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幻觉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一连几天,候一桃都忙着采写市里的几大重点建设工程,为这座城市的新面孔摇旗呐喊。劳累、饥饿与睡眠不足,使他整个人都脱了形。他走进新闻部主任室发稿,马芸芸老远就看着他喊:“你怎么啦?眼圈发黑,变得像头大国宝。”
候一桃照照镜子,眼圈真的绕了一圈黑,脸颊一片菜色,嘴唇干裂,舌头沾满了白色粉沫。他说:“我太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马芸芸说:“好吧,今天放你的假,你去睡个够,没有谁来打搅你。”她扔给他两包方便面。
候一桃又把方便面推给她,说:“我再也不敢方便了。这东西吃得太多了,便伤了味觉,老尝到有股殡仪馆尸体防腐剂的味道。看着就翻胃。”
他蒙头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窗玻璃上看不见一丝白天的颜色,才起床洗漱,想出去找点东西填肚皮。
有人砰砰砰敲响了他的门,没等他回答,门便推开了,挤进一张圆胖的脸,望着他笑,说:“刚才我来找你,你睡得满屋都是呼噜声。”是副刊部的焦主任,他的秃顶在灯光下比脸还大。
他望着候一桃惊疑的脸,又说:“我清理屋子,清出了几瓶霸王牌啤酒,那可是好啤酒呀!我数了数报社里就是新闻部里的小候爱喝啤酒,就来请你上我家吃顿晚饭。”
他说得候一桃嘴里又痒又酸,就答应了他:“好吧,只要你不下麻药,把我麻翻了剁来包饺子,就行了。”
他嘿嘿嘿地笑起来,脸像吹胀的汽球,更圆了。
他住在报社红砖楼的对面,一幢新起的高层公寓,他家在六楼。楼道没灯,在黑暗中他粗壮的喘息声为候一桃引路。候一桃想,有这种喘息声的人,晚上睡觉的呼噜声肯定会吵得“冬雷滚滚,夏雨雪”。他在黑暗中把钥匙摸得哗啦啦响,告诉候一桃这个单元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前几天,警察在九楼抓了男男女女好大一串,说是聚众吸毒的。
他住得很宽,两室一厅。厅很大,却没几样家具。一张饭桌,一个老式皮沙发,廉价的玻璃电视柜上放着一个很古老的彩电。他说彩电早已坏了,他已快一年没看成电视了。墙上挂了一副字,是他自己的手笔,字很好意却俗:难得糊涂。看着那字,很容易想起他那张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圆脸。
桌上菜太丰富了,凉的炒的煎的燉的煮的都有,四瓶啤酒高塔似的耸立在碗盏之间,是市面上最俏的霸王牌。他请候一桃入座,筷子在菜上一点,说:“你品尝品尝,我可以当个几级厨师?”
候一桃没动筷,在屋子内巡视了一遍,说:“你老婆呢?怎么没看见你家里的人?”
他晃着光亮的秃顶,说:“我没有老婆,一个人,自由得很。”
他又问候一桃:“你有女人吗?”候一桃说:“没有。”他的脸便开朗了,撬开了啤酒的瓶盖,满屋都充满了醉人的气泡。他倒进杯里,喝了两口,鼻尖就涌上了湿漉漉的红色。他又举起杯,把候一桃的杯撞得很响,说:“来,为没有女人干杯!”一杯酒下肚,他又叹息:“啤酒放久了,苦味太重了。”
酒使这个喜欢沉默的人话多起来。他告诉候一桃,他曾经讨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脾气很好,人也贤慧,是个教书的,却命短,婚后刚一年,便生玻豪了。第二个老婆是个开出租的,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却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两眼泛着青色的光,说:“你猜猜,她在法院判决时说了些什么?她说她忍受不了我睡觉的呼噜声,像电锯轰鸣,轰轰隆隆锯着她的神经。她为了证明她的话,还在法庭上放了一段录音,说是她录下的我的呼噜声。你听是什么?轰轰隆隆,分明是火车从铁轨轧过的声音!”
他哈哈笑了,脸颊让酒汗浸得油光光的。他又同候一桃重重地碰了杯,喝得双眼紧闭,睁开便喷出一股热烘烘的酒气,说:“走吧,走吧。她走了,我才觉得自己多么的自由。每天关上门,四周空寂,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主宰,是上苍。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打滚翻筋斗拿大顶,也没人干涉,真正有冲出牢笼的感觉。”
他俩便为没有女人的自由,干完了三大瓶酒。他耳朵洞里都是火燎过的颜色,用毛巾抹一把脸,又扔到桌子上。他在手腕上看了一眼表,便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没等候一桃回答,便抓紧候一桃的手臂往屋拉。候一桃嗅到里屋有很浓的樟脑味。
他没开灯,拉开窗帘,露出一架高倍单筒望远镜。他把窗子开了条缝,望远镜像枪筒似的伸了出去。他蹲下来,眯上眼睛,慢慢地调着焦距。候一桃望望窗外,是那幢红砖楼,像头红色的百眼怪兽,每堵窗户都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站起来,很得意地对候一桃说:“快看快看,戏已经开场了。”
候一桃对着镜孔看去,就觉得有许许多多细小的毛刺扎进了自己的眼心。他看到的是一组黄色镜头,只要用文字写下来,这部校旱便会沦为低级下流的读物。镜头前只有两个人,他的主任马芸芸,另一个是报社的大人物(隐名)。他们在干什么,他不会说,因为他刺痛的眼心正在流泪。
候一桃背后颤动着一串得意而又淫荡的笑,他回头,焦胖子抱着双臂,眼内闪过血红的光,笑着说:“怎么样?我曾经告诫过你,这女人不是什么好货。”
候一桃却很想在他肥厚的脸上狠狠揍一拳,看着他满脸开花的模样,高声朗读一段鲁达痛打镇关西。候一桃问:“你去精神病院看过病吗?”
笑容便在他的脸上凝固了,慢慢变得很难看。候一桃说:“偷窥症是很严重的精神病,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他明白了候一桃的话,冲过来,把镜头对准天上,说:“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我的望远镜是看天上的星星的。我想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是怎么回事,想看看天枰座是怎样的星座。我就是属于那个星座的人。”
候一桃哈哈哈笑得很爽,说:“这城市乌烟瘴气,十有九天雾气沉沉,难见天上的星辰。你便对准地上。人间的星星是不是比天上的更迷人?”
他摇手否认,额头鼻尖都是汗。
他们又回到酒桌前,默默地吞酒,不再为什么干杯了。放下酒杯,都有心酸的东西涌上来。
他说:“小候,我知道你也曾醉倒在那女人的屋内。你放心,我什么人也不说。”
候一桃笑了笑,说:“你也不敢说。你怕别人说你变态,靠偷窥别人的隐私过日子。”
他便沉默了。
候一桃说:“你倒要小心点,那女人每次都把窗户大开演戏,肯定知道你这个观众。”
他说:“我也知道那女人厉害。”
候一桃说:“所以,你就情愿孤独,不与任何女人来往?”
他出乎候一桃的意料,很坚定地说了句:“不!”然后埋下头,眼圈红了。候一桃很清晰地看见一串泪水从他肿胀的眼眶内涌出来,同满脸的汗水混在一起。他哽咽着说:“我很想我的女儿,她现在已上中学了。我老婆什么都带走了,连一张女儿的照片都没给我留下……”他伏着桌子上抽泣起来。
候一桃再没有心思喝酒了。
可那日,他却喝醉了。回到报社,肠胃像有一只带毛刺的手掌使劲揉捏似的,憋得难受。不一会儿,他便吐得昏天黑地。
副刊部主任焦胖子面带菩萨一样的微笑,掀开新闻部的门,他光滑的秃顶在日光灯下涂了层釉似的闪闪发光。
“喂!”他说,把两只手高高举起来,像在指挥一台交响乐:“我把一个新闻无偿地献给你们。”
埋在办公桌前的人都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他又闭口不说了,脸上满是弯弯曲曲的笑纹。他刷地撕了张卫生纸,把眼镜摘下来擦拭,又在灯光下照了照,又慢慢地揩擦着。
“什么新闻?说呀!”
“焦胖子要娶老婆了吧?准备把谁家的黄花闺女娶回家?”
焦胖子把手一摇,说:“什么黄花闺女?我把一口大浴缸娶回家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又啧着舌头叹气:“这算什么新闻?我昨天还买了一口电饭煲呢!”
焦胖子把眼镜戴上,左右晃了下,说:“我买的可不是一般的浴缸,汉斯格雅,听说过吗?德国的牌子货。可以喷五股水,带全身按摩,能喷洒香水,豪华舒适,里面泡一泡,啧啧,那简直是过神仙的日子!”
哈——,全都乐了。买个浴缸不奇怪,浴缸有多豪华气派不奇怪,怪的是单身老头焦胖子。看他那副自我欣赏的模样,人们自然地想到了他苦闷压抑着的那个东西。有人笑着说“还带自慰的吧?”
焦胖子脸色变了,额上隆起了青筋,晃着脖子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虽说孤身一人,就不该过有品质的生活吗?我们在报社供职,就是货真价实的白领。你知不知道,现在白领讲究什么?波波,就是小资生活。我们有能力使自己的生活上档次,波波一下,为什么不该享受一下呢?我老焦买豪华浴缸,那可是很有价值的新闻呀!你们想想,晚报的读者对象都是些谁?多一些波波一族新闻,报纸的发行肯定会翻两个滚。”
焦胖子很认真地讲着,其他人却不这么听,他们仍然编着焦胖子的笑话,说着笑着一片吵闹。
马芸芸仔细地修着指甲,头也没抬地对埋头删改稿子的候一桃说:“汉斯格雅豪华浴缸是什么样的?”
候一桃头也没抬,说:“就像焦胖子那个酸样。”
马芸芸笑了一声,心里却沉重起来。她对焦胖子说:“老焦,你的新闻的确很有价值。我们晚报应该顺应时代,该报道点有品位的生活。你把你对浴缸的感受写一个杂文吧,我可以安在头版的报尾上,再配上对一些白领夜生活的采访,时尚服装店的现场,肯定很胀读者的眼睛。”
焦胖子脸红了,光亮的额上有汗沁出。他手抹了一下,笑着说:“我只是讲个笑话,逗大家乐一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走了。有人学他的样子,眯着眼睛,屁股一摇,嘴里啧啧啧咂着舌头,说:“五股水冒泡,全身按摩,好舒服呀,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又惹得一阵轰笑。
候一桃抱起稿子,显得非常地烦。他对马芸芸说:“这里太吵了,我回家赶稿子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马芸芸才举手招呼说:“好了,别闹了,各干各的事。今天三点前一定要把编完的稿放在我的桌子上,五点钟以前画好版,清样交总编。”
室内才安静下来。马芸芸拉开抽屉,里面是那本《海边的卡夫卡》,翻开来,弟弟在一张老照片上对她顽皮地笑。她心里一酸,又合上了书。
马芸芸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让细碎滚热的水珠从头顶喷溅而下。她捂住脸紧闭双眼,听那哗啦啦的水响。冲吧,她对自己说,冲吧,憋了好几天的烦恼就该这样冲洗。她的脸与身体开始发热了,睁开眼睛,一片水雾把眼前的一切罩得混混沌沌。她叹口气,心里轻松些了。
泡在焦胖子的那口汉斯格雅浴缸内是什么味道?她心里冒出句,又哧地笑了。她不明白这几天一冲澡,就想着焦胖子的那口浴缸,怎么冲洗都洗不掉,焦胖子耳根肯定会发烧的。
水哗啦哗啦地淋着,她油亮的头发成了湿漉漉的一绺,像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盖住了半张脸。她又把头发推到了背后。水关小些了,水珠却大粒大粒地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滚动。
这么多年了,她都快把那个馋嘴猫焦心辛忘掉了。他们在一个报社,就和那些见面笑一笑,又各干各的公事的同事们一个样,把什么都忘在了脑后。她看着焦心辛结婚又离婚,就像看着废纸篼装满又让清洁员清空了一样普通又自然,没有动过丝毫心思。焦心辛看着她结婚又离婚,见面笑一笑,看不出他心内有没有鬼。他的那孔常常闪着偷窥镜头光亮的窗户,只能让她觉得这是种心理的不正常,从没想过其他。
这几天,焦胖子的那口浴缸真的把她的脑袋搅昏了,甩也甩不掉。
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事,却像沉在水底的老杂物一般,呼呼呼地浮上了水面。她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焦心辛很久以前的那张圆胖脸,很白很嫩,像经常涂脂抹粉的女人。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细缝透出一丝鬼气,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有一次,他贼似的跟在马芸芸和罗盈盈的背后,走了好几条街,又回到了学校。罗盈盈悄悄地说:“那小子怎么老跟着我们?”马芸芸叫她别吱声,帮意朝体育场走去。她俩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好像没看见背后跟的那个人。太阳很烈,水泥地皮都烤出了一股焦臭味儿,她俩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便突然回头,盯着那个脸皮真厚的小子。他不自然地笑笑,衬衫早让汗水湿透了,身子晃晃便坐在了地上。
马芸芸说:“你小子有病?跟着我们干什么?”
他仍眯着双眼,鼻头涌起一团红色,说:“我正构思一首诗,西边的诺日朗,好大的瀑布。我没去过那里,便在你们飘逸柔软的长发上找灵感。”
罗盈盈抚着自己的长发,脸有些红了。马芸芸却把自己扎成一团的马尾巴扯开来,让浓黑的哗地散开,在焦辛心眼前甩动,说:“看够没有?看够了就给我滚!不然,我叫保安来告你调戏良家妇女!”
马芸芸朝场边的公用电话亭走去。焦胖子想笑又不敢笑,一脸的尴尬,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树林。马芸芸拉着罗盈盈也躲进了阴凉处。再这样下去,她俩也要中暑了。
后来,焦心辛总是找借口来与她套,帮她提水打饭,去图书馆还书借书,她像找了个仆人似的,大事小事都使唤他,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再后来,刘大为闯进了她的生活,焦胖子就躲远了,消失了。再见面也像陌生人一般,好像他们都忘了过去的那些事。
马芸芸穿上浴衣,回到卧室。她又找出那本《海边的卡夫卡》,却想不起上次看到哪一页了。随便翻翻,又扔到了一边。
空荡荡的屋子骤然冷寂下来,灯光也白得刺眼。她倒了杯水,却是冰冷的。几天了,开水机也忘了开。她取出安定,倒了两粒在手心,就着冷水咽了下去。最近,她天天靠安定睡眠,可孤寂仍然包围着她。她常常感到身子很冷,像裸身行走在冰天雪地,压着厚厚的几床被子,也感觉不到暖和。她就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一晚上一晚上地等待。可睡眠却像泥地上缓慢爬行的蜗牛,从遥远处向她爬来。
迷蒙中,电话铃尖声响了,很着急的样子。她无力地爬起来,抓起话筒,还没问是谁,那边喘着粗气的“喂”声便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