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朦胧之中,第八维听见妹妹茉莉在和一个姑娘轻言细语地交谈。他眯眼一看,见两人各靠一个门档,各望一个走廊方向。那姑娘一手拿着乒乓球拍和一本书,一手托着一个报纸三角小包,像是在街上买的瓜子花生米之类。姑娘上身穿短袖白衬衫,下装是齐膝盖的撒花蝴蝶短裙。他瞄瞄那姑娘的脸,吓了一大跳,她正是昨天打伤他的那个姑娘。茉莉昨晚听到消息,便赶到医院来看他,告诉他,那姑娘名叫叶子,是她的同学,今年高中毕业高考了,是远近闻名的“白海棠”,“上海洋姑娘”,还是校队的乒乓球健将。家教好,心地善良,可人也厉害。上初中时老打我家门前过,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下午她妈来第八坳找过我妈,妈说“真是巧戏连台,我们刚唱文戏,他们就开了武打。”第八维见是叶子,不由得心头一怔,连忙闭眼装睡,只听见两个姑娘说得亲热。
叶子说:“……我当时并没有想打他,只想把他赶跑。可不知怎么,石头就正打在他头上了。”
茉莉笑道:“你会打擦边球嘛!刚巧擦了个边。我妈说:‘“飞机”碰上了高炮手,也活该,也有缘。’”
叶子抱歉地说:“我可不是故意的。”
茉莉说:“这我知道,不过也无所谓故意不故意。那情那景,谁还不发一点毛?”
叶子说:“听镇上有人说得严重,镇领导要过问,我连夜回去告诉我妈。我妈说今天她就到镇上找镇长说说情。”
茉莉说:“你妈通情达理,最有担待。只是让你们娘儿俩费心跑路,真对不起。”
叶子说:“我妈还说不打不相识呢!你老说有个三哥在上海学习,这一下不认识你三哥了……”一阵笑声过后,第八维便听见叶子对茉莉叽叽喳喳说开悄悄话,说着说着,又禁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第八维装不住了,见气氛很好,便“哎哟”一声,装作被吵醒的,说:“茉莉,你和谁在那里吵呀?”
茉莉连忙说:“你看这是谁看你来了?”
“How are you?”叶子走近病床,用英语和诙谐的语调来打开说话的局面。
“How do you do!”第八维的大半疑虑一下就消释了,礼尚往来,用初次见面的客套作答。
“可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呢!你好滑头。”
第八维望望叶子,见她毫不介意,而且开朗大方,便很不好意思地拉下眼皮说:“谢谢你……我没什么,擦破了一点皮,这就要出院呢!”
叶子大大方方地过来看他的伤,见剪了一块头发,上了药,包了纱布,周围头皮血色正常,心里像掉了一块石头。她见伤处旁边有一个老伤疤,翘起一个肉瘤,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第八维说:“日本鬼子打的。”
叶子似乎发生了误会,脸刷地一下红了。茉莉听到话不对味,又见叶子红脸,连忙笑道:“那是小时候,日本鬼子清乡扫荡时,打死我五叔,带血的子弹又打在他头上,留下的伤疤。”
叶子这才释然了,说:“你还有这样的经历,真不简单。”又将书递给第八维,说:“很对不起,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的书我给你带来了。”
第八维见送回了他的书, 便抖擞精神,翻起身来接过书,连说谢谢。茉莉笑道:“书是我三哥的命,这比吃药打针还见效。早晨还说‘可惜我的书’。叶子姐,你们聊聊,待一会儿医生上班来了,换换药就出院。我先走一步告诉我妈去,她还在耽心呢!”
茉莉走后,第八维又尴尬起来。还是叶子大方,把那包糖脆花生米放在枕边,先拉开了话题:“你很喜欢诗词吗?在书上写了那么多批语,还有自己写的诗。”
“见笑大方,那算什么诗?”他看到叶子放小纸包,认得那是一包花生米,心想还带来了一点小意思!
“你很谦虚,可我不会谦虚哟!我想问问你,你最喜欢裴多菲的哪一首诗?”
“那当然是脍炙人口的《自由,爱情》啦。”
“可你知道吗?这首诗最后一句翻译错了?”
“我知道,是两家译法不同,不算错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抛’字译错了。”
“怎么错了?应该是什么?”
“应该是‘挑’,‘二者皆可挑’才对。”
第八维感到新奇、突然,似可理解又不可理解。他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奇投向叶子,眼神发出一个大问号。叶子含笑不语,看着他患痴的样子,心中十分得意。第八维忽然抓起书,心手不调地乱翻着说:“不可能,不可能,‘二者皆可抛’,符合作者本意,自由是最高追求,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抛弃。”
“哈哈哈……”叶子笑道:“得了,得了,这是浅显的理解。深刻的正确的观点,是‘二者皆可挑’。”叶子含笑强调‘挑’字,扬起脸,歪着头,又像挑战,又像挑逗。
“‘挑’,‘挑’,是、是、是‘挑选’的‘挑’,还是‘挑担’的‘挑’?”第八维感到惶惑。好了得的叶子,你敢在我面前卖弄?你敢捉弄我?他机智地提出了反问,但缺乏气势,在这个厉害女子面前,多少有点结结巴巴。
叶子乐得前仰后合,捂住肚子压低声音咯咯地笑。
第八维被笑懵了:“你笑什么?”
叶子忍俊不禁,低声说道:“书呆子,你爱怎么‘挑’就怎么‘挑’嘛!不是自由吗?”说罢又咯咯地笑。
大夫护士查房来了。大夫听见笑声,还没进门就说:“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洋姑娘’,把人家打伤了,你还这么笑、笑,你笑什么?”
叶子连忙让进大夫和护士,第八维赶紧脱出窘境,抢着说:“大夫,我可以出院了。”
“可以吗?真的可以就出,我看看。”大夫看了后说:“昨晚背了一宿思想包袱,没有睡安稳是不是?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我看……吊个瓶子再出院吧!”又笑着对叶子说:“你得好好看着,当一回护士,可以吗?”
叶子笑道:“愿听大夫吩咐!”
护士随大夫去取输液的药品,出门便笑道:“求之不得。”
叶子看护第八维吊瓶子,陪他说话,不让他看书。叶子说:“看那么多书干吗?书能看完吗?”
第八维放下书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多读书总有好处。”
叶子瞅着输液的点滴正常,就又和他较嘴:“我只听说,‘事非经过不知易,书到用时方恨多’。不过,我喜欢这种说法:‘事非经过不知事,书到用时方恨书’,恨多恨少,恨浅恨深,恨它教出小滑头,恨它教出书呆子,都包括了,而且含蓄,多有味!”
第八维又愣神了,他感到新奇,有道理,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理。他爱读书,也善于动脑筋作分析,可是书越读的多,反而越不善于这么反向思维,多向思维,特别对于一些千古流传的格言名句,他越来越不敢枝蔓。他虽然有时“飞机”,但那都是权宜的油滑和自发的本能,不是有意谩待文化。没想到这姑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向他挑战,还向圣贤挑战。她这些想法说法是从哪里来的?一个高中毕业生能有这种能耐?敢说读书会遇到这么多问题?莫非我爱读书,真的成了书呆子?这些问号,都是闪电般的感觉,表情上,他并没有示弱。他说:“你这话听起来新鲜,实际上是诡辩。任何格言,都可以说出相反的意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可以说成‘下笔如有鬼’……”
“得得得,你这才是诡辩呢!我可没有这样无限的推扩。我是思辨的,思辨, specution,不是诡辩,sophism? No!”
“specution and sophism,是姊妹俩。”
“这么说也可以,但总不是一回子事。”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你这种说法是从哪里来的?”第八维不相信她有这种独立思考的能力。
“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说法可多呢,一套一套的,任何书上都没有。你不是爱看书吗?我说的哪本书上有?”
叶子的问号,对第八维刺激可不小。第八维脑子里刮起了旋风。第八维常常幻想找到一个能够对思想点灯拨亮的美丽的爱人。《聊斋志异》里有一个“书痴”,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名言,真的就从书中得到了一位颜如玉小姐。眼前的叶子,突然使他想起“书中自有颜如玉”;叶子在那种情况下打伤了他,却又一反传统俗见跑来看他,现在又开门见山地和他谈辩如此挖抓神经的话题,难道不是有点《聊斋》味儿吗?叶子这么能逗,悟性可是了得!叶子这是在向他挑战,挑逗,说明叶子对他的看法不同寻常。挑逗可不简单:有针对性才逗,有真货才逗,瞧得起才逗。戏剧里的小姐逗书生,都是有目的的。没错儿,叶子这“一套一套”同样有针对性,有目的性。第八维打从心底敏感到,叶子今天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叶子的这些逗乐是挑战也好,是挑逗也好,正好藏着他双重缺少双重需要的东西。是“挑选”,还是“ 挑担 ”,叶子已作暗示,真的该我“爱怎么挑就怎么挑”了。
“书中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有,要不然还要作家和学者干什么?但是,书中自有最好的东西。”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着一句什么话。”叶子注意到他说的‘书中自有’。
“你知道我想着什么话?”
“你把眼睛盯住我,不许走神儿……好,你想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怎么样?”
第八维又暗暗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子拊掌笑道:“承认了吧!我就会看。从你的瞳孔,把你的什么心思都能看出来。”
第八维觉得这话是有道理,但是这种技巧真能把握吗?他说:“你再看看,我在想什么?”
叶子很有把握地说:“你在想你从三岁──开始──读书的辉煌历史,对不对?”
这是一种暗示追踪法,是心理实验的一种技术,叶子将它神秘化游戏化,和第八维寻开心。
第八维仔细一想,是有这种意识。这样一确认,他也就上了暗示的钩,顺着暗示方向想去,任凭对方跟踪。
叶子见他惊奇、认可的表情,便继续盯祝蝴的眼睛说道:“你还在想,三岁──读《三字经》,四岁──读《神童诗》,五岁──读《龙文鞭影》,六岁──读《幼学故事琼林》,七岁读──《四书》,八岁就野了,偷看《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不要眨眼睛,眨眼睛就走神儿了。你说对不对?”
第八维惊得瞠目结舌,望着叶子一脸顽皮狡黠的笑,若有所思,笑道:“你怕不是个……”欲说又止,试探地望着叶子。
“……妖怪吧!”叶子接上了他的话茬儿,惊得第八维忘了在打吊针,一激动就要翻起身来。叶子赶紧按祝蝴扎针的手,得意地笑道:“真好玩儿!”
叶子检查了输液情况,看看点滴正常,见第八维平静下来了,便又问:“《红楼梦》,你看得很熟吧?”
“还可以。”
“《聊斋》呢?”
“看过一些。”
“这两部名著是值得细看的,你知道它们的主题区别吗?”
第八维想,一个高中毕业生,有多能?这么大的口气。他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叶子笑道:“《红楼梦》是书呆子的失败史,《聊斋志异》是书呆子的觉悟史。你说对吗?”
第八维很感意外,说:“新鲜,我看过的文学史和文学评论,还没有这么说的。对不对么?一家之言嘛!”话虽然这么说,心灵却被震撼了。
“我还有个问题向你请教。”
“你客气!知道你又要考我。”
“不敢,真的想切磋切磋。古人说‘仓颉造字,群鬼夜哭’,它们到底哭什么?”
“大概是觉得从此人类精明了,做鬼就很难了吧!”
“错了,我想恰恰相反。”
“怎么相反?”
叶子又露出了狡黠的逗笑:“群鬼都想,从此人类多了不少书呆子,做鬼就再没意思了──你说对吗?想想看,先别回答。”
叶子见第八维眼睛一瞪,走了神儿,知道他又像挨了一戳。第八维好像栽进了深山云雾,一阵轻飘之后,又重重地摔在实处:这个女子好生了得……他想起了自己掉在中学围墙里面的太极石,她不可能没有发现太极石吧?她见了那个石头,不会不感兴趣吧!书还给我了,石头为什么不还给我?问她要?对,得提一提。
“我,对不起,我掉在围墙里面的一颗石头,你拾到了吗?”
“拾到了。那叫什么石头?”
“那叫太极石,是个‘文物’呢!”
“你的,还是谁送给你的?”
“一个同学。”
“男同学吗女同学?”
“女同学,说给我玩一玩,开学返校我就还给她。你……没有带来吗?”
“没有。那颗太极石挺好玩的,不单是个‘文物’,也是一个‘情物’呢!”
“‘情物’,不,什么样的‘文物’都能做‘情物’。”
“可只有这种东西特定地就是‘情物’。”
第八维茫然不知所措:她是说同学送给我的是个‘情物’呢?还是说她拾着的是个‘情物’呢?她不想还给我?
茉莉又来了,捧了用荷叶裹着的一把油条,说:“叶子姐,我妈让我接你明天或者后天到我家吃午饭,请你一定去。你看哪天去好?来,吃点儿早点。”
叶子拿了油条就咬,说:“好香,我还真的饿了。谢谢大妈,我就不去了吧!这几天有同学约我打乒乓球呢!”
第八维说:“去吧叶子。”
叶子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后天去。”拿起乒乓球拍,准备要走。
第八维说:“你爱打乒乓球?听说你是一员健将!”
叶子说:“玩就想玩个绝招呗!专练擦边球。你爱打球吗?”
第八维说:“爱,上半年学校开运动会,我还得了个名次。你说专练擦边球,能练好吗?难度太大了。”
叶子说:“不难没意思。这里面有个心理学窍门──以后再说吧!我要告辞了!”
茉莉送叶子出了病房,第八维勾身坐起,抓过枕边那包花生米,巴望着叶子走后的空门框,发了一阵痴。叶子的谐趣戏谑和深不可测使他神魂颠倒;叶子的美丽是天下无双的,叶子的智慧也是无与伦比的;叶子给我把书带来了,却把太极石留着,说是‘情物’,那肯定是有意识的。他闭上眼睛,删繁就简,脑子里便蹦出了叶子说的这句话:“《聊斋志异》是书呆子的觉悟史。”他美美地琢磨这句话,叶子分明是敲打他的。他似乎一下子就悟了,差点儿忘了手腕上还扎着吊针,抠出几颗花生米放在口里,一头倒在枕头上,拉了枕巾蒙着头,甜甜地品味叶子的话,觉得自己简直成了《聊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