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话 选择离开
作品:《泣血幽瞳》 福特蒙迪欧缓缓停靠在烟州第一监狱的铁门前。廖东然下了车,与守卫的武警按章交涉。片刻,铁丝网缠绕的电动大门隆隆地打开。廖东然回到车上,驶向三监区。
队长开始喊名,会见亲属的囚犯们神色凝滞地机械般坐满了座位。廖东然感觉不对,对一旁的队长问道:“请问……我们杜鑫达……”
对方愣了愣:“杜鑫达啊?你是……杜鑫达的亲属吗?”
“不是,”廖东然忙不迭地补充道:“可我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队长上下打量着他,很稀罕地问:“你……什么?你跟他是朋友?……还非常要好?请问您是干什么工作的?”
“记者。我们是同学。”廖东然很急切地问,“他生病了吗?”
队长郑重地看了看廖东然:“你跟我到这边来。”廖东然老老实实地随他进了一处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摆着14寸旧彩电与破风扇的木桌。
“你看了不要激动。”队长打开监视器,镜头缓缓地现出奇特的沙沙声。虽然象素单调,但毕竟是台彩电,里面的画面渗入了些许惨绿色。许多身着监狱制服的人将一个人摁在木板上,而那个人在哇哇乱叫,周身的巨幅颤动超过了任何一种类似癫痫的疯病,周围站着的五六个人身体都很健壮,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制服他。他是杜鑫达。
“他怎么了他?他……”廖东然用手指用力地触撞着屏幕,“他出什么事儿了?”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乱叫乱喊,还用手抓扯墙皮,把手指甲都弄裂了。”廖东然顺着队长的手指瞧见墙头隐约的几处又黑又狭长的痕迹,那黑是血液凝固干化后的颜色。
“我们给他打了三次镇静剂,药量几乎超过标准,可还是抑制不祝蝴。这时的他已经十分危险,连我们的狱医都不能接近他做精神鉴定,更别说让他去接受家属探访了。还有,狱医在窗口向里窥望他,发现他的动作虽然疯狂但很被动,眼神也很静,一点儿没有精神病人或患狂躁症的人目光里的那种浑浊。我们怀疑他在装疯。”
“今天就是他出来的日子,他还装什么疯?”廖东然冷冷地看着对方,“他就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赖在这儿不走,再多呆些日子?”
队长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很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画面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呼,盖过了本身的嘈杂,只见床边上的人在使劲殴打杜鑫达。廖东然激怒不已,刚要向那队长喊什么,却见白光一晃,一张脸贴到了画面上,由于监视器的角度令这面孔严重走形,因此一只眼上插着的大筒针则显得格外醒目。廖东然这才恍悟,明白了那群狱卒殴打杜鑫达的原因:有狱医要再给他打一剂强镇,却被他反手将粗大的针管送入狱医的眼里。就在这时,杜鑫达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一下子挣脱众人,伸手一拔,那针筒“哧”一声喷射着纯正的鲜红光彩,原本针尖上挑着的眼球也像刚打碎的生鸡蛋般,半液半固的粘稠物流溅在狱医脸的一角,仿佛有生命般剧烈扑腾。狱医狼嗥般发出非人的吼叫,从老旧劣质的监视电视播音器中传出已经变味许多,却仍能深深刺痛廖东然的神经中枢。
杜鑫达并没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哈哈大笑,开心得很。一名狱警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喊,要求支援人手,廖东然转身之际,那队长已经带人离开监控室,直奔牢房。杜鑫达扯过床单一把罩在一名狱警的脑袋上,接着以自己的额头向那床单中蠕动争扎得剧烈异常的脑袋一撞,折断的脆响又在廖东然的半规管内打洞。床单上顿时被浓郁的殷殷腥红浸透。这在几乎与黑白电视屏幕无甚区别的劣等彩电画面一样耀人二目。剩下的四个人仍站着,却在一刹那间停驻了步伐,他们自心底溢出的恐惧覆盖了整个脸庞,尽管己方人在数量上占尽优势,但没有谁想把命送掉。
杜鑫达一声怪嚎,主动扑向其中一个矮个子。另三人一边庆幸他没有将自己列为首选目标,一边惶然地避闪。谁知杜鑫达一把拉过地面死尸的裤角,“呼”地抽出腰带。由于死者身形臃肿,腰带本来也系得很紧,所以这样用力一扯,腰带上沾着不少血红的碎肉丝末。杜鑫达拔下拴在上面的钥匙串,迅速选出自己囚室的那把,麻利地打开门,冲出廖东然所能看到的范围,屏幕框内一片沉抑寂落。
廖东然见到他这种极具理智的做法后,更坚信他没有疯,他不知道这画面所代表的是哪一间囚室,世上的房屋百种千类,而囚牢却是相同的。廖东然无目标地狂奔着,经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地方,而他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不也在毫无方向感地不住重覆着某一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么?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与队长及众多狱警的目光相遇,而走廊尽头的未知之处,站着一个人。这里是这带最高的楼房,一共五层,虽然并不能算是危楼,但也不是可以随便往下跳的。廖东然高声叫着:“鑫达,是我啊!是我啊!”
杜鑫达看到廖东然时,竟完全不像廖东然想象的那样六亲不认,他的脸上,冷漠与激动不住地交织、搅拌、揉和,翻来覆去地起伏,像是一团随时可以改变形状的湿面筋。好象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诗《冥想》中描写的那样:“他流露出恐怖。”他张开嘴,牙腔之间拉开许多条扯成直立状的细长血涎,内中竟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声:“东然!……东然——!”
“是我啊!”廖东然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成功,“鑫达,你快过来!”
杜鑫达的声音携着哭腔,越来越模糊,如同用鼻子在讲话,里面重叠出男女老幼各种不同的嗓音:“东然!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廖东然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喊:”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那件事很愧疚,那是我们一生的包袱!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罪行!决不是能用少年轻狂这些毫不负责的言辞就可以轻描淡写粉饰而过的。可……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真的不会因为一个错误哪怕是大错就被定性为坏人,你就别一错再错了……“廖东然突然被打断,杜鑫达的声音蓦地变得清晰而尖细,阴寒彻骨,诡异得令周围寒湿的空气也化为妖雾凝散,包围着所有人。他在说:”谁说……无法挽回?“廖东然觉得自己的喉结在向上移,仿佛那是个多余的东西,马上就要冲出嘴来,剧颤着问:”你……你是谁?“杜鑫达仍在发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你知道亚里士多德吗?“不等廖东然回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连续十多个晚上一直在重复这样一个梦:在一座楼,就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楼顶有一群排着一字形整齐队伍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顶上跳下,动作很优雅,再挑剔的人也无可指摘。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半空中回旋地转一圈,然后落地。地面没有水,但是,他们自身可以制造液体。亚里士多德站在一旁说,两个大小不等的同质铁球同时从高处抛下,是同时落地的,伽利略是正确的,我错了。我错了!“廖东然翟然一惊,想跑过去,虽然这根本来不及,但他仍然跑过整条走廊,走廊仿佛是一条时间隧道,长长地且不可捉摸。少年时代的故事被剪成画面,片片地碎撒在他身体周围,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住。似极了雨果笔下的《爱尔那尼》,这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演员装扮成只有狂热的精神病患者才能臆想出的骇人怪物,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人类的心灵。走廊两边窗框旁被风吹起的墨帷幔如同鼓足了勇气的帆布,仿佛酝酿着重辟天地的海上风暴。
其实当一切都醒来时,杜鑫达在笑。他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廖东然终于抵达了走廊的尽头。在他很小的时候,走廊的尽头是自己一切恐惧的来源。在不能确认黑暗那边到底存在着什么时,仍残抱着破碎希望的人们是不会轻易涉足的。即使成年之后,童年时一些深入己心且已成为经典的习惯仍令他思之悸然。有人说恐惧是人类自创世伊始从血液与骨髓中带出的与生俱来的必然情感,但那只是些对神秘自然之神灵畏惧而产生的野蛮,原始的本能,真正确切地害怕某种事物,应该源于童年。童年没有阴影的人却不见得是无惧的,他们只是没遇到过真正的恐怖。
廖东然捂着几乎被热泪烫伤的脸孔,像在巅崖之巅向下俯瞰冥界咆哮着的阿凯伦河,与宁寂的斯季克斯河交汇处,卡隆奉普路同之命摇着长桨,在水中向崖顶发出鸦鸣般的揶揄嗤笑。他不相信会看到比这更惨烈的画面,作为记者,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见得太多。但事实是眼前一片天蓝与金黄交织的怪异电光,火花四迸,发出噼叭的爆响,随即一股烤炙的焦臭被猎猎朔风卷起,直插进自己的鼻腔。
他向下看。
杜鑫达挂在二楼的电线交汇处,身上站着一些鸟雀。对面房脊上的一只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大块的烤肉。电线仍在”滋滋“地冒着火花,杜鑫达本就发黑的外层皮肤已经如焦炭般瘪裂,皮肉向上翻卷着,逸出淡淡的青烟。那双眼睛烧得有些凹陷,灵魂透过躯体的眼睛从那个刚到不久的世界向这边漠然凝望着廖东然以及他身后平凡的一切。
不远处的三幢居民楼同时传来了叫骂声,汇为一片。停电令他们不能惬意地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