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碑林夜话
作品:《泣血幽瞳》 金天闯回过头,脸色在那一瞬僵直得可怕。沈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浑浊的重音,退了一步,颤声问:“你,你干什么?”
金天闯垂下脑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说:“警察同志,周围这么黑,我们出不去了。不如熬一夜,天亮了就能辨别方向了。”
沈颀没有办法,只得坐了下来。金天闯不经意地问:“你有东西吃么?”沈颀受到提醒,其实她为了单独拷问刑坤也曾充分计划过,于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咸酥饼干和两袋香肠面包:“就这个。我没料到会多一个人……咱俩平分吧。”
“有弹弓就好了。”
沈颀颇为诧异地抬起头。
金天闯没有吃,继续喃喃地仰着头:“我十五岁就在这座石冶山下的中学读书。”
“石冶一中?”沈颀反问。
“是啊。你……你怎么知道?”
“我念初中时成绩也不太好,听人家说无论学习多差的学生,只要一转到石冶一中,成绩立即就提上去了,大多数都能考上比较好的高中,这学校名声挺大的。后来……我爸疼我,怕我去了遭罪,所以……就没去。爸……”沈颀伤感的口气稍纵即逝,目光中顿时充盈着戾气,转而朝一旁累得半死不活、正在呼呼打鼾的刑坤怒视。
金天闯不想因为这个而走题,于是接着说:“当时校方严禁我们外地转来的学生进山。我偶尔在山前的树林拿弹弓打鸟,能打很多只……”
“为什么?”沈颀始终是小女孩的脾气,“为什么校方不让进山?”
“你也看见了,这山树很多,把阳光都遮得差不多快没了,找不着北容易迷路。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片林子埋了很多死人,村民都挺迷信的,不让外人来叨扰……”
“死……人?”沈颀皱了皱眉头,“哪有啊?一路上我没看见一座墓碑。”
“那是你看不见,其实到处都是。”金天闯伸出食指和无名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粗壮的芙蓉树上摁了摁,沈颀不由凑过去,把表对准树皮,羸弱昏黄的光线将凹凸粗糙的裂纹映出,是两个歪歪斜斜但很深很大的刻字:“××之墓”。
沈颀只觉得猛地一口气上不来,双手乏力,颓然坐到地上。金天闯回头瞅瞅头顶高处的树梢,“这树长大了。其它的字应该在上面。”
“死人……埋在树下?”沈颀感到空气中有一种强烈的腐肉气息,压抑着自己的呼吸。
“是,每一棵树下都有……这一棵最少有半个世纪了,这么粗,肯定是有钱人的。”金天闯的声音也很不自然,“你……你不用害怕,这没什么……再说你不是还有枪么?”
他见沈颀的悚惧之色仍旧丝毫不减,又安慰似地说:“其实也不光是人,还有猪呢。大概是我来石冶一中复读半年后,镇上闹起了五号病,几乎所有猪的蹄子都烂掉了。校方从不舍得杀一头猪给学生当伙食,反而用学生的伙食喂猪,谁想到好不容易将猪喂得又肥又壮时,偏偏一个个都患了瘟疫,只好忍痛用推土机在后山挖了一个大坑,把几百头猪全部都埋了进去。当时猪的叫声比女人的叫声还尖还惨百倍。往后的半年我们都没见过一丁点荤腥。夜里总有人跑到后山,挖出死猪蒸煮很多遍,然后再拿到学校食堂去卖……”
他正讲得眉飞色舞,沈颀已经止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金天闯慌了神,连连补救:“对、对不起!我说说就是了。我实在没想到……”
沈颀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定住,抬起头刚想说话,喉头又是一酸,眼眶有些热,只得仰躺在一棵树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蓦地,他又想到树下埋着尸体,连忙支起身躯。就在这一瞬间,她怪异地望向金天闯,目光中散放着堇色的骇人色彩。
“你……”金天闯似乎完全堕入虚空,一股恶寒被刮过地面的冷风托起,在自己身后凝固成形。“我后面……有东西吗?”
“不是……”沈颀揉了揉眼睛,“可能是我看错了。”
金天闯对回答中模棱两可的“可能”二字很不满意,颤声追问道:“你看见什么了?”说着他纵身向前一扑,和沈颀背靠背地倚在一起,握紧了手中的枪。
沈颀有些可怜他,摇摇头说:“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看到有绿色的影子一闪。肯定是错觉。人一紧张就爱胡思乱想,刑坤刚才不是也这样么?结果还不是什么也没打着?”
“不……不对。”金天闯仍心有余悸地辩驳,“那声音我们仨都听到了。总不会是……集体错觉吧?”
“你能不能不说话?”
金天闯迅速安静下来,可这暗无边垠的黑夜突然变得更加庞硕与狰狞,在那黑暗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这是几百万年以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在不倦探寻的永恒疑问。当它从黑暗深处中走出,步步向我们逼近时,那也许是这个世界所有恐惧的来源和犯罪动机的根本。
“你……你还是说两句吧。”沈颀干咳了几声,“不要停……不过,不过别再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好……”金天闯一面用力收紧衣服,一面将枪口平对向他认为的最黑的方向。“你想听些什么?”
“比如……说说你的学生时代,校园生活……”
噢。”金天闯咽了咽口水,“我也没什么刺激生活。石冶一中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当然真正有钱的孩子是不会来这儿的,但他们都自称自己如何如何富有:从招远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金矿的,东北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油田的,河南来的就说自己在少林寺里吃肉偷钱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但就是不打诳语,香港来的就说自己绑过李嘉诚,台湾来的就说自己朝陈水扁开过枪……嘿嘿,开个玩笑而已,港台的孩子怎么会来我们学校#旱自己家里有钱的肯定是乡下学生,说自己将来有钱的肯定是城里学生,总之大家都是一群靠吹牛聊以自慰的井底可怜虫。
“生活很无聊,很单调,很……艰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来重复去都只有那么几样:不到五点就起床叠被,出门跑操,高声喊口号,然后回来上早自习。下了课吃早饭,都是些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一只玉米饼子,一小堆腌花生豆。接着整理宿舍,清扫卫生区,七点钟准时上课。上午一共五节课,三节课后出去做广播体操,还要像早上那样绕着操场跑,再上两节课,中午吃一些瓜馅包子,地瓜干,没有白面,白的只有大白菜熬汤上漂着的肥肉星子。黑面馒头也偷工减料,往往连吃了三个还饿。午睡一个钟头,大多是在教室里睡,因为回宿舍会破坏早上叠好的被褥的美观,也不准任何人夏天私自挂蚊帐冬天私自加被,防止不美观。睡醒了要唱歌,主要是校歌或者国歌,再不然就是十年前流行的歌曲。下午四节课,上完后吃饭,内容跟早饭、午饭完全一样,吃剩了就去猪圈,倒在猪食缸里喂猪吃。晚上三节半课,十点半熄灯睡觉,就这些。”
沈颀对他拖沓机械如流水帐的冗长汇报毫不厌憎,只是笑着说:“这不跟监狱一样了吗?”
“谁说不是。他们本地人还没怎么着,我们烟州转去的真是难以忍受。我的上一届曾有人被逼疯过。”
“烟州去的学生多吗?”
“从总数上看当然很少,我和八个朋友一起去的。那一届的烟州学生格外多,可也不超过四百人。”
“我……”沈颀迟疑了少许才问,“我听说那里的老师虐待学生,有这种事吗?”
金天闯的神色中含有捉弄的成分,凝视她半晌后,悠悠地说:“我们都习惯了,去石冶念书的烟州学生,多半是烟州市各个学校的败类渣滓,没少让人揍,也受得惯,让谁打不是一样?反正不管遇到家长、遇到老师、遇到流氓还是遇到……警察,挨打的总是我们。”
沈颀有些歉疚地回避开他并不灼人的目光,轻轻说:“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出去,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把刑坤抓到局里去。”
金天闯不经意地问:“我不懂法……可你现在的行为……以后还能再干下去吗?”
“被撤职是铁定了。”沈颀拢着秀丝,“按照刑坤的能量,足够请到省里最好的律师,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到时候我就连判刑也说不定。”
“你……你为什么要抓他?”
沈颀的瞳仁再度掠出燥烈不定的色泽,恨恨地说:“我爸爸……他杀了我爸爸!……”
金天闯只是一瞬愕然,随即轻声说:“是这样……那,你爸爸也是个警察?”
“不,不是。他只是个普通工人。”沈颀紧紧攥着一株根部深入地下的杂草,“刑坤想杀的并不是他,可……可是他却受到牵连了……”
金天闯始终听得一头雾水,但见她愤怒得有些失控,也不便再多问。
“就算他没杀我爸爸,我也决不会放过他。”沈颀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是烟州的恶霸,组织黑社会,走私汽车,贩卖毒品,作威作福,还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金天闯沉吟半晌,有些失意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欺负别人的人?”
沈颀一阵哑然,许久才说:“是。就算撇开我的职业不谈,作为我本人也是很看不惯欺负人的行为。大概是因为小时侯没有城市户口,总是受人冷眼嘲讽的结果吧……所以我报考了警校。”她无意间看到金天闯刻板呆笨的面孔,不由笑了笑说:“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平时在局里……警察嘛,大家都尽力表现出坚强威武的样子,有心事也藏着掖着,可能是……想找人宣泄一下吧……”她竟突然抽泣起来,嘴里呢喃不清地念着“爸爸”。
金天闯一惊,想要说些什么,沈颀却先掩住鼻子:“你,你不用管我。对不起。”
金天闯陡然回忆起自己在初中时代的轻狂生活:八个人跟着刁梓俊一起骑着经过改装的大功率公路赛,沿着烟州至石冶山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白天跷课逃学,打架斗殴,夜里在夜总会里畅饮狂欢。在此期间他们正值青壮的气焰异常嚣锐,看谁不顺眼就拳脚相加。金天闯本人跟其他八人不同,他一开始属于受欺负的弱者派别,但软弱多变的性格令他不仅不恨反而崇拜起所谓的“强者”,开始频繁地接触并千方百计地试图与他们交往,最终被吸纳了进去。他非但不恨曾经欺侮过他的人,反倒非常羡慕对方欺侮人的本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恨死老师却还想当老师的原因。即使加入强者阵营,性情仍没什么变化,他依旧胆小怕事,只不过学会了怎样虚张声势地吓唬人而已。通常论到动手,他只是站在外围,跳来跳去做着看似很激烈的动作,口里的叫骂声喊得比谁都高亢,其实基本上一根手指也没碰过人家。他的原则是:只求自保,少结仇家;以德服人,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