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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冀北异把“美餐”放在第八维面前,第八瞅着一堆冒热气的干泥,好不纳闷:这是什么美餐?可老冀拿镰刀把干泥敲了敲,干泥里就突然冒出一阵馋人的清香。只见郦雍从厨房取来同样两个托盘,一个土陶盐罐儿,一把芦杆签子和筷子。冀北异一手拿着镰刀,一手用签子插进泥头,挑着干泥鱼用镰刀背一磕,干泥便分成两半掉下,签子上挑着的是热腾腾、香喷喷的焖鱼。冀北异把鱼挑在第八维的鼻子前让他闻闻:“怎么样?香不香?”第八维刚想说“真香!”,一不小心,口水就掉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冀北异和郦雍自豪地大笑。
“哈哈哈……”第八维也开心地笑了。
第八维觉得从来也没吃过这么鲜美的焖鱼。他一连吃了三条,实在吃饱喝足了。海侃神聊一通之后,冀北异说:“走,参观我的鱼荡去。”
冀北异用柳藤篮子提了鱼头鱼刺还有一些垃圾,领着第八维到芦苇深处。走过一段苇堤,苇堤尽头一处芦苇稀少,周围被特制的苇墙围着,大点的鱼儿钻进来就出不去。冀北异将鱼头鱼骨垃圾倒在水里,立刻便见几条一二尺长的鱼儿冲过来争食。罗布泊生态不太平衡,缺乏新鲜食物,鱼儿对有人活动的水域特别敏感和亲近。这些鱼钻进了苇荡,吃得好,长得快,但是不知道自己这种存在的意义。冀北异自我调侃地说:“它们和我们,正应了一位智者说的:‘池鱼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
第八维听了,内心很受震动,但是他不接他的话茬,却感叹道:“你真像是要在这里兴家创业啊!”
冀北异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逼上梁山,也是无奈。不过,我们也愿意。无奈的抗议,有限的自由,总算没有摧残人格的批判斗争会,没有精神折磨的、昧尽良心的思想揭发和汇报。自己出力,自己享受,捞鱼得鱼,酿酒得酒。”
“酿酒得酒?”第八维问。
“嗯!我真的会酿酒,我是学化学的呀!等我种的粮食收了,我就酿酒。”
“你有麴种?”
“有呀!我们带了好几样种籽,火种、麴种、麦种、菜种、花种、还有《共产党宣言》,也是一颗种籽。”
第八维打趣地说:“那你们是蓄谋已久的啦!”
冀北异很得意:“没错儿。”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了。”
“春天夏天好过呀!秋后可就难了。”
“是难一些,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送来的帐篷,不就是送我们过冬的吗?我们感谢你。你能飞过来,是一大奇迹。你真是一个角色。”
“但冬天还是难过。”
“没什么了不起,去年充军流放到新疆来,已经过了一个冬天。不比这里强多少。我们还有鱼吃,湖里的鱼取之不尽,有的大鱼比一只肥羊还重,只要你想吃,愿意捕捞,比起他娘的超负荷劳动,还挨批判斗争、搞思想汇报要好得多。只是吃的单调一点,这也没什么。尽是优质蛋白,食不厌精嘛!爱斯基摩人不也是尽吃鱼?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收割,还是有粮食吃。”
“你们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原来在一起吗?”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去年秋天是天真的读书人的劫头,这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在大学工作。北京有个著名的程时教授,他的鸣放你知道吧?”
“知道一点,听说过,他对共产党提的意见很尖锐,也很中肯。”
“是呀!因为伟大领袖讲话为他开脱过,就没有划右派。可我们学校附和他的观点的人,却没有一个不被打成右派的。一个新闻记者报道了我们的座谈会,只因报道里有几句带倾向性的话,就被打成了右派。他不屈服,‘提前去了“北大荒”’。”
“哦!是不是临行还写了一首《卜算子》:‘错认花期应落红,一悟知归宿’?”
“你知道他?他叫什么?”
“他叫卜金,是吧?”
“是的是的,卜金,卜金!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郦雍忙插话道:“卜金的爱人是他的同学。”
“这真是天下真小。多么冤枉啊!既有左倾猛於虎,就有壮士气如虹。他是以死抗争的,我们二十多人在颐和园为他唱了一支歌,叫‘积极分子’告了密,说我们是为卜金开追悼会,说我是组织者。那天是游园,郦雍是我叫去的,把她也给牵连进去了。我们本来比较谨慎,并没有什么言论,可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自由……”
三人都无言了。还是第八先打破沉默,问:“你们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这周围几百里都人迹罕见啊!”
“发配到新疆以后,白天劳动,晚上还要挨批斗。左派斗右派还习惯,他娘的右派也斗右派,斗起来比左派还凶。我们还不算极右,劳动好,可斗争不积极。我和郦雍一直很要好,一个头儿想吃掉她,想谋算我,那天仿照郦雍的笔迹给我丢了一个条子,又用同样手段骗郦雍,让我们晚上到瓜棚里相会。我们在瓜棚发现自己中计了,刚刚藏好两张条子,狗东西领了一帮人来‘捉奸’,抓住我们就往死里整。有时把我们拉到一起斗,受尽侮辱。你也许不理解我们的愤懑,当时,我们面前若有火坑,我们也会跳,只要能抗争,能给他制造一个事故,能造成我们的影响。我和她一合计,反正是右派加坏分子,‘双料货’,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私奔’图个自由。蓄谋一个多星期,我们卷了一些东西,盗了两匹壮马,星夜逃到孔雀河边,我们制造了落水身亡的假象,将马放回去了,在孔雀河里漂流到了罗布泊。两个月转移了四个地方,才找到这块风水宝地。”
“你们是吃尽了苦头耍尽了人。”
“好兄弟,你说这话我喜欢。苦头是吃够了,可我们心甘情愿。比起他们那种‘劳教’——白天把你当牛使唤,夜晚当猴儿调教——我们还算是真正的人。牲口夜里还能吃个安闲料,睡个安稳觉。我们做人做到牲口不如,羡慕牲口,你说有什么意思?稍不注意,又是罪上加罪。三十六计走为上。狗啃骨头羊吃草,各人自有各人的好。我们真的也是耍人了。我们的剩余价值我们自己享用。离这里不远有一块好地,我们种的粮食,长的还不赖呢!”
“可这又怎样结局呢?”
“你老弟这话就学究气了。什么不是过程?真理是过程,做人也是过程。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名言。结局,人固有一死,结局是有两个‘或’。‘劳教’的目的是什么?正确的教是教做人,他们是教做什么?我们逃离,至少能做几天人。”
“他们那‘劳教’哪里是教人做人?做牛马!”郦雍愤愤地说。
“他们喊的是马克思主义,干的是背叛马克思。马克思说:‘我播下的是龙种,收到的是跳蚤。’《共产党宣言》说:‘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是这样说的吧?我还带着一本《共产党宣言》呢,可惜叫马啃了一口,每页都缺一个角。”冀北异提起《共产党宣言》,很带感情。
“《共产党宣言》可是好书啊!要是有笔墨,那被马啃了的,我能给你一字不错恢复过来。”第八维认真地说。
“你有这等功夫?你要是能恢复过来,我就能搞出笔墨。”冀北异惊喜地说。
“真的?你弄笔墨吧!怎么弄?”
“自己生产。烧一次水,罐头筒子底下就是一撮烟墨,有鱼也好熬胶。芦杆作蘸水笔一削就成。要毛笔,芦杆羊毛都有。小时候在白洋淀打鬼子,我们在芦苇荡里坚持几个月,跟着八路学了几手呢!”
“我说你咋这么有胆量有能耐呢!那好,你就动手作,我给你写。”
郦雍笑道:“太好了,这哪里是什么‘右派’、‘坏分子’?倒像是地下党、游击队。”
冀北异说:“老弟,我们的底牌全都给你亮了,可你还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啊!罗布泊那边肯定是在搞国防工程,前些天从那边飞来过两次军用直升飞机,他们大概很忙,飞得那么低竟然没有发现我们。你肯定是搞国防工程的。”
“不是,我们无非是为了摸清大地地貌、海拔标高什么的。”
“不,你糊弄不了我。当然,你们有保密纪律,我也不必要弄清楚,难为你干啥呀?”
“我得想办法回去,不然,他们要开我的追悼会。”
“那才好呢,活着让人开追悼会是一种享受。你多休息几天,等体力恢复了,我们讲好,你不暴露我们,到时我送你。等到你的真亲友假亲友好怨敌坏怨敌以及领导和组织都觉得你化成灰了——对不起——开你的追悼会,那时才见真正的爱憎,那时你再回去,就更有意思了。”
冀北异说到亲朋好友和组织领导要给他开追悼会,就想起了叶子和茹也……茹也……他猛然想到,郦雍说太极石是她的……怎么转到茹也手里了……冀北异和郦雍要好,一起到颐和园为卜金唱歌……茹也给他第八维寄太极石……冀北异和郦雍都应该和茹也很熟悉……郦雍趁我熟睡发现了太极石……啊?啊!记起来了,我另一个口袋里还有茹也的一封信呢!信呢?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当然没有。不可能丢在风暴中,那定是郦雍冀北异他们拿去了!郦雍怎么只说太极石,没提一提茹也的信?是他们两人都看到信,还是其中的一个人拿着?
第八想到茹也那封骂他想他说她怀了他的孩子的信,肯定落入冀北异或郦雍不知哪一个手中了……,哈!这一下子你“飞机”呀茹也呀和老冀郦雍就还更有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