紫檀木精雕细刻的底座儿,每个瓶里都插着一枝柏枝,柏枝上缀着许多小柿子和一个朱红的大橘子,取的是“百事大吉”的佳兆。钟前的宜兴紫沙盆里,是几枝用罗锦和金银丝绒制成的兰花和水仙花——这是夫妇花,两花合作一盆,作为“夫妇永谐”的吉兆。挨着两个古瓶,一边是一个黄铜茶炊,一边是一个藤篓暖壶②,桌子正中放着果盘和茶杯。方桌的两边各有一张与桌子配套的螺钿嵌花红木太师椅。方桌对面儿,靠墙是一只拼花瓷砖台面的茶几和和两张铺着绣花锦垫儿的靠背交椅,茶几前面放一只白铜高脚痰盂。临窗竖放着一张红漆长桌,桌上放着一色儿同样的三个攒心大果盒,中间一格堆满了染成紫红色的鸡蛋,周围的六个格子里装的是各色果点。这种长桌,可以说是当地所特有的家俱款式:有三尺多宽,六七尺长,简直就是一张单人床大小;两边配两张一尺多宽跟桌子一样长的长凳,称为“大凳”,把这两张大凳拼在一起,也足够一个人躺下睡觉的了。桌子的一头,配一张四尺来长的长凳,称为“横凳”,也叫“四尺凳”。桌子与墙之间,是一个红漆大立柜,柜门上泥金戗③的梅兰竹菊,题着“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之类的诗句,柜顶放着两只红漆牛皮箱。花床的一头有一门与里屋相通。门上挂一幅白布挑花儿的门帘儿。里屋比较小,朝北另有门窗通向后院儿,房间里一样有柜橱方桌长凳,但是没有床,而是有两个四尺见方的红漆榻柜拼接在一起。这种柜子,也是缙云特有的家俱:柜子里面可以放被褥衣服之类,上面可以当床睡觉,所以叫作榻柜。又因为是两个柜子拼接在一起的,永远不会拆开使用,因此也叫做“鸳鸯柜”。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就睡在里屋的榻柜上面。大小;两边配两张一尺多宽跟桌子一样长的长凳,称为“大凳”,把这两张大凳拼在一起,也足够一个人躺下睡觉的了。桌子的一头,配一张四尺来长的长凳,称为“横凳”,也叫“四尺凳”。桌子与墙之间,是一个红漆大立柜,柜门上泥金戗③的梅兰竹菊,题着“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之类的诗句,柜顶放着两只红漆牛皮箱。花床的一头有一门与里屋相通。门上挂一幅白布挑花儿的门帘儿。里屋比较小,朝北另有门窗通向后院儿,房间里一样有柜橱方桌长凳,但是没有床,而是有两个四尺见方的红漆榻柜拼接在一起。这种柜子,也是缙云特有的家俱:柜子里面可以放被褥衣服之类,上面可以当床睡觉,所以叫作榻柜。又因为是两个柜子拼接在一起的,永远不会拆开使用,因此也叫做“鸳鸯柜”。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就睡在里屋的榻柜上面。
    茶炊——带有小炭火炉的方形铜制茶壶,煮红茶用。
    ②暖壶——用棉花等保温物品包裹着的瓷茶壶,外壳用藤皮编成。
    ③戗金——木器先雕刻,再填进泥金,叫做戗金。
    屋里放满了红漆硬木家俱,正中的空地也还不小,再搬进一张大圆桌来,仍能放得下,可见林炳和瑞春的新房有多么大了。
    一伙儿人进房以后,先由新郎用秤杆儿把新娘的盖头帕挑去,两人同时在床沿坐下,称为“坐床”,名义上是接受众人的祝贺,实际上也就是让众人评头品足,看看新媳妇儿究竟有几分容貌的意思。片刻之后,新郎借口张罗宾客,向众人连连作揖后离开新房,喜娘就把新娘领到大长条桌后面落座,四个小伴娘分坐新娘左右。喜娘又把新娘手中的两个小红布口袋接过来,把里面装着的小红枣、染成红绿二色的花生和桂圆、瓜子儿之类,倒进桌子旁边的花生筐里上下翻搅拌匀了,取个吉利,表示“早生贵子”的意思。
    新郎官一离开新房,于是小孩子们纷纷涌进来讨花生果子吃,热闹的闹房,也就从此开始——伴娘们用武的时刻到了。
    这一段时间,叫做新娘子坐房,也是新房大开放的时间,不论什么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一方面可以看一看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一方面也可以随意地向新娘子讨花生果子吃。所谓“花生果子”,其实就是花生,而且是生的,为的是讨一个“生”和“花生”的吉兆。说是“讨”花生果子,事实上除了孩子之外,大人必须用隐晦曲折的语言说出自己所要的东西,于是就形成了一场猜谜游戏,渐渐地转变为小伙子跟小伴娘们耍嘴皮子逗闷子,而且成为婚庆中考验伴娘是否机灵的固定节目之一了。当地就流传着好几种手抄的专门用于闹房的谜语本子。而且从猜谜语进而发展到对对子、和诗词,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千方百计地要难倒伴娘。因此,跟着新人进新房来的贺客,有的不过是来看看热闹,有的则是早有准备,打算来与小伴娘们鏖(áo熬)战一场的。不过,本着传统习惯,开头的几个谜语,必须从讨上轿红、下轿红、子孙满堂红开始。讨过了红鸡蛋,接着就讨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儿,再讨桌上现放着的各式果点。按规矩,凡是猜着了的谜语,谜底是什么就得给什么;猜不着或者猜着了拿不出实物或者谜底根本就不是物品的,则允许抓几把花生代替,无非是当个彩头的意思。
    瑞春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笑,静听着小伙子们跟伴娘斗嘴皮子。开头那些俗套谜语,大都是眼面前的东西,虽不是尽人皆知也差不多,因此并不难对付;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出了十几个谜语,好猜难猜的,总算都猜着了。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战了有十几个回合,翠莲还没有出过马呢。
    正在这时候,林焕带了几个在一起习武的少年朋友走了进来。这几个人,大都二十不到的年纪,浅色长衫外面罩一件深色坎肩儿,脑门儿剃得青里透亮,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辫稍儿上系着两个黑丝线打的流苏坠子,压着八宝坠脚,黑鞋白袜,扎腿儿的裤子,腰带上佩着好几个彩绣荷包。用不着说,都是些不知道柴卖多少钱一挑,米卖多少钱一担,只知道坐茶楼上酒肆,闲时刺几枪踢几脚的浮浪少年。这一路人大都油嘴滑舌,正经的学问没多少,歪的邪的一大堆儿。众人见这几位魔君进来,知道准有一场激战,急忙闪出一块空地儿来让他们上场。这几位小爷都是事先捏咕好了的,不用争也不用让,当即由一位以善唱著称的刘耀先来踹头阵,上前一拱手,张嘴就唱:
    卵生姐唻美美姐,
    我出谜语谁来猜?
    什么长,长上天?
    什么长长水中间?
    什么长长街上卖哟,
    什么长长妹跟前哪?
    翠莲一听,心里话:“行啊,要说对歌儿,我打遍壶镇,还没有遇见过敌手呢!”不等别人开口,略一思索,也张嘴就唱:
    傻小子你听明白,
    你出谜语我来猜:
    银河长,长上天,
    海带长长水中间,
    面条长长街上卖哟,
    丝线长长妹跟前哪。
    刘耀先一听,心里话:“行,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快嘴儿。”一歪脑袋,接着又唱:
    丽丽姐你猜得快,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圆,圆上天?
    什么圆圆水中间?
    什么圆圆街上卖哟?
    什么圆圆妹跟前哪?
    翠莲心里话:“就这么粗浅的玩艺儿,也想来难我?”眨麻眨麻大眼睛,接口就唱:
    傻小子你别奇怪,
    你的谜语不难猜:
    月亮圆,圆上天,
    荷叶圆圆水中间,
    烧饼圆圆街上卖哟,
    镜子圆圆妹跟前哪。
    刘耀先不得不佩服翠莲的脑子来得快,搔搔后脑勺,张嘴又唱:
    啭啭姐你真不赖,
    还有一个你再猜:
    什么红,红上天?
    什么红红水中间?
    什么红红街上卖哟,
    什么红红妹跟前哪?
    翠莲见他来回来去的就这几句词儿,没什么新鲜的,不禁抿嘴笑了笑,接口再唱:
    傻小子你现了眼,
    出的谜语不新鲜:
    太阳红,红上天,
    鲤鱼红红水中间,
    杨梅红红街上卖哟,
    胭脂红红妹跟前哪。
    有一个叫张士俊的,听刘耀先没什么新鲜的,心里话:“像这样长的圆的红的黑的唱下去,只怕唱到天黑也唱不完!又没什么高词妙句,难不倒人家,不是瞎耽误工夫吗?”不由分说,抢上一步,没等刘耀先开口,就把话茬儿接过去了。
    “新娘子、卵生子、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请坐好,听我把谜语说周详来道分晓,猜得着来没得说,猜不着可不许恼:
    长在半中腰,
    有皮又有毛,
    长有五六寸,
    子孙里面包。”
    张士俊的话音儿刚落地,一屋子人“轰”地一声全笑了个前仰后合。几个小伴娘到底是姑娘家,不由得一朵红云起自腮边。翠莲也深怪这个小伙子莽撞冒失,在大庭广众之中,又是婚娶的新房里,就算是三天之内无老少,不讲究禁忌,总也不能出这样下流的谜语呀!继而转念一想:别是自己多心,瞎胡猜了吧?抬头看看张士俊,却没有笑,正在一本正经地等待着揭谜底呢。翠莲琢磨了一会儿,不管别人笑不笑,乍着胆子问:
    “属什么的?”
    “能吃的。”张士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可是一屋子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有几个人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儿,挤出几滴泪水来;有几个人笑得弯下了腰,双手捧着肚子。林焕也觉得太不像话了,笑着给了张士俊一拳。张士俊鼓起眼睛急忙分辩:
    “真是能吃的嘛!你不是也挺爱吃的吗?”
    大伙儿又哄笑起来。张士俊等大家笑够了,这次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地里长的。”
    翠莲灵机一动,冲口而出说:
    “老玉米!”
    随着这个谜底的揭晓,一屋子人又“格格格”地大笑起来。这一回不是谴责他谜语做得粗俗下流,而是夸奖他别具匠心,妙语双关,真有一通琢磨劲儿。这种谜语,在当地单有一个名称,叫做“荤谜素猜”,做谜语者的用意,本来就是招人发笑的。
    笑声刚刚平息下去,张士俊一面接过小伴娘递过来的一大捧花生,一面笑嘻嘻地看了看翠莲,接着说:
    “这个谜语不稀罕,
    还有一个真叫难,
    猜得着时你就猜,
    猜不着你别胡砍:
    说干一起干,
    二人面对面,
    底下直流水,
    全身都冒汗。”
    尽管张士浚旱话的时候一本正经,不乐不笑,可是大家听他又说出一个玍(gǎ嘎)杂琉璃球的谜语来,比前一个更玍古,更不像话,用不着细琢磨,谁都往那上面想。一时间人们笑成了一团,挤成了一堆,倒成了一片,有互相搂在一起的,有互相捶打的,有趴在别人肩头的,有笑得喘不过气儿来的,有拿手绢儿擦眼泪的,有弯着腰直揉肚子的,真是一人一副模样,一人一副怪相。小伴娘们觉得不堪入耳,要不是在新房里,早就要“杀千刀”、“下作坯”地骂街了。这时候却喜怒无由,啼笑皆非,只能用手绢儿捂住嘴吃吃地低声笑着,心里暗骂张士俊胡闹,把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捧上台盘来。独有翠莲却只是微微一笑,有了上一个谜语的经验了,心知准又是一个妙语双关似是而非的“荤谜素猜”谜语。低头沉思了片刻,狂笑的人群刚刚缓过一口气儿来,抬头看看张士俊,依旧脸带笑容,不言不语儿,等待着谜底。翠莲想了一会儿,一时间还抓不到影子,对不上茬口,想讨个范围,瞟了张士俊一眼,轻声问:
    “属什么的?”
    “说得很清楚,两个人的动作嘛!”好像是不满对方的愚鲁,张士俊略带惋惜地咕噜着说。
    随着他的话音儿,一屋子人又爆发出一阵新的骚动,笑声又起。林焕听着也觉得不像话,笑着又给了他一拳,外加一句:
    “你说话请个把门儿的行不行?”
    张士俊两手一摊,翻着大白眼珠子,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
    “我说的是实话嘛!头两年你还脱光了衣服干得欢着哪,穿上裤子才几天,你就充起老成来了?”
    一句话点了题,脑子笨的,依旧还往那边猜,翠莲心眼儿玲珑,已经恍然大悟,不由得不称赞这小子能诌会编,一面依旧微笑着,一面不慌不忙地扬起脸儿来说:
    “你的谜语不算难,
    难的谜语猜三年,
    泵斗戽(hù户)水面对面,
    浑身较劲儿直流汗。”
    第二个谜语揭破了谜底,一阵会心的哈哈大笑之后,接着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说谜语做得绝的,有说词儿编得玍的,有夸翠莲脑子灵的。林焕嘴上不说,心里也着实佩服翠莲的冷静沉着,应付自如。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张士俊又接过一大捧花生来,得意地咳嗽一声,打扫打扫嗓子眼儿,正准备说出第三个能叫一屋子人拍案叫绝的更玍的谜语来,不料已经晚了一步,让一个叫高良久的黄脸皮小伙子抢走了话头,争先发了话了。
    这个高良久,是高升栈房的少东家,一张脸皮黄得像个黄疸病人,两只眼睛努出来,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再加上一个鹰钩鼻子,两只招风耳朵,样子并不惹人喜欢。别看他其貌不扬,当年在崇正书院读书的时候,就以善于对对子出名,经常得到老塾师的表扬;后来弃文就武,但不忘旧学,只要有机会,总想诌几句显示显示文才。他挤到桌子跟前,忙不迭地抢过话头去说:
    卵生姐心灵脑子快,
    又会唱来又能猜;
    小子无能没本事,
    出个对子讨个彩。
    请听上联儿:
    青梅竹马,
    当年的开裆裤朋友如今又穿开裆裤;
    当地风俗,新娘子上轿时穿的红绸子衬裤不缝裤裆,形似开裆裤。新房里的人,有懂得个中原由的,心中暗笑;不明白的,瞪圆了眼睛不明就里。四个伴娘都是黄花闺女,以前并没听见过这个典故,这次吕家请裁缝给瑞春赶做上轿衣,也给喜娘和她们四个一人赶做了一身,量体裁衣的时候,看见了这条不缝裤裆的衬裤,回到房里笑着动问金银大嫂,方才懂得了这里面的文章,所以听高良久这一说,意思倒是明白的,但是她们都没有上过女学,当然也就没学过对什么对子。好在翠莲从小爱听对歌,肚子里歌词倒是装了不老少,长大了又年年出场赛歌,不但善于现编歌词,脑子还来得特别快。刚才高良久出的对子,除了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之外,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地方,并不难对。稍为想了一想,张嘴就唱:
    脑子没有你聪明,
    拙嘴笨舌欠机灵;
    对得不好别笑话,
    从小没读《女儿经》。
    请听下联儿:
    凤冠花轿,
    小时候过家家夫妻眼下真的过家家。
    过家家小孩子玩儿的娶亲游戏。
    对子对得并不工整,却也应景贴题,在场的人谁不惊奇?高良久眨麻眨麻眼睛,怕别人抢走了话头,赶紧接着说:
    对子对得真不错,
    应景贴题妙处多;
    小子无能跟你学,
    请你再来对一个。
    请听上联儿:
    陈姥姥铺陈姥姥,
    一夜间白绫子由白变赤;
    当地风俗,洞房里的雕花新床,绣花锦被,在新婚夫妇入洞房前夕,女家铺房送枕衾之后,要请一对儿年高有德、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老夫妇来先睡一宿。入洞房的当天晚上,再请这对儿老夫妇铺被窝儿放枕头,撒上几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同时把一块白绫子铺在被单上。这块白绫子,俗称“陈姥姥”;第二天一早,专人送到娘家去报喜的“喜帕”,也就是这玩艺儿。
    离林村不远,有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叫做坑沿,村中人大都姓陈。村里有一对儿九十开外的老夫妇,身子骨儿还挺硬朗,走道儿不杵拐棍儿,写字儿不戴眼镜儿,膝下共有七子三十六孙,曾孙、玄孙成群,全家四百多口子五世同堂,子孙中有三个孝廉方正,一个拔贡②放了外任,四个举人,二十八个秀才,余者全都知书识礼,虽然比不上唐朝人张公艺九世同居的厚德厚福,却也是遐迩闻名多福多寿多男子的耄耋(màodié冒叠)老人。左近乡村,但有婚娶,大都打发专人抬了轿子去虔诚敦请,想借他几分福气。林炳娶媳妇儿,当然也不例外,不但接来了陈公公和陈姥姥,还把他的一个小玄孙也一起接了来压花轿③。因此,“陈姥姥铺陈姥姥”乃是一语双关。小伴娘们虽然都没有出阁,但是这层意思,这种风俗,平时听也听多了,谁不明白?翠莲见高良久居然把新婚夫妻房帷中的亵(xiè泄)事搬到了台面上来,心里对这个黄脸皮少年着实有几分愤怒,就想找词儿挖苦他几句,也好让他知道知道快嘴吕翠莲的厉害,正当大伙儿哄笑间,她登地站了起来,用压过众人的尖细高音大声说:
    孝廉方正——清代取士制度之一:由府州县保举,督抚核实后向朝廷推荐。其中“朴实拘谨无他技能”的,赏给六品顶戴;“才德兼优”可以破格录用的,送吏部考试后任用。
    ②拔贡——清代取士制度之一:在一定时期内(原定六年,后改十二年),选拔所谓“文行兼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应考,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③压花轿——旧俗:婚娶中男方打发到女方去抬新娘子的花轿不能是空的,里面必须坐一个小男孩儿,称为压花轿。
    你的对子真稀奇,
    搬出姥姥来救急;
    我的下联怎么对?
    借用你的黄脸皮。
    请听下联儿:
    高良久喝高梁酒,
    三杯后黄脸皮由黄转青。
    大伙儿见翠莲站了起来,知道她一定是有了妙词儿了,顿时间笑声销,语声匿,鸦雀无声,一屋子人都想听一听翠莲究竟用什么样的妙文来回敬这位不讨人喜欢的黄脸将军。等到听仔细了,特别是拿高良久的脸皮变色来对白绫子的变色,简直是骂得又尖酸,又文雅,又形象,又贴题,还有几分刻毒,引得大家轰然一声,人人狂笑,个个捧腹。林焕也为翠莲的聪明大胆所倾倒,不住地拿眼睛上下打量她。回头看看高良久,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五颜六色的,牵浩开了个果子铺,还没有喝上高粱酒,就已经变了颜色了。
    高良久本想仗着自己会诌几句,拿几个小伴娘打趣一番,叫她们脸上发发烧的,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反而让快嘴丫头吕翠莲取笑了去,想再编几句词儿把面子抓回来,急切间却又想不起什么惊人的奇句,直臊得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左右为难的当口,一道红光,闪现出一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金银大嫂拍着手走进门来,笑着说:“天不早了,前厅后厅上酒席早已齐备,单等新娘子跟大家去坐席呢!”
    大家抬头往窗外一望:可不是么,秋天日短,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花厅上耀眼的汽灯,都已经挂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