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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第八维告别叶子的第二天,叶子便接到通知,先到县上集训,然后分配工作。集训期间,叶子的情绪很高,主动提出到艰苦偏僻的老根据地黛金山小学。领导原以为她一定是要求留在县城的。见她这么积极,立即进行表扬,号召大家向她学习。吴淑贞羡慕叶子有主见,敢吃苦,领导喜欢,便对叶子说:“我想和你一块儿去黛金山。”叶子说:“那好呀!走,报名去。”好人好事传得快,第二天的县报上,就登出一则新闻:《上海洋姑娘,志愿进山乡》。叶子看署名,却是卢厚生。叶子好像吃宴席吃出了个苍蝇,不觉心中发潮:“文章写的倒不赖,可写家是不是还在跟踪打主意呢?”
黛金山小学的校长叫刘镜如,五十多岁,是一位兢兢业业的老教育工作者。他专程到县上要老师要经费,听教育局领导说,叶子是成绩优秀的高中毕业生,自愿去黛金山,给他看了县报的报道,他高兴得立即赶到集训班,去接叶子。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晌午,叶子和吴淑贞随刘校长来到了黛金山小学。学校校舍是当年新四军五师某旅自建的营房,房舍虽然简陋,但是结构坚固,间栋宽裕。叶子、吴淑贞和另一位老师袁棠棣住进了当年新四军一个通讯排住的小院子。三个姑娘一人一间房,好不惬意!刚安顿好了,刘校长、侯志乾、王耀先和校工吴大叔来看她们。刘校长笑道:“我们七个人,一人变成一个字,就是‘黛金山中心小学’。”说说笑笑,大家很舒心!叶子想,刘校长真好!
(此处内容有删节)
王耀先是个师专毕业的,活泼精明,和叶子吴淑贞见面熟,很说得来。这天下午放了学,他们在操场上迎望到县上开会的刘校长和侯志乾,王耀先对叶子说:“你听说过黛金山里的十大宝吗?”。
叶子很感兴趣:“十大宝?你给我说说看。”
王耀先便给她哼了个山歌:
黛金山有十宝
你看那彩云山山绕
春天飞来金翅鸟
夏天长出灵芝草
冲里熟了二季稻
崖上滚下红玛瑙
黛山洼的大红枣
金山沟的甘泉漂
小荷香的九龙榻
王铁匠的快剪刀
“真美!”叶子由衷地赞叹。
王耀先说,调皮娃娃们还加了‘七成’:
爷爷披了个破棉袄
里面有个大跳蚤
叶子说:“娃娃们的‘七成儿’也很有韵味儿。这十宝里面好像都有故事呢!还有我睡的九龙床,也是一宝?”
正说着,刘校长和侯志乾从县上回来了。几个老师便都迎了上去,问开的什么会?带了什么精神回来?买了什么新书和教具?经费全拨下来了没有?问着问着就发现刘校长的气色不对劲儿,又见侯志乾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的样子说:“唉……渴得很,让校长喝点水歇歇再说。”大家就觉察到没有好事,说校长累了,叫校长好好休息,一个个惘然若失地离开了。
吃晚饭时,刘校长说要开个短会,大家吃完饭不要走远了,早开早散。开会前,吴大叔特意给校长和侯老师各沏了一杯好茶。刘镜如啜了一口,便说:“这是紫笋嘛!哪儿来的?”大家说,是叶子拿出来给大家喝的。刘校长说:“难得的名茶啊!可惜,这么好的茶不叫我喝糟蹋了?”望着叶子露了一个苦笑。
刘校长便宣布开会,他说到县上参加了两天反右派斗争文件精神学习会,第三天研究老师队伍中的右派言论和表现,由于我的思想改造不彻底,跟不上形势,有错误的……不,有右派性质的问题,便把我定了右派,过几天还要到县上参加集训。现在我宣布,学校的领导工作暂时由侯志乾同志代理,随后组织会下达正式文件……
刘校长顿了顿,喝了一口茶,茶味变得异常的苦涩。大家听了都异样的震惊,面面相觑,无言相对。叶子对“反右”有特殊敏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耳中闷雷似的嗡嗡作响,她倒抽一口凉气,闭上眼睛……只听得刘校长继续说:
“希望大家支持侯校长的工作,希望大家认真学习文件,领会精神,积极投入反右派斗争,批判我的错误,帮助我改正——现在请侯校长讲话。”
四位老师的眼光便一齐投向了侯志乾。侯志乾有点窘,小声对刘校长嘟囔道:“你怎么就这么叫?”
刘校长苦笑着说:“干脆一点为好,你激流勇进,我悬崖撒手,省得拖泥带水,大家都不好工作。”
侯志乾面有难色,不得已地说:“大家别叫我校长什么的,还没有下文件,这是组织原则。刘校长心情不好,他太爽直,这大家都了解。本来事情没那么严重,现在也不是说‘定了右派’,是说有右的错误,报上去了。搞运动是大事,我只好服从组织,代理做点事。为这么多孩子着想吧,我先顶几天,我想组织上会……会另有安排的。”
大家是学过反右派斗争文件的,总觉得反右距离这山村小学遥远,与已无关。没想到运动就波及这穷乡僻壤了,都感到不知所措。唯独叶子联系自己高考未予录取一事,联系父亲两次运动的经历,觉得自己的麻烦事也要随之而来了。秋风黄叶,天下萧萧,她知道运动的厉害。运动既然搞到了基层教育界,自己已经涉足风浪湿了鞋,难道还会没有自己的事了吗?恐怕不会那么侥幸。得主动摸摸情况。
校长宣布散会,大家各想心事,谁也没有说话就各回各的宿舍。叶子心情沉重,刘校长到底有什么错误?运动还有些什么政策精神?我们这些小学老师怎样参加运动?今天的会实际上都留下了疑问。虽然刘校长从来开会讲事都不那么天地玄黄、周吴郑王、正儿八经作报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这么不到半打人,有啥事吃饭碰头还不就说了。可是今天这事不同寻常,他也说的并不清楚!我得当面问个明白去。可又转念一想,校长心情不好,还是问问侯老师吧!。
侯志乾刚推开自己的宿舍门,叶子就赶了上来,叫了一声“侯……侯校长”。侯志乾将叶子让进来,还没坐定就对叶子说:“你来得正好,我得把刘校长的事跟你谈谈。刘校长这人也太耿直,一大半也是为了……为了学校,为了教育事业。”他很明显地将为了什么想了一想,拐了个弯,说得圆了一些。
叶子问:“到底是什么问题?”
侯志乾让叶子坐下,自己也落了座,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了几页,想了一想,详细地向叶子介绍这次到县上参加学习会议的情况——
与会者是全县教育系统的负责人,包括各中小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第一天上午传达了两个文件,下午分组讨论文件精神。第二天根据文件精神总结暑假期间教育界鸣放会议反映出来的思想言论问题。重点是自我检查,互相帮助,提高认识。会上有人提出刘校长在鸣放中说过“统购政策应当因地因时制宜,任务太重,催逼太紧伤了农民感情”,实质上属于“统购统销搞糟了”的右派议论。刘校长作了深刻检查,领导小结说刘校长认识深刻,本来不想上报他“右”。第三天核心小组开会研究教师中的右派言论,确定上报对象。据说有个领导提出黛金山小学教师叶子有右派言论,应予上报。刘校长当场辩护,说叶子当时还是学生,自当教师后表现很好,再没有什么错误言论。领导说叶子的言论是在鸣放期间表现出来的,虽然当时不是教师,但现在已经当了教师,应在上报之列。刘校长坚持说不能报,她是我校的教学骨干,而且表现很好,是主动要求到偏僻山乡去的。领导说你这校长用人重才不重德,右派言论是大德问题。再说上报人数是有百分比指标的,你们那一片,你是中心小学校长,你至少必须报一个。刘校长说,凑数字恐怕不科学吧?领导说,刘镜如,看来你并没有提高认识呀!我再说一遍:你们必须报一个。刘校长说,一定要报,就把我报上吧!领导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丝毫没有自己失言的表示。领导说,那好吧!就这么定了。当晚领导将刘镜如、侯志乾叫去谈话,指定侯志乾代理刘镜如的工作,刘镜如听候通知参加集训。
叶子听了这些情况,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心便扑腾扑腾地乱跳开了。再也没有心思问别的,也没有和侯志乾打招呼,含着一眶热泪蹒蹒跚跚地离开了侯志乾的宿舍。走了一阵,突然折回跑向刘校长那间房,“咚!咚!咚!”三下,便撞开了刘校长的门。刘校长吃了一惊,刚站起来,叶子便扑上去,抓祝蝴的衬衣前襟,哭着使劲乱摇,照他肩上乱捶,捶得刘校长直往后退,退到顶了墙,叶子一头扑在了他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吴大叔和另外几个老师,都跑来问怎么回事,侯志乾挡开了大家,招呼大家到他的宿舍说原由。这里刘校长让叶子坐下,让她哭也哭够了,抽也抽累了,却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叶子本来想说很多,想说你真糊涂,想说你心太好,想说你不该顶牛,想说你代人受过……叶子想说很多,但是她竟然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话多是互相感染互相诱发的,无言同样也是心照不宣彼此影响的。况且叶子也懂得,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什么想说的都是多余的,都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的觉照,意的神会,是涵泳着崇高精神的体验。何须说?
当刘校长看出叶子不会说什么并要起身告辞的时候,自己先站起来,让叶子先走出了门外,送了叶子几步。叶子回头示意刘校长留步,刘校长也就止步不送了。秋虫唧唧,凉风习习,门外的世界一片月光朦胧,空洪茫莽,仿佛正在消融万籁。叶子见刘校长站在月光下,腰板直直的,头面端端的,白衣白裳,爽爽舒舒,好一派月白风清、内外坦荡的气度。这形象好不教人敬仰,好不令人净化心灵。叶子忽然想起那天随他来校,进黛金山时一路的笑谈,顿时升华了刘镜如在自己心目中的长者形象。叶子好像彻悟了,不禁在转身回走的一刹那,对刘校长破涕一笑,将身心内外沉重的凝滞消融在淡淡朦朦的月光中。
回到宿舍,叶子点亮了煤油灯,取出信纸信封。人有心里话总想对知心亲近的人诉说,表白隐情隐衷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写给第八维的前一封信,档次未免低了一点。叶子现在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第八维写一封超越一般儿女情长却又深深地蕴涵着独特的儿女情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