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小童生问渔逢渔隐 老和尚析玄藏玄机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七回:问渔亭前,小童生问渔逢渔隐。析玄堂中,老和尚析玄藏玄机
    本良背着双刀,大踏步出东门顺恶溪而上。过五里牌,出官店,经周村,到下洋,就进入了号称“三十六洞天”之一的仙都风景区了。
    沿溪而行,首先看见的是“媳妇大姑岩”巍然矗立在龙首峰的山头上,新媳妇儿站着,婆婆坐着,小舅子背着包袱,跟在花轿的后面,似乎不胜路远负重似的,走得非常吃力,正哈着腰爬上了半山坡;小赤壁仙榜岩上面,是一条向里凹进去的水平长廊“龙耕岩”;远处溪边则是高耸入云的大小石笋,正在傲视着人间。
    本良进城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路过仙都,也没那充裕的时间和雅兴去游山玩水,领略一下造化自然的奇风异景。小时候,正月里跟大人出来走亲戚拜年,或是清明节随母亲到姥姥家去祭坟,当地的小伙伴儿们也曾经带他到仙都山上去逛过几次,至今仍然叫得出每一处奇景的名字,也说得出许许多多与胜迹有关的传说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出门闲走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有什么事情上姥姥家,或是到左近这一带地方来干活儿,也是直去直回,哪有闲情逸致去赏玩仙都风光?如今经历了这一场县考,又听师傅痛陈了一番世情,心胸和眼界都开阔了许多。今天既然是打这里经过,反正时间还早,何不趁此机会,登读书洞,攀龙耕岩,谒五老峰,试与大小石笋比个我高你低,抒发一下心中的积郁,顺便去看看年迈的姥姥和可亲的舅舅,跟他们聊聊考场内外的见闻呢?主意打定,就放慢了脚步,迎着朝阳,赏玩起沿途的秋光山色来。
    吴本良安步当车,左顾右盼,一路上听溪水淙淙而流,看红叶飘飘而舞,石板小桥登几座,拦路凉亭过几处,又正是“木樨花开远处香,秋高气爽晨风凉”的季节,阵阵熏风扑鼻,朵朵白云飘荡,沿路美景如画,恍如置身仙境,不知不觉,就到了仙都山下的读书洞前了。
    木樨花——即桂花。
    读书洞面临向南流的恶溪,据说这里是明代尚书件云人李鋕即李旭山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至今洞口留有巨大无比的“旭山”二字,每字都有丈许见方。读书洞又名倪翁洞,据说这里是越王勾践的大夫计倪功成归隐的地方。洞内有唐代建县之初第一任县令李阳冰为纪念计倪而篆书刻石的“倪翁洞”三字。洞前有一块巨大的山崖落石直插水中;落石与山崖之间的隙缝,形成一条狭窄的隧道,勉强能过车马,沟通东西往来。在落石旁边的溪水中,另有一块丈许大小的青莲石,高出水面数尺,离岸不过半步,可以一跃而登,称为“半步鸿沟”。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有那好事者集资在这块青莲石上盖起一座亭子来。虽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也是朱红的圆柱、彩绘的藻井②、飞檐四翘、栏杆环绕,既能独坐垂钓,也可凭栏远眺,给这里的天生奇景添彩生色不少。亭子旁边的巨大落石上,迎路刻着“问渔亭”三个大字,笔势雄厚有力,却未署年月与下款,不知出于何人手笔。
    ②藻井——我国古代建筑艺术,即天花板上方块形的彩色图案。
    本良来到山下,正想跨过“半壁池”沿着盘山石级登读书洞,忽然一眼睃见问渔亭里有一个人面水背山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杆很长的钓竿,正在垂钓。从身后看去,没有辫子,穿着海青③,戴着僧帽,像个和尚的样子。本良心想:出家人慈悲为本,只听说和尚买鱼放生,谁见过出家人钓鱼呀?心里疑惑,脚步不由得就向问渔亭踅去。迈过了“半步鸿沟”,登上青莲石,绕过栏杆,来到钓鱼人身边一看:果然是个和尚。从他斑白的两鬓看来,约摸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但是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红润的双颊,像傲雪经霜的梅花一样,毫不畏缩地迎着朔风严寒在冰天雪地中怒放。只有那眼角条条深陷的鱼尾纹,刻下他一生中经历过的风浪与坎坷。老和尚正襟危坐,像一尊塑像似的,两眼凝视着沉没在急流中的钓丝和浮标,一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人走近他身边似的。
    ③海青——是一种广袖宽大长袍,一般指僧衣或儒生穿的“青衫”。
    本良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儿:老僧的面前,是一股湍湍急流,不时卷起一个个旋涡;亭子的南面,由于有巨石阻挡,水势平稳,那才是一个钓鱼的好所在。怪的是:这个老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急流中钓鱼呢?看他那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似乎不像是不懂得钓鱼的门道,不敢去打搅他。本良呆呆地站了约摸有两袋烟的工夫,那老僧依旧端坐凝视,泥塑木雕般纹丝儿不动。看样子,这个老和尚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静坐死守了,不钓上鱼来,不耗到天黑,是不会动窝儿的。本良又站了一会儿,不禁连自己也觉着没意思起来,正想走开,忽见那钓丝上穿着的一排鹅毛梗浮标在水面上点头似的动了几动,接着就一下子全给拉进水里去了。这当然意味着有鱼咬钩儿。老和尚一举钓竿,钓丝绷得像弓弦似的又紧又直,钓竿的尖端变成了月牙儿形,但却没有把鱼提出水面来。老和尚双手握竿,用力向上一提,“嗖”地一声,钓丝给甩到了身后,却是空的。那老僧微微皱了皱眉头,右手举竿儿,左手顺着钓丝把钓钩捋到手上来。本良一看,吃了一惊:原来那钓丝末端系的,不是鱼钩儿,而是一截铁丝!
    本良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多次看过《渭水访贤》这出戏,倒也知道白胡子姜太公在渭水河边用直钩儿离水面三尺钓鱼,高呼“小鱼不来大鱼来”的故事。这时候看见这位老僧也用直钩儿在急流中钓鱼,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说:
    “哟,您也用直钩儿钓鱼?”
    老和尚抬头看了本良一眼,对他的大惊小怪似乎有些不快,脸色严肃地说:
    “请不要高抬我。我不是姜太公,不想沽名钓誉,也不相信今天还会有这么一位文王来礼贤下士。这不过是钩子钩在石头上,把鱼钩儿弄断了罢了。”说着站起身来,把钓丝缠在钓竿上,提起身边一个粗竹筒做的鱼饵罐子来就要走。
    本良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儿说出话来这么噎人,不过仔细一想,他说的也确实在理,不觉自己也笑了起来说:
    “这就不钓了?要回去了么?”
    那老僧却没有笑,依然淡淡地说:
    “钩子断了,不回去,还坐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受到挫折,能够急流勇退,也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吗?”说着,步履轻盈地迈过了“半步鸿沟”,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又吃了一惊。听他那口气,倒好像话里有话,明明是点着自己说的。心想:难道说,今天碰到的,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特意来点化我的不成?要真是这样,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非得求他给自己指点指点前途不可。可是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才对。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恐怕连本省人都不是。急切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只得随着他迈过了“半步鸿沟”来,没头没脑地问:
    “师父,您从哪儿来?”
    老僧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转身来,上下打量了本良一眼,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慢吞吞地回答说:
    “出家人六根清静,有如闲云野鹤,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虽吃人间烟火食,却不问世上尘俗事!”
    本良听他出言不俗,越发不肯错过这个机缘了,没等他转过身去走掉,赶紧拦住了说:
    “师父道行高深,法眼通天,只求师父慈悲为本,为弟子拨开迷雾,指点一条道路才好。”
    那老僧放下竹筒,伸出一个手指来指着本良说:
    “你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是各自东西,各奔前程,根本就走不到一个地方去。今天我在这里钓鱼,明天上哪儿,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又怎么能给你指点道路?我先问你,你是上角人不是?”
    上角人——缙云当地口人语中泛指壶镇地区的东乡人而言,因为壶镇地区在惡溪的上游。
    “是啊!”
    “你姓吴对不对?”
    “对呀!”
    “你去县里考武秀才,没能考上,是不是?”
    本良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为什么这位老僧跟自己素不相识,却知道自己姓什么、哪里人,连考不上武秀才的事情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要不是确实有道行,怎么能未卜先知对自己这样清楚呢?想到这里,顾不得就在路旁,当即跪了下来恳求说:
    “师父道行高深,对我的过去未来,了如指掌。今天有缘得见师父,一定要请师父给我指点迷津,好教弟子早日脱离苦海!”
    那老僧听本良如此说,既不伸手搀他起来,也不给他摩顶说偈(jì季),却仰脸朝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笑的爽朗而自然,一点儿也不做作,就好像确实遇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不得不纵声大笑一场才痛快似的。笑声过去,这才又歪着头端详起本良来,正色说:
    “古今中外,教门会道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这个教那个道的,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掌管着三十三重青天、一十八层地狱。这许多大罗真仙们住在天上,要不是也跟地上似的分成许多国,各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这许多神仙佛祖,到底哪位道行最大?直到如今,谁也说不清楚。你年轻轻一个孩子,怎么竟相信唱本校旱的信口雌黄,听起妖道疯僧的胡言乱语来呢?你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快起来赶你的路去吧!比不得山僧暮年之人,在这里钓钓鱼,打发走残年剩岁,多余的光阴。时候不早了,快起来上路走吧!”说完,提起竹筒,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良听老僧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像是醍醐灌顶,顿时大彻大悟起来,却也多少有些明白,知道他说的倒都是实话。“古往今来,谁是大罗真仙?谁是肉身不坏的活佛?不都是人云亦云,谁也没有瞧见过不是?不过,这个老和尚倒是透着有点儿怪:他要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籍贯和进城赴考的事情呢?不问清楚这个,心里的谜总也不能解开,岂不是一辈子怀里揣着个闷葫芦么?”想到这里,抬头看看老僧,见他已经顺着一条小道儿绕过山嘴,快要隐没在山崖后面了。本良一跃而起,拔腿就追,一路小跑奔上岗子,转到山崖后面,分明看见那老僧手提竹筒,肩扛竹竿,不慌不忙却又是健步如飞地在前面走,两人相距不及百步,可是任凭本良怎么快步追赶,总也追他不上。本良心里寻思:自己这两条腿,从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纵然不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飞毛腿,也是每天走一百八十里两头不见黑的地行仙,真难道在百步之内会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追不上么?本想叫他一声,请他等一下的,一赌气,也不叫了,紧一紧腰带,正一正背着的包袱和双刀,甩开胳膊,迈开大步,下决心非赶上这老和尚不可。
    醍醐(tíhú提胡)灌顶——佛家语。醍醐是制乳酪时最上层的油,佛书上用它比喻最高的佛理和“悟性”,说人对佛理的大彻大悟,有如醍醐灌顶。
    可是说也奇怪,尽管本良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腿上,每步跨出去都有三尺来远,追了一阵,离那老僧依旧相距百把十步。抬头看看,那老僧仍然是从容不迫地向前直走,就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他似的。本良不服输,正想加足力气快步追上,却见那老僧拐了一个弯儿,就又隐没在一处山嘴的后面了。
    本良暗暗说声不好:看起来,这个老和尚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脚底下的力气却不见得在自己之下,要是这样紧紧尾追,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要是拐两个弯儿,再遇上个三岔道儿什么的,还有可能把他给追丢了呢。抬头一看,那道山岗土石参半,不算太高,还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松树、杉树,碍脚的刺儿棵倒不多。
    本良仗着起小儿练就了蹿山越岭的本事,当机立断,一转身,斜刺里往山上爬去,一口气就蹿到了山岗的顶上。向下一望,那老僧是绕着山脚下的小路走的,这时候还在山嘴那边。也就是说,一个在弦上走,一个在弓上走,让本良给抄了近道儿,这一来,任凭那老僧的脚力再健,也只能落在后面了。本良心里一高兴,像下山的猛虎似的冲下岗子来,正好在老僧面前堵了个正着。他一面施礼,一面微喘着大声说:
    “师父慢走,还有件事情要想请教一下。”
    那老僧见本良果然抢到自己的前面去了,点了点头,微笑着一语道破:
    “不就是为了老僧知道你的姓氏乡里和进城赶考的事情么?这也值得着这么大的急,出这么多的汗?”
    本良被他一句话说到了心里去,不由得更加佩服起来。伸手一摸脑门儿,果然是出了一脑袋热汗,想起前两天在县校场上举那三五百斤重的石礅子都没有出汗这件事儿来,不禁自己也乐了。一面举起袖子来擦了擦脸上的油汗,一面讪讪地笑着说:
    “不管是真是假,我跟师父没有见过面,师父怎么倒知道我的事情呢?不给我说明白了,不是叫我今天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吗?”
    那老僧先不急着给本良揭开谜底,倒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所寺院说:
    “你想知道这个缘故,倒也不难。为了山僧一句戏言,累得小檀越出那么多的汗,山僧也实在过意不去。寒寺就在前面不远,有劳再走几步,先请进去略为歇歇。纵然没有好吃的东西可以待客,山泉一杯,倒还能够止渴生津。等你凉快够了,汗也落下去了,再听山僧慢慢儿给你细说端详,好不好?”
    檀越——也作“檀那”,是梵语“陀那钵底”的译音,即“施主”的意思。
    本良顺着老僧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果然前面不远的绿荫丛中,露出一带赭红的粉墙,一所不大不小的寺院,隐藏在一处苍松翠柏浓荫茂密的山谷之中。本良不觉暗暗纳罕起来:自己从小就在这读书洞附近游玩,山前山后可以说全都跑遍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山里面还有这么一所禅寺呢?今天既然闯到这里来了,别说是老和尚盛情相邀,就是没有人接待,还惦着进寺去看个究竟呢。当下也就老实不客气,道了一声“打搅”,就跟着老和尚走进寺来。
    寺院已经破败不堪,粉墙斑驳,砖石外露,山门外经幢旗杆,也破的破、折的折,东倒西歪躺了一地。山门上楷书石刻“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上款写的是“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下款只有“御题”两个字,还有一个篆刻“御笔之宝”的大方印章。那字写得古朴敦厚,苍老遒劲。用不着说,绝不会是朱元璋的亲笔真迹。算起年月来,从洪武五年壬子到同治十一年壬申,已经历时八个甲子又二十寒暑,也就是整整五百年了。这五百年中,善男信女们可能也集资重修过几次。由于地方偏僻,十二年前没有被太平军焚烧拆毁,但也正因为地方偏僻,香火不旺,殿宇被风雨所侵,山门朽腐,屋角坍塌,还未进门,先就给人一种荒凉破败的印象。老僧推开虚掩着的山门,只见两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全都成了残废:仗剑的瞎了眼,弹琵琶的折了手,扛伞的伤了脚,弄蛇的最可怜,从胸到肚开了膛,露出泥胎里面的草绳来,像肠子似的一直拖到了地上。这四个身高丈八的塑像,当年也曾经金裝银裹,威风凛凛地在这里镇守过古刹山门;如今时运不济,走了背字儿,只落得东倒西歪,衣甲不全,还全都帶了伤,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在呻吟着,叹息着,愤慨今非昔比,咒骂佛祖不灵。东西两廊,房塌屋漏;大殿前面的庭院里,荒草没胫,蒿莱丛生。大殿正中,虽然还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有一尊比较完整的释加牟尼佛,但也已经久断香烟,供桌上面,不但碰钟响铃木鱼铜罄诸般法器一概皆无,就连个香炉烛台也都没有。梁间屋角,到处是鼠穴鸟窝。所谓“秽粪着佛头”,大概就是这里的写照吧。
    释加牟尼身后,隔着雕花的屏障,背靠背地站着一尊木雕的韦陀神像,一手扶着一柄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降魔杵,杵尖着地,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像是极目远眺的样子。神像的身上虽然也为尘土和鸟粪所污,但是精巧的刻工,依然能反映出韦陀的风流倜傥少年英俊来,给人一种美的感受。正对着韦陀,是大殿的穿堂门,双扉紧闭,显然是里面下了暗闩了。老和尚打腰间解下一个山字形大钥匙来把暗闩拨开,推开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座北朝南一明两暗三间净室,东西两间厢房。小院子里鹅卵石砌的图案,石缝中连一根杂草也没有。窗棂和板壁虽然都已经十分陈旧,原来的朱漆也几乎无法辨认了,但却打抹得干干净净。两边窗下石阶上,一溜儿放着十来盆秋菊,正开着碗口大小雪白的花朵,迎风招展,似乎在点头微笑,迎接贵客的来临。前后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判然两个世界。单看大殿,有谁相信殿后居然别有洞天,竟还会有寺僧在这里居住,“于无佛处作佛”呢。
    老僧推开雕花的中堂门,让本良进屋。中堂两边,各有隔扇门和东西两室相通,估计那是老和尚的经堂和禅房。紧靠北墙,方桌上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龛前有一座绿锈斑斑的圆鼓形古铜鼎足小香炉,满积陈年的香灰。不过桌子前面,却又连个拜垫蒲团都没有。桌子两旁,倒有两张半旧的松木椅子。这样一间三不像的房间,说佛堂不像佛堂,说客厅不像客厅,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好。
    老僧让本良在松木椅子上坐了,自己出门去端回一碗凉水来放在桌上,笑对本良说:
    “深山古刹,香火冷落已久,只有老僧一人在这里耕作渔樵,自操井臼而食。小檀越光临寒寺,连杯清茶也供应不起,见笑见笑。这碗山泉,倒还清凉甘甜,正好解渴,请将就喝吧。”
    本良欠身道了谢,端起碗来,喝了一口。也不知是快走了几步渴了呢,还是这里的山泉与别处的不同,喝在嘴里,果然是又凉快又甘美,咽下肚去,寒气逼人,把一腔热火,全从头顶心赶跑了。回过味儿来,觉得满口芬芳,好像喝的不是凉水,倒像是玉液琼浆、甘露仙酒似的。本良喝出味儿来了,三口两口就把一碗凉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碗来,正要夸奖,那老和尚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倒抢先发了话了:
    “一碗山泉,竟比香茶好喝,是不是?喝得可口,本应当再奉上一碗,请小檀越喝个痛快才是。不过这种山泉是从石隙中涌出来的,寒气太重,只可一杯为度,喝多了,阴阳相克,不免要种下病根儿,那可倒是山僧的不是了。不瞒小檀越说,这里自从建寺以来,就留下这样一条规矩:山泉清凉,人人可尝,一杯为度,没得商量。就连当年洪武皇帝来了,都没有打破这个规矩呢。”
    本良这才想起山门上御笔题的“黄龙禅寺”四个字来,联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龙耕岩”故事,不禁把自己此来的目的暂时丢过一边,先向老僧请教起这个典故来:
    “那么说,洪武皇帝还真到这里来过,那山门上‘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也真是他的亲笔啰?我小时候听人说,洪武皇帝逃难的那一年,从这里经过,后面有追兵,前面又是深溪绝壁,无路可走,看看就要让人给追上了,幸亏他是星宿下凡的真命天子,行动都有天神保佑,只听得平地上起一个霹雳,绝壁上凭空开出一条一人多高展平的长廊来,放他过去。这就是‘龙耕岩’的来历,可真有这回事儿么?”
    老和尚见他问到这个典故上来了,心知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干脆就在对面一张松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闭目静思了片刻,这才笑着回答说:
    “有关风景胜迹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无非有的以景托人,凭空杜撰;有的以人托景,牵强附会,本来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茶余酒后,聊助谈兴,夏夜纳凉,哄哄孩子而已,岂能当真?就说这龙耕岩吧,我到这里来才几年,听到不同的说法就不下五六种之多。说得最多的,是汉光武刘秀逃难的时候,路过缙云,不单他爬过的悬崖峭壁全都凹了进去,变成了水平的走廊,还躲在一个叫李大的更夫家里,跟李大的女儿有过一段风流孽债。考证起来,历史上根本就没那么一回事儿。不过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倒是确实到过你们缙云地面,还到这里来喝过刚才你喝的山泉水呢!”
    “刚才我看见山门上写着‘大明洪武五年壬子敕建’,那么说,朱元璋一定是洪武五年到这里来的啰?”
    “不是的。洪武五年是奉敕重建黄龙寺的年月,不是朱元璋到这里来喝山泉水的日子。考证起来,朱元璋前后一共到这里来过两次:一次是元末至正二十七年丁未,也就是他登基做皇帝的前一年,他到温州去打方国珍,到过这里。他到金华的时候,还设过一个什么‘招贤馆’,刘基、章溢、宋濂、叶琛这些浙东学派的大儒们就是这时候投靠了朱元璋的②。朱元璋见了他们,非常高兴,说过‘我以天下托四先生’这样的话。还有你们缙云人吴似雷,身高力大,一担能挑一千多斤,也就是这时候穿着一双一尺多长的草鞋去见朱元璋的。这些故事,大概你总听说过吧?”
    方国珍——元末诸路起义军领袖之一,浙江海宁人(一说黄岩人),盐贩出身(一说贩私盐出身)。至正八年(1348),入海为盗。在元末人民蜂起反元的浪潮中,与其兄弟子侄共同起事,但反复不断地反元又降元,当过元朝的淮南行省和左丞相等大官,至正十三年(1353),据有台州、温州、庆元三路地方,助元兵攻张士诚。在張士诚战败降元的当年(至正二十七年,1367)七月,朱元璋派朱亮祖、汤和率军攻打方国珍,陷温州、庆元,同年十二月,方国珍降。翌年正月,朱元璋登基称帝。
    ②朱元璋到滁阳,里中“长者”李善长献“汉高起布衣……五年成帝业”的方略,大批引进著名的“贤达”,其中有浙东学派的大儒宋濂、叶琛、章溢、刘基等。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县人,进士出身,曾任元朝浙江儒学副提举。
    “吴似雷的故事我倒是小时候就听人家说起过。听说他一顿饭能吃十斤米,一个人能扛起一根一千斤重的水碓大轴来。他的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双龙村,坟旁边有一棵三百多年的大樟树,小时候我还去看过呢。”
    “传说嘛,总不免越传越邪乎的。能吃,力大,也许倒是真事儿,不过不见得真能吃那么多,真有那么大的力气。就在那一年,朱元璋轻骑简从,经过这里,进寺来讨水喝。那时候,这寺叫‘清风寺’,还没有这么高的佛殿,也没有几个和尚,不过是一座荒山野庙而已。当家的法名叫妙明,见为首这位将官模样的人,长得魁梧奇伟,器宇不凡,衣着华丽,腰悬宝剑,从人众多,非比一般,不敢怠慢,赶紧亲自端来一碗山泉水献了上去。朱元璋见他端来的是一碗凉水,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到了这深山校郝里来,现烧开水也来不及了,只好将就点儿喝几口。没想到才喝了两口,就品出这水的与众不同来,不觉一口气儿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接着就讨第二碗。妙明当即以‘山泉过凉,不宜多饮,只可一杯为度’的话为辞,不肯再去端来。朱元璋又是一个老大不乐意。那时候,他还没有身登大宝做皇帝,不过早就以天子自居,行动说话,说一不二惯了的,见连一杯水都讨不出来,登时沉下脸就要发作。妙明是个善观气色又长于应对的人,一看风头不对,赶紧趁风转舵,当即双手合十,上前低眉谢罪,善言解释,把建寺以来当家和尚口口相传的那四句偈语念了一遍,又殷勤动问尊长贵姓大名,来自何处。朱元璋似乎怒气稍解,也不答话,看见桌子上放着有现成的笔墨,就拿起笔来,在这东边墙上题诗一首,写完以后,掷笔于地,一挥手,全都一拥而出,上马去了。妙明心惊胆战,转回身来再看那墙上的诗,写的是:
    曾杀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汉,
    还敢呶呶问姓名。
    这才知道是朱元璋到了,不禁魂飞天外,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山门,只听见马蹄得得,山路上黄尘滚滚,人已远去。那时候,还是元朝的天下,尽管诸路英雄纷纷起义,四方豪杰自立为王,各统大军,逐鹿中原,却不知究竟鹿死谁手。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也称孤,我也道寡,成者王侯败者贼,不过都是草头天子,蒙古军一来,倒楣的还是老百姓。要是墙上留着朱元璋的笔迹,一旦官军到来,如何吃罪得起?妙明追赶朱元璋不着,回寺来对着这四行诗句愁眉不展,越琢磨越害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盆水来,连擦带刮地把墙上的诗句统统洗掉。不出三个月,朱元璋平定温州回来,又路过缙云,想起几个月之前清风寺题诗的旧事来,就随带卫士从人,身穿黄袍,又来到这里。妙明闻讯,出门跪接。朱元璋到这屋子里坐定,抬头一看自己题的诗没有了,脸上的眼睛鼻子也渐渐地挪了位置。妙明到底是个机灵人,灵机一动,就有词儿了。他不慌不忙,在一边躬身念了四句诗:
    御笔题诗不敢留,
    留后深恐鬼神愁;
    故将法水轻轻洗,
    犹有神光射斗牛。
    朱元璋见他善于应付,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转嗔为喜,赐他座位,听他说因果、谈禅理。当时的天下大势,朱元璋已经用武力统一江南吴王等诸路起义军,跟蒙古军形成了一个南北对峙的局面;北方红巾军全军覆没以后,扩郭铁木耳据太原,李恩齐据关中,彼此猜忌,结仇互攻,兵力分散,元顺帝号令不行,尾大不掉,已经无法维持残局。朱元璋在征方国珍的同时,就议定了先取山东,转取河南,堵塞潼关,北上取大都②,再取山西、陕西的战策,并以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兵将二十五万,猛攻山东,大都指日可下。只要稍有头脑略有眼光的人,谁看不出来天下就要改姓朱了?
    江南吴王——指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人,至正十三年(1353)起兵反元,占领江南,至正二十三年,自称吴王。
    ②大都——元朝的京城,即现在的北京。
    妙明不痴不聋,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少不得故弄玄虚,大谈其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的‘玄而又玄’的玄理。几句顺水人情,恭维得朱元璋心花怒放。妙明趁机进言,说是‘黄龙两度降福,寒寺蓬筚生辉,拟请将清风寺改名为黄龙寺,卑便光辉永照,龙威永存’云云。朱元璋点头认可,略坐一坐,又喝了一杯这里的山泉水,就起身去了。妙明也不跟外人提及此事,一直到朱元璋建都南京,坐了龙廷,天下逐渐平定下来了,这才在洪武五年进京去面见皇上,恳请亲赐御笔。朱元璋小时候也当过和尚,正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倒是不忘故旧,在便殿召见了他。不过朱元璋到底是个放牛娃出身,长于武学,短于文才,写几个字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用不着说,刚才你看见的‘黄龙禅寺’四个大字,不是秉笔太监代书,就是翰林学士代笔。还有这间屋子,赐名为‘析玄堂’;屋后的山泉水,赐名为‘冰晶一抔’,当然也都是出自这位代庖者的手笔。妙明从南京回来,指着御笔题词广结善缘,借着奉敕重建四方募化,这才盖起今天这座高大的寺院来。几年以后,妙明又去南京,朱元璋留他当了白马寺的堂头和尚,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
    堂头和尚——主持、方丈的俗称。
    本良抬头看看北面墙上,果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盘龙横匾,却只写着“析玄”两个大字。那字体,显而易见跟门口的“黄龙禅寺”是一模一样的。本良点点头说:
    “没想到这里有这样一所寺院,还有这样一个典故。石笋前是我姥姥家,这里的风景我从小就熟,只听说西乡新建那边的黄龙山黄龙寨上有一座大庙叫做黄龙寺,寺里有上千的和尚,风景美,地势险,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怎么这里的这座黄龙禅寺,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见过呢?”
    老和尚笑了笑说:
    “这就叫隔山如隔世嘛。陶渊明说的世外桃源,绝不可能是山洞里面别有一重天日,看起来,只不过跟世人隔着一重山罢了。那么,为什么避秦时乱的老百姓在那里住了五百来年,一直到晉太原中才有这么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撞了进去,居民还未改秦时服色呢?无非因为那个地方偏僻,不为世人所知罢了。正因为读书洞就在大路旁边,四处还有那么多的风景可以赏玩,足够游客们整天奔波流连忘返的了,谁还会顾及荒山深谷里的这座破庙呢?所以这里香火冷落,连佛像都快要倒光了。正因为这里偏僻,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没有把它烧掉。不管它怎么破,总还有我一个安身的所在。这就叫凡物皆有不足,有一利必有一弊的意思。至于说到朱元璋驾临清风寺的这段故事,在洪武年间,那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不过相隔了五百多年,事过境迁,昔日的繁华兴旺,变成了今天的门庭冷落;往日的暮鼓晨钟,变成了今天的佛倒殿坍;这也是凡事有头必有尾,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的意思。”
    本良听老和尚说的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合理,心里更加相信他有些来历。不过也觉得纳闷儿:他是个佛门弟子,是个修道礼佛求正果的人,怎么开口闭口总说没神没佛呢?不过初次相见,不便于开口动问,于是一时没有说话。忽然想起自己跑到这里来,原是为解开老和尚怎么会未卜先知这个谜的,进寺来好半天了,从喝水说到朱元璋,又从朱元璋说到不生不灭的玄理,这一个圈子,也绕得实在太大了。抬头看看门外,日影已经越来越短,天色已近巳末,要是再聊下去,赶到姥姥家去吃午饭可就来不及了。这样一想,就在座上拱拱手,把话题拉回来说:
    “老师父刚才的一席话,含意深广,教弟子又明白了许多道理。今天有缘得见师父,真是三生有幸,恨不得把平素一些想不通的事儿统统拿出来请教一番才好呢!只是今天下考回家路过宝寺,时间仓促,还要到石笋前去看望外祖母,只好等往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来请教了。不过刚才在问渔亭前跟师父初次见面,师父怎么就知道我姓什么、哪儿人,连我没考上武秀才的事儿都知道了呢?这个扣儿,恳请师父一定要给我指点解开才好。”
    老和尚也明知道本良是为这件事情追进山里来的,听他点到本题儿上来了,微微一笑说:
    “我看小檀越挺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清楚明白的扣儿都解不开呢?古往今来,你见过谁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未出茅庐就预知天下三分,那也不是他能掐会算算出来,或是善观天象看出来的。要是真有这么一桩事情,我看也是根据前因推出来的后果,根据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势力的强弱演变,大胆作出天下三分的估计而已。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读过的佛经,没有一万卷,也有几千卷了,不过我佛的妙法真经能叫顽石点头,却不能叫我这花岗岩脑袋瓜儿开窍,直到如今,头发都白了,修行一世,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修到,还谈什么未卜先知,为他人指迷?刚才在问渔亭前,我不过也是根据你自己告诉我的前因,姑妄推之,赶巧又都叫我猜对了而已。”
    顽石点头——这是一个佛教故事,比喻高深的道理感人之深。《莲社高僧传》中说:“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为点头。”
    本良很佩服老和尚说的这一篇道理,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根据前因推出后果,却还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又拱拱手,接着再问:
    “照师父这样说来,未卜先知是没有的,有的只不过是推理。这种说法弟子很心服。不过到底是怎么个推法,弟子愚鲁,一时还悟不过来,敢请师父现身说法,叫弟子也明白明白推理的奥妙。”
    老和尚收敛起笑容,正色地说:
    “其实,推理的本事人人都会,只不过你自己平时不注意就是了。推理有推对了的时候,也有推错了的时候。前因考虑得越周密,推出来的理也就越接近事实;一点儿根据也没有,那就是瞎猜,不是推理了。比如说吧,我虽说不是本地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上角腔、南乡腔、西乡腔,还是听得出来的。你开口头一句话,就把‘钓鱼钩’的‘钩’说成了与‘抓阄’的‘阄’同音,你要不是上角人,怎么会这样说话呢?”
    “您说我是上角人,我猜也是从我说话的口音里听出来的,这不奇怪。那末,我姓什么,您是怎样推出来的呢?”
    “推理的前因,有的简单,有的复杂。听口音知道你是上角人,这是简单的前因,只要是本地人,或是在这里住长了的人,大概都有这宗本领。说到你姓吴,这就复杂些了。我先问你,你的名字叫本良,对不对?”
    “对呀!”本良更加惊讶了,睁大了眼睛,急催着老和尚快快解释。
    “这就对了嘛!”老和尚依旧慢条斯理儿地说。“知道你姓吴叫本良,是你这一身打扮穿着告诉我的。你想想,眼下正是县里开考的日子,你要不是赴考的武童生,谁穿这种薄底儿靸鞋、紧身箭袖,还系着英雄巾,背着柳叶刀?这里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地,城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读书洞前面的茶摊馄饨担上就会听到一点儿风声。我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这风哪儿能不吹到我的耳朵里来?大前天有人从城里赶集回来,就说起考场上有个上角来的武童生叫吴本良的,一对儿柳叶双刀怎样的了得。还说今年的头名武秀才,十拿九稳是这个吴本良的了。今天见你这身打扮,说话又是上角口音,背的又是柳叶双刀,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练双刀的人那就更少啦!有这样三条根据,推知你就是吴本良,还能错到哪里去?”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我没有考上的呢?”
    “这事儿猛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玄,只要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是清楚不过的。刚才说过,如今这年头,去考武秀才的人本来就不多;考取了,也不像文秀才那样,有希望补个廪生什么的,可以向官里领一份儿钱粮米谷,不过只是取一张文凭,好进省城去考武举人罢了,所以也用不着像考文秀才那样,要经过县考、府考、道考、院考,过五关似的,费许多周折时日。通常不过由兵部责成各处兵政委派当地守备、都司代行主考的职责,三场就定胜负。赴考的童生,下场以后,除了当场斥退或是十分没有把握的,大都在县里住着等喜讯儿。如今发榜在即,你考得又不坏,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起包袱回家去,还踱到问渔亭里来看我钓鱼,不像家里有什么急事忙着赶路的样子,要不是因故没有了指望,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本良听到老和尚剖析得有根有据,头头是道,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刚才拿他当神魔鬼怪,只以为他能掐会算,有些邪门儿歪道;听完他这一番解释之后,才知道这个老和尚不是道行高深,而是有一肚子见解独特的真学问。用不着说,这个人一定是有一番来历的。自己有刘浪这样武艺高强的教师指点拳脚,要是再有这样学问高深的老师来指点自己做人走路,那该有多好哇!只可惜黄龙寺离家太远了,不能朝夕过来请教,确实是一件憾事。
    老和尚见本良低头不语,就又问起他考场的情形、谁的主考,以及落第的原因等等,本良全都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一遍。老和尚听完以后,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半天,这才收敛起凄然的脸色,另找话题,向本良要借双刀看看。本良连忙从背上解了下来,连木鞘递了过去。老和尚刚把刀抽出来,还没有细看,就直着眼睛愣住了,嘴里轻轻地叫出了三个字:“云中雪?”接着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苍天,声音虽小,却吐字清晰地说:“十几年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你!”说完这一句,又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那两把刀,用手试试它的锋芒,还把刀子弯成月牙儿看它的柔性和刚性,好像他对这两把刀十分熟悉,一时间又爱不释手的样子。
    本良听老和尚居然能叫出这双刀的名字来,心里不禁暗暗纳罕:这两把刀,配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白木鞘,既没有珠宝镶嵌,也没有耀眼的铜活儿,不论是刀上鞘上,都没有錾文凿字,只是刘教师到林家去的那一天,把刀留给自己的时候,悄悄儿地说过这两把刀的名字和好处,怎么这个老和尚竟能够一眼就认出它来呢?看他那入神的样子,好像这两把刀身上,还有许多不平凡的故事似的。本良觉得奇怪,忍不住问:
    “师父,您见过这对双刀吗?”
    老和尚正沉浸在往事之中,被本良一句话惊醒了,慢慢儿地抬起眼睛来,摇摇头说:
    “没见过。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有这样一对双刀,跟你的这一对很相似,不过要比你的漂亮得多:刀鞘是鲨鱼皮的,镶着银活儿,刀把儿是象牙的,每边儿还都镶着一颗十分名贵的祖母绿。你这一对儿,外观不怎么起眼,钢锋却不在他那一对儿以下,也算得上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好刀。看起来,这刀比你的年纪要大得多,一定是你祖遗的传家之宝吧?”
    祖母绿——是一种极名贵的宝石。又名助木绿、助木剌、子母绿。明代张应文《清秘藏》中说:“我朝巨珰刘谨有祖母绿涤环一事,重斤许,用黄金一千二百五十斤得之。朱宁有祖母绿佛一尊,亦用价至黄金千余斤。”
    自打本良在蛤蟆岭下一眼看见这对木鞘双刀的那会儿,一直到刘教师把它交到他手上,这两把双刀的刀柄上就裹着一块薄薄的红绸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解开来看看刀柄的本来面目。因此,对于老和尚说的有鲨皮鞘、象牙柄的刀,自然也就不会跟自己的刀联系起来。等到老和尚问起这对双刀的来历,本良是个实心人,不会说谎,连忙说:
    “我们家世世代代打石头,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只有铁锤和钢錾,哪有这个?这是我师傅临离开我们家的时候,留给我的念心物儿。”
    “你师傅离开你们家以后,又上哪儿去了呢?”
    “就上我刚才说的告我冒籍的那个林柄家里去了。他们林村离我们吴石宕不过三里多路。”
    “哦,这么说来,那个林柄还是你师弟啰。你师傅如今在哪里?”
    “他跟林柄一起进城去赴考,还在城里等着发榜呢!”
    “你师傅他尊姓?”
    “姓刘。”为着缙云方言“刘”和“楼”同音,赶紧又补充一句说:“卯金刀刘。”
    老和尚的眼睛似乎猛地睁大了许多,露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情来,紧着追问:
    “大名是?”
    “单讳一个‘浪’字,是‘波浪’的‘浪’。师父,您认识他?”
    老和尚紧绷着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微微地摆了摆脑袋,似乎很失望的样子说:
    “不认识,不认识。”又过了片刻,这才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接着说:“有其师方有其徒。在考场上,人人都夸小檀越的武艺十分了得,用不着说,尊师必定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改日有工夫了,倒要到林村去会一会尊师,只是不知道有这缘份没有呢?”
    本良巴不得刘教师也能认识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赶紧说:
    “过不了几天,等发了榜,我师傅就要回林村去的,那时候也得打读书洞跟前经过。师父常在问渔亭上钓鱼,说不定还能碰见他呢!”
    老和尚点点头,一面摩挲着双刀,把它装进刀鞘里,递还给本良,一面无限深情地说:
    “但愿天从人愿,早日见到刘师傅,免我朝夕渴念吧。今天既是小檀越还要赶路,又要到令亲处盘恒一些时候,老僧也就不留你在寒寺用斋了。刚才咱们打山门进来,大殿和两廊的情景你都已经见到了,这会儿咱们打后门出去,看看那‘冰晶一抔’是怎么打山石中流出来的吧。”说着,就站起身来,在前面带路。
    本良怕耽误工夫,本不想去看什么冰晶不冰晶的。不过一者主人邀请,盛情难却;二者稍弯几步路,去看看寺院的后身,也是好的,就背上双刀,跟脚走出析玄堂来。
    堂后是一个小小的跨院,东西两间屋子,一间是厨房,一间堆放什物,中间是一个穿堂。走出穿堂门,紧挨着门口儿是一架葡萄,一串串的葡萄珠儿有的深红、有的翠绿、有的已经红得发紫,一颗颗都有猫眼儿大小。门外是一个很大的园子,随着山坡起伏筑着围墙,围着有两三亩地。中间有一条甬道,直通北墙脚。甬道两旁,种满了蔬菜花果:这半边是大白菜、向日葵、豆角、萝卜、南瓜;那半边是芍药、白术、柴胡、半夏;水沟两边长着金针、韮菜;北边斜坡地上,有几棵桃树、梨树、枇杷、樱桃;穿堂门的两边儿,还放着一溜儿大小几十盆各种颜色的秋菊,正开着铜钱大、银元大、直至碗口大的鲜花。乍一进园来,仓促间简直难于分清这里究竟是花园,是菜园,是果园,还是药材种植园。老和尚摘下一嘟噜熟透了的紫葡萄来,递给本良,招呼他往北墙那边走。本良吃着葡萄,心里在想:有这么大一个园子,又不用交租纳税,安排好了茬口,一年的收成尽够他吃穿不尽的了。只是一个人管这几亩园子地,也难为他侍弄的。不禁半开玩笑地说:
    “没有想到师父屋后还有这么一个花果山、百果园,菜果药材,应有尽有,看起来一年也有不少出息。只是您一个人侍弄这么大一个园子,也够您忙活的呢!”
    老和尚也笑着半打哈哈地笑着回过头来说:
    “这里不单有花果山,还有水帘洞呢。可惜我是五百年前又五百年的孙悟空,不住在水帘洞里却住在水帘洞外。要不然,带着几百个小猕猴,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洞前有四季常开之花,洞里藏经年不败之果,与日月同生,共天地并老,我不也就成了齐天大圣了吗?”
    本良没想到老和尚还这样诙谐隽永,眼前事物,信手抓来,皆成笑料,不觉忘了与他还是初次见面,也凑趣儿说:
    “您什么时候竖起齐天大圣的杏黄旗来,可别忘了招呼我一声,我一定来当您帐前听唤的小猕猴。”
    “不敢当,不敢当。”老和尚连声呵呵笑着说。“我这里山低洞小,留不住你这么大的通臂猿。这个园子,本来就是两个人的谱儿。头年了缘禅师的尘缘了结,圆寂去了,只好由我一个人来经管。要是有两个小猴子,帮我锄锄草松松土什么的,我就松活多啦!”
    圆寂——佛教用语,指尼僧死亡。
    说着,已经到了北坡下面。这里地势比较高,围墙从山坡上砌过去,把坡脚围进了园内。将坡脚整成了高台地,种着果木。正中央却从墙外伸进一块乌黑的山岩来,已经经过雕凿,錾成一个没有角的龙头样子,就从龙口里吐出一股不大的水流来,倾泻在下面一个半圆形的水池里,那水珠儿并不马上就和池水汇成一体,却是在水面上滴溜溜乱转,像旭日初升阳光斜照下荷叶上的朝露,滚瓜溜圆,晶莹剔透,光芒四射,不由人会联想起“万粒银珠滚玉盘”这样的诗句来。在龙头上方的岩石上,刻着御题的“冰晶一抔”四个行草大字,字体娟秀纤美,却又遒劲苍老,一望而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而来。本良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对照“冰晶”两字倒还贴切;只是那个“一抔”的“抔”字,却怎么也不如换成“盘”字更符合实际,就把自己的这番意思说了出来。老和尚见本良一个山村石匠,居然敢于指摘御笔题铭,不觉也很佩服他的大胆,笑了笑说:
    “要照今天你看见的这股山泉来说,我也觉得‘冰晶一抔’不如‘冰晶一盘’更贴切;不过你没想到朱元璋到这里来的那天,这个水池子根本就没有,冰晶寒玉,双手可掬,又上哪儿去装满一盘呢?这股泉水味甘质醇,别说水珠儿一时沉不下去,就连薄一点儿的铜钱,还能在水面上飘好长一会儿呢!”说着,打怀里摸出一把制钱来,挑出几个沙板儿,一枚一枚轻轻地放在水面上,果然都像树叶似的在水面上飘着,一直到溅上水花儿了才沉没。
    本良没有想到比水重的铜钱,居然能够在水面上浮着,不由得啧啧称奇,呆呆地望着那玉珠似的泉水出了好一会儿神。偶然一回头,看见水池东边的桃李丛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大书“退锋郎之冢”五个变隶,笔法雄健有力,又带几分古朴淡雅,大有超然出世之感。本良不知道“退锋郎”是什么官职,又奇怪这佛寺的后园怎么会埋进外人的坟来,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那石碑的背后还有四句偈语,写的是:
    殿前退锋郎,功成鬓发伤;
    御笔今髡秃,厝②之冰晶旁。
    髡(kūn昆)——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这里转指毛笔脱毛。
    ②厝(cuò错)——放置。
    此外,既没有死者的生年卒月,也没有姓氏籍贯,石碑的后面,又只有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坟包,还以为埋的是石匣③呢,正要动问,老和尚见本良围着石碑转圈子,知道他又在纳闷儿了,就走过来给他解释说:
    ③石匣——缙云风俗:人死之后,入棺埋葬,几年之后捡出骨头来,用小石棺重新埋葬。这种小石棺,叫做“石匣”。
    “这里面埋的是一支笔。洪武皇帝在这里御笔题诗,诗句墨迹叫妙明给洗下去了;朱元璋当时扔在地上的那支笔,事后妙明珍藏了起来,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成了黄龙寺的镇山法宝了。了缘禅师涅槃以后,这支笔传到了我的手上。我是个游方和尚,平生又从来没有收过门徒,这支笔往后传给谁呢?细想起来,它的风头已经出足,锋芒也已经退去,何不就此藏之名山,了却它的这一段尘缘呢?我替他打了一具石匣,还替他竖了一块石碑,总算也对得起他了吧?”说着,自己先爽朗地大笑起来。
    本良没想到这座“退锋冢”里面埋着的竟是一支秃笔,真是怪人办出来的怪事儿。又见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过份露于形迹,只好微微点头,淡淡一笑,表示心领神会而已。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日影已经直立,早已交了午时。本良道了谢,告辞要走,老和尚也不强留,开开院墙东面的角门,两人一起走出园外来。老和尚指着来时的山路说:
    “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出口就是问渔亭,想来总不至于迷了路吧?什么时候路过这里,只管进山来玩儿。有什么疑难的事儿,用得着老僧,也只管来找我,不要见外。回家去见到你家大人,就说有个不知名的游方和尚问讯他们,祝他们万事如意吧!”
    听他自称为不知名的游方和尚,本良这才想起:攀谈了这半天儿,还没有请教他叫什么法名呢。如今要走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不问清楚了,回家去怎么跟人说,往后见了面,又怎么称呼呢?没奈何,只得硬硬头皮说:
    “回去的路我认识,师父放心,准丢不了。只是刚才匆忙,还没有请教师父的法号是哪两个字,怎么称呼呢!”
    老和尚见本良临走之前才问他法号,不觉双手捧腹哈哈大笑说:
    “哈哈!有趣有趣!天生万物,原本有形无名,愿意叫什么,全凭人的喜欢,只要对上号,不至于驴唇安到了马嘴上去,就可以了。我这里就我一个人,你叫我黄龙寺的老和尚,不是就挺合适吗?”说着,又是一阵大笑,挥挥手说:“快走吧,晚了,赶不上饭,可别怪我!”说完,头也不回地一路笑着进园去了。
    本良还想追进去问个究竟,见园门已关,只得呆呆地站在门外发愣。想起自己刚见他的时候不问个明白,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法号,他不肯说,再问也是枉然。不过他在这里一住好几年了,不见得姥姥家舅舅他们就会不知道;到了石笋前,细一打听,还能问不出他的法号来吗?这样一想,就又回过身来,大踏步绕过山嘴,走出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