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话 绝望世界

作品:《泣血幽瞳

    金天闯从不认为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突然感到很羞于面对眼前这个疯狂而恬静的城市。他不想再看见沈颀或廖东然,或者程科甚至任何人。去滨都也好,去国外也好,他了解自己所有的缺点,在现代社会他无力杀人灭口,逃避是唯一的办法。在这个万头攒拥摩肩接踵的忙碌闹域,庸俗卑劣而又紧张强烈的现代气息如同黑夜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眼睛所能触及的全部地方。烟州城与石冶镇中,有成千上万他很陌生却也决不能断定从未见过的人,在过着各自封闭而独特的生活。也许其中有许多人他即将会认识,或是永远无缘结交。他总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九个没有犯错,没有来到石冶一中,没有接触过于水清,那这一切还会发生么?结果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除了于水清杀人以外,其他那些曾以欺凌弱小为乐的所谓强者,是否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已死的人又究竟是否至于被杀来抵偿呢?
    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喜欢优秀的人才是正常的;而对于一个对学校毫无利用价值只难拖后腿的学生,只能用抛弃来缔造他们的命运吗?学校把他们全赶出去,赶到社会中,让社会承担这一切。校园的确应该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共规则,但它决不意味着暴力。学校认为他们无可救药,真的无可救药了吗?只有无可救药的成年人,没有无可救药的未成年人,只要他们还未达到成人的年龄,就完全有被挽救的可能。是谁把学生变成了成人?接受教育的大好年龄时突然变为成人,然后面对阴暗悲惨毫无前途的余生。在学校里,生命卑贱得如同在战场上一样,本该属于我们的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遇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说话有份量的人物,能站出来庄重地问一句: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
    金天闯突然很怀念二十岁以前,甚至更早的童年。大概于水清也人这么想:不论童年是否快乐,不论童年是否有阴霾,那毕竟是童年,童年的光华是任何污渍和灰垢都掩蔽不了的,那是上苍给予我们每个人来到这尘世上的最大恩赐,是我们所有生命的感动之源,即使是死在童年,被不能正确理解其含义的大人们称之为“夭折”,那也死而无憾,因为这种人生虽短暂,却有着漫长替代不了的完美。每个人从出生的一刹那就开始走向死亡,踏上寻找自己坟墓的旅程。真想小时候。希望虽早已死于童年,但这意味着,这一生都是个孩子,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事。
    
    再看看这个仍然充斥着战火、硝烟、流血的纷乱时代,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己私欲而挑起和进行争斗,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国际性的犯罪在战争结果尚未出现而难以确定成王败寇时,谁也不能说犯罪者究竟是英雄还是战犯。千百万年来,人从赤裸裸为利益自相残杀逐渐演化为寻觅各种牵强借口来持续嗜血与杀戮。不同信仰间的愚蠢对立造就的隔阂更为流血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当种子悄然长成了大树,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总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思维模式永远不会接纳这样一个幻想:可以赦免对主要的战争发动者的惩罚,只要不再有任何人死去。谁都无权以任何理由或名义去中止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害。
    
    天空凄迷而沉寂,大地阴暗而潮湿,脚下的黄叶被风卷入尘世,再也无法回头,只能不住沮然伤郁地自天空中旋转,堕落,交冰冷脆弱的尸体埋入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地。
    
    我们可以很从容地从虚幻中缓缓向现实过渡,经历着黑与白交错汇聚的灰色地带。我们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事物的简单轮廓,然后绚丽多彩开来,尖刻的阳光冲破噩魇的黑寒,同时携来了一丝纯灵人性的暖。
    
    我们很怕它稍纵即逝,活着真好。
    
    尽管世界并不属于我们,尽管社会并不屑于在乎我们这些可怜虫,尽管我们一生的绝大部分都处于极度的空虚和绝望。
    
    因为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多么令人遗憾的世界。
    
    时间可以快进几十年,直至金天闯濒临死亡的一瞬,他仍然无法抹去这段回忆,在那个植物遮天蔽日的石冶碑林里,埋藏着数万人畜的尸体。其中有一个小胖子,丑陋臃肿,肤色黝黑,一张满是油脂与痤疮的圆脸总是蠢蠢地怪笑着,喃喃地吟唱着永远无人能懂的镇魂歌,用幽暗腥腐,如同泣血的瞳仁穿过密如针织的树冢草茔,透视着镇中来来去去的一代代人们。不论这瞬息万变的迷彩世界如何变化,他总是仰面躺着,却看不到本应属于一个孩子的纯洁穹宇,只有一坯厚厚的黄土,排挤出最后一丝生命极度渴求的空气,周围几株凄凄的枯草,被凛凛烈风肆意地把玩,始终难以静静地安息,不知究竟在等待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