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模特──撕扯大字报事件”解决以后，第八维一连几天感到困倦、心累。那么好的一堂美学课，遇到运动，就酿成了一场闹剧。前思后想，这多少天来，你干了一些什么呀？从个人角度想，倒有很多做人的收获，而且是一次比较全面成功的大演练，大实践。运动真是教人学乖、令人变刁的好教场。你竟然学会了运转心法，巧使方圆，揣摩利害，游说高层。事情并不算什么为非作歹，可方式却是鬼鬼祟祟的。第八维呀第八维，你处理这件事没有丝毫的书呆子气，你平时本来想都不敢想去费尽心机玩弄心术，和组织和运动耍什么“谋”，可这次的确可以说是漂亮地“谋”了一下。
    但是，运动还在向纵深发展，还有叫第八维伤脑筋的事情。   上级正式发下的整风反右文件，传达到了党员学员。第八维听了文件传达以后，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在两三万字的文件中，第八维注意到了一些关键的提法与自己有关，例如说：有一些党员“有严重的右倾思想”，有一些同志在反对党内的右派分子的斗争中，表现了“比较严重的温情主义”。特别是有一条对他来说很警策：“对于预备党员要加强教育，并且进行严格的审查，防止不够党员条件的人转为正式党员。”第八维一想到这一条，神经便绷到了极限。“温情主义”，“右倾思想”，有没有？有多严重？一旦揭露，会不会就被塞进这个模子？这真是蛇钻窟窿蛇晓得。左思右想，这转正的“条件”能够吗？十二月份就到转正期，而那时运动将会定局，一切定位的铆钉，都会铆定在铁板上。“温情主义”，“右倾思想”，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必定是党内斗争的焦点所在，只要谁被提出这个问题，哪怕只是点一下，谁就别想洗刷干净，别想逃脱留察甚至清除。毫无疑问，他面临着难钻的窟窿。难道真的是在劫难逃吗？还得赶快设法自救！
    第八维立即想到，叶子的那封来信，有议论领袖言论的内容。还有引用鲁迅的杂文《隔膜》，也经不起这样的分析：那分明是说，党与工农兵的关系，工农兵与知识分子的关系，知识分子与党的关系，这些关系，知识分子就没有搞清楚，压根儿和党就有“隔膜”。要是有人说这是将党和工农兵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比作《隔膜》中所讲的封建王朝和奴隶与奴才的关系，那非打成一个极右不可；一个欣赏这种极右的预备党员，说轻点是“思想右倾”、“温情主义”，说重一点就是阶级异己分子。
    第八维连忙将叶子的信偷偷夹在书里，装着上厕所，蹲在里面将信又看了两遍。他意识到，这封信不能保存，必须毁掉。他把信撕得粉碎，撂在坑洞里。他站起来拉水冲洗，可巧，停水了。有些碎纸片散在外面，他也顾不得肮脏，一片片又拾起来，捻成小团，丢进了坑洞才放下心来。
    事情果如第八维所料，新的麻烦真的又来了，运动追查“党内右倾”很紧。第八维下意识地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碰上一个打他的擦边球。在学习文件务虚阶段，他日夜琢磨着自救的招数。体重又掉了几斤，而且神经紧张已引起神经衰弱，他连夜失眠头痛。哪里能有个避风港才好啊！
    好消息──本来应该是坏消息，现在对第八维来说，的确是好消息：上级出台了一个干部“上山下乡”的政策！接着文件就下来了。第八维的学校党委先在党员中进行了传达动员，号召党员带头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劳动锻炼。下放方向主要是农村，具体政策是：自愿报名的，工资待遇不变，劳动三年回岗位；劳动地点，一是自愿返乡，一是组织安排，自选其一，领导批准；预备党员按规定一律要到运动后期转正，但自愿报名下放的预备党员，因这种带头响应党的号召的积极行动，是一种自觉革命的高度觉悟的表现,预备期已经超过半年的，就可以提前讨论转正。
    用不着太多的考虑，第八维感到不但有了避风港，而且有了顺风船。抓住时机，申请下放到家乡黛金山，到时候留在叶子的小学教书去。通过下放，不但能够解脱自己，还可以“提前转正”，还能早日和叶子在一起，真是“坏事变成好事”。
    这天下午，动员干部下放的大会刚散会，茹也就在路上截住第八维，约他晚上到复旦大学去看个好电影，吃罢晚饭就走。第八维见茹也心事重重的样子，心想，明天党内要学习表态，茹也一定是要问他，“上山下乡”怎么打算？他的主意已经拿定了，心情松缓多了。茹也也是预备党员，透给茹也作参考吧！便答应了。
    果然，一上路，茹也就问第八维：“‘上山下乡’，你有想法没有？”
    第八维说：“想好了，自愿报名。”
    茹也说：“你一定是想回乡和‘小面包’一起，作你的田园诗梦，是不是？”
    “是的。”
    “想的浪漫了一点儿吧？”
    “不！我能劳动，不怕。三年以后，不是还可以上来吗？”
    茹也想了想他的话，说：“嗯！我理解了。你的脑子真好使。”茹也观观第八维的神，见第八维嘴角微微一翘又收敛了，知道挠到了痒处，也就心照不宣。
    茹也便和第八维编慌说卜金的情况。说昨天收到卜金的信，说他已经划了“极右”，正在检查，接受批判。茹也说：“干部下放劳动政策，看来是为处理右派作铺垫的。卜金在数难逃，肯定会下放。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先想一想再说嘛！你说的有道理，下放政策主要是为了处理右派。”
    茹也长叹一声：“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声音都颤抖了。
    第八维望望茹也，茹也眼泪汪汪，泪珠都快掉下来了。第八维这才意识到，茹也的心情好惨：卜金当了“极右”，最少是下放；一划“极右”，一下放，她的日子也就更不好过。可在面上，还得装作没事的样子……
    电影《流浪者》的确好看。当看到丽达和拉兹在游泳池中追逐戏嘻、纵情爱恋的时候，茹也压着声气一个长叹，借着挪动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用另一只手擦擦手背，然后将手伸过来，拉过第八维的手，紧紧捏住，使劲摁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大腿的肉感和弹性令他心酥心跳，他连忙挣脱了手，又将她的手捂住、稳住，轻轻拍了两下，表示了一个“好好看戏”的意思，收回手整了整衣领。
    这一夜，第八维睡得很扎实。精力恢复过来后，他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叶子、茹也在教室里辩论“上山下乡”的事。他好像在犹豫着，在探测叶子和茹也的心思口气。叶子说，“上山下乡”有什么不好？人到大自然，便是鱼归大海鸟投林，人的生命、人的情性便是自己的本相了。茹也说，这个道理是对的，但是人是社会的，社会环境包围着你，你不能不考虑舆论的压力。第八维待要说出自己倾向叶子的意思，却被茹也暗中将手拉过去，摁在茹也的大腿上搓呀揉呀！撩得第八维的小宠物兴奋蠢动起来；茹也问他：“你说，这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嗯……”
    第八维醒了，他清醒地意识到，申请下放是自谋解脱之路。现在是个好机会，不能犹豫；只要反右运动中政治上不出问题，又是一个正式党员，将来无论政策怎么变，还怕组织不要一个有能力有积极性的文化青年吗？
    机不可失，要当机立断。明天要作三件事：学文件表态，要明确提出下放的申请；必须给原单位党委写一个响应号召的思想汇报，表明自己已经申请下放；还要给叶子写信讲清这一决策。
    第二天党小组讨论表态，第八维第一个发言。他的发言很认真，很真诚。他谈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和劳动创造世界的观点，又谈到自己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需要在劳动锻炼中加深改造，最后郑重地宣布：“我现在向党正式提出申请，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劳动锻炼，请组织批准我的请求。”不用说，第八维带了一个好头。党委冯书记听了汇报以后，高兴地说：“认识最深刻、报名最干脆的，第一个是第八维，第二个是计划统计系的茹也。这两个学员都是预备党员，要抓紧时间按规定给他们办理转正手续，以鼓励大家‘上山下乡’的积极性。”
    在向党外传达文件的大会上，冯书记指名表扬了第八维和茹也，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大家以各种眼光看他们，当然多数人还是赞扬钦佩的，也有人说他们“拿青春换党票”。第八维多少能够灌进一些耳风，他心中暗暗叹息：“尖刻倒也尖刻，可惜还不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