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水落石出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未几,一位医生推门而出。
    他摘掉口罩,问:
    “请问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Lee和他母亲同时迎上去。
    “我是她的长兄。”
    “我是她母亲。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沉默一下,道: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了力。病人送来时,已经晚了,颅内大出血,右肋粉碎性骨折,左肋刺穿心肺……”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乌有。奇迹没有发生。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奇迹可言。
    啜泣声轻轻响起。是Diana。她和Karen,亦是情同手足。
    “医生,我……想见见……她……”Lee的母亲脚步不由自主地,痴痴地,迈向那扇门。
    阴阳相隔,也只是一扇门的距离。
    Karen平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安静得出奇。表情很安详,看不出一丝苦痛。也许,下一秒,她便苏醒了。又也许,她在等。怀着一颗调皮的捉弄人的心,等待着第一个前来将她吻醒的王子。若没有遇见杨逸文,她的一生,大概就是一个童话吧。有的是无尽的美好、单纯、干净的岁月。
    “Karen——”她母亲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洁细致的脸颊。瓷器一样的人儿。也有着瓷器一样的冰冷。
    老泪纵横。
    Lee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地站着。他的内心有火,巨大的怒火,噬咬着他的心房。是他的妹妹,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一任她死去。
    每一个人,都在受着煎熬。
    忽然,有人惊呼:
    “伯母!”
    “淑音!”
    直起身体时,Lee的母亲微微摇晃一下,闭目撑不住,晕倒在地……
    天边微露曙光。一夜的雨,终于在黎明时分停止。整座城市睡眼惺忪,香港只有这一刻是温柔娴静的。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本色。从窗外望出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外表更加鲜亮,像被洗刷了一遍,清清新新地,迎接崭新的一天的到来!
    听闻一声轻微的叹息。
    病床上的人终于幽幽醒转。
    Lee的母亲睁开眼,看见的是五双焦虑的眼睛,正正地对着自己。她的头很晕,也有些眼花。恍惚迷茫间,不知身在何处。
    努力地定睛看时,才知道眼前的那么多张脸,不是她的错觉。
    她一个一个朝我们脸上望过来:
    Lee、Diana、杨德笙、杨逸文、还有我。
    “……德笙……”她虚弱地开了口,“……我……有话……要……说……”
    同时挣扎着想要坐起。
    “淑音,我在,我在。”杨德笙忙到她床头,弯腰凑近她。
    “Lee……你也……过来。”
    两个人,一个在床左,一个在床右。屏息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咦?沉默。
    Lee的母亲闭眼锁眉。
    大约还在彷徨之中。还没有准备好。脑中很乱。无数的句子在那里冒涌着。好似一大网的银鱼,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挤压着,蹦跳着,撞击着……
    说还是不说?内心很矛盾。激烈地战斗着。
    还是说了,艰难地,哀伤地:
    “德笙,Lee……他是……你的……儿子……”说完,别过脸去,任泪水簌簌地流淌。
    平地一声雷!
    什么?
    什么!
    杨德笙望向Lee。
    Lee也望着杨德笙。
    这——是——真——的——吗?
    是否听错了?
    “你……说什么?”杨德笙定了定神,问。
    不不不,这太快了,也太直接了。他毫无心理准备。慢一点,再慢一点。
    她,说,什,么?
    “他是——你的——儿子。”Lee的母亲表情苦痛。
    从昨夜到今晨,一个又一个的意外,如流弹般,震耳欲聋地炸响在每个人的头顶。
    脑中一片“嗡嗡”声,明白,又不明白。只知道,一切都变了!
    很难接受。
    最难的是当事人。
    真的是“一夜之间”,一个,无端地有了子嗣,而另一个,却多了一个父亲。
    父子俩面面相看。不知所终。
    “德笙,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静默中,Lee的母亲再次开口。
    他自然不会忘记。
    那一幕,这么多年来,一直留存在他的脑中——
    “好,今日我就是你的新娘!”她说得决然。
    那一天,他们仿佛将人生的一切都经历了:爱与痛,缠绵与别离,割弃与不舍……,只除了死。
    其实,也经历了死——心死。
    得知她要嫁作他人妇,他曾以为,什么都完了。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后续。
    当发觉自己暗中结下珠胎时,她已被人七手八脚地穿上了婚纱,送入了教堂。其父母只庆幸时日不长,可以蒙混过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注册署,等牧师一宣布,哈,就完事大吉了!
    “——他知道吗?”杨德笙问。“他”当然是指Lee的另一个父亲。
    “我想,他也许知道。但,他从未提出怀疑。而且,待Lee一如亲生。”Lee的母亲回答,“同Karen一样。”想到Karen,泪流千行。
    这或许也是这么多年来这段能够婚姻坚持到今天的理由吧。
    “逸文,倘使我知道你是德笙的养子,我也不会……”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Karen已经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竭力反对间接地促成了她的死。
    她歇一歇,定一定心,继续道:“Diana说你对Karen很用心计。你又从来不肯谈论自己的事,所以——”
    听了这话,杨逸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火苗腾地蹿上来。
    他愤怒地指着Diana,道:
    “若不是她父亲,Karen也不会死#糊父亲蔡永健就是杀害Karen的凶手!”
    这赤裸裸的揭露,叫所有人都震慑。如同一只手,“哗”地一声,扯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大家被推到真相的面前。
    “Diana的父亲?”Lee的母亲不甚明白。Karen的死怎么又牵扯上了Diana的父亲?她很糊涂。不是车祸么?
    杨逸文于是将当年始末一点一滴地讲述。
    Diana脸色越来越苍白。虽然说的是她的父亲,倒像是她自己亲自站到了被告席上。更确切地说,是面临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审判。
    当她听见杨逸文指控蔡永健买凶杀人时,她奋力反驳道:
    “不,不,一定不是他,你们冤枉了他!”
    “不是他,也是与他一伙的!”杨逸文恨之入骨。事实摆在眼前,她还为她的父亲狡辩和抵赖。
    Diana羞愤难当,只觉颜面尽失,再无立锥之地。一转身,跑出门去。
    “我后来才知道,预谋收购我父亲公司的,还有——李光祖!也就是你的丈夫,Karen的父亲!”杨逸文怨恨。
    Lee的母亲望向杨德笙:
    “德笙,这是真的吗?”
    杨德笙沉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我……都不知道……”Lee的母亲怔怔地。
    她没有想到,杨逸文还有这样一个深仇大恨。
    “对不起……”Lee的母亲声音低回,“我先生做生意,我也很少过问。但也有耳闻,这些年他作为一名商人,为了牟利,的确做了很多不怎么光彩的事。Lee当年没有进他的公司做事,也是因为对他的很多做法不满意。但,那已经是过去了。他现在也已经把事业全盘地交给了Lee。而且,逸文,他——”
    一阵手机铃声突如其来地响起,打断了Lee母亲的话。
    大家四下里看,才知是从杨逸文的衣袋里发出的。“嘟嘟嘟”地催得很紧。像十万火急。
    接通不过才两秒,就听见杨逸文惊问:
    “真的么?是真的么?好,我立刻过来!”
    旋即“啪”地合上了电话。
    面对大家询问的目光,他的神情很怪异,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迎叶她——开口了!”
    留下杨德笙在医院,我和杨逸文匆匆前往圣约翰康复中心。
    “Andy!”周美妍急急忙忙迎上来。
    “你怎么了?”看见杨逸文衣服上的血迹,她猛然吃了一惊。
    “我没事,迎叶怎么样了?她说什么?是恢复正常了吗?”杨逸文连连发问。很着急。欲知道一切。
    “现在医生在给她做检查。真的是没有想到呢。自从你昨天晚上来电话之后……”前往病房的路上,周美妍将头尾细细道来。
    Karen被送入急救室后,杨逸文放心不下,给周美妍打了一个电话。他请她务必留神。他担心也许有人会对迎叶动脑筋。周美妍于是整夜守在迎叶的病床边,以防不测。为驱逐睡意,她对着迎叶喃喃自语。她一向把迎叶当作倾诉对象。不管对方是否听得见,她只一厢情愿地把心里的话说与她听。
    “迎叶,我很担心。”她满是忧愁,“担心你的哥哥。不晓得他是否平安……”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的意外,叫她忐忑不安。
    她絮絮地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朦朦胧胧张开双眼。
    啊,天色已经大亮。
    习惯性地想翻一个身,却动弹不得。只感到全身发麻,四肢僵硬。
    咦,自己怎么会睡在椅子上?
    骤然记起昨夜——
    “美妍,替我照看好迎叶!”杨逸文殷殷嘱托,“不要让陌生人接近她。有人要对付我。”
    迎叶。迎叶。
    她赶忙向迎叶的床上看去。
    枕上空无一人。
    她心一凉。睡意顿消。
    刚想惊喊出声,却看到——
    床尾坐着一个人。
    哦,是她。放下心来。
    迎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正对着手中的一张照片发呆。
    “迎叶?”她轻声喊道。
    探身过去看,发现照片上是杨逸文。
    “我,想,见,他。”迎叶指着照片一字一顿地说道。很久没有开口了,话说得并不流利。很慢,很迟钝。说一个字便要想一想。
    什么?
    什么?
    周美妍怔住。她,她——
    “你……说话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在,哪里?”迎叶问。
    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为了进一步求证,周美妍只装作不经意地道:
    “你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他是,我的,哥哥。”迎叶口齿清楚地答。
    “好,我去找他来。”
    周美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小跑着去喊医生。同时也给杨逸文打了电话。
    迎叶的病房里,两位医生正围着她会诊。
    “唔,身体一切正常。”一个取下听诊器道。
    另一个点点头:
    “不过,还是要继续巩固治疗——”
    杨逸文一个箭步冲至迎叶身边,抓起她的手,大声道:
    “迎叶,我是哥哥!我是你的哥哥呀!”
    那么突然,两位医生被骇了一跳。
    迎叶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突然冒出的杨逸文,有些迷惘。他是谁?
    细细看时,眉眼很熟,哪里见过。
    他在说什么?是我的哥哥?
    哥哥?她一瞬间想到了照片。
    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哥哥?
    不动声色地,她在脑海中将他和照片中的人比对。
    啊,真的是他,她的——哥哥。
    “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杨逸文又想哭又想笑。那么多年了。终于又听到这称呼。他的妹妹回来了!从前,她做人,不过只是徒然拥有一个人的躯壳,而今,灵魂也找回来了。她总算是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还有话要说。
    她嗫嚅着,很卑微地问他:
    “哥,你……是不是……不要我啦?”
    “——”
    “妈妈,她,不要我了——”她沉沉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刹那,她的神情,苍老得可怖。她有一颗脱了水的心。
    当年,她的母亲当着她的面,弃她而去。是最爱她的人呢,都不要她了。小小的心灵不懂,只觉得世界很空很大,失去了依靠,很不安全,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不是害怕,她是惶悚。害怕是有形的一种感觉,而惶悚是无形的。人人都怕鬼,青面獠牙的,不过图个视觉冲击。但真正叫你骨髓发冷的,却是披着斗篷的“隐形”,从头罩里看进去,黑森森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但又明明知道,有物在其中。那种深不见底,深不可测的黑,看了使人心灰志堕。
    没有情感,就不会受伤。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心的四面都是墙,高高的围墙。她住在自己的城堡里。
    日子一年一年地流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墙外远远地呼唤她。或许,是第六感,无端由地,就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要见她。他很焦急,因为他无法进入这座坚固的堡垒。
    时不时地,墙外多了敲敲打打的声音。起初很零星,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并不成系统,是在四面地试探,哪里才是机关。后来就加强了力量。敲击声很执著,永不放弃。
    她在墙里,不知如何是好。出去还是不出去?是她自己造的高墙,但是,长期的桎梏禁闭使她自己亦退化了,怎么出去?
    昨晚,她做了梦。梦见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告诉她,墙外那人正处在危险的环境中。是的,有生命危险。她若再不出去见他,也许这辈子就见不到了。她挣扎着,如同挣脱一把缠了她三千年的枷锁。墙慢慢地有了裂缝。
    不。不。不。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她是见过“死”的。
    她的天空一下子黑下来。乌云滚滚,阴暗笼罩着她的城堡。
    突然,“哗啦啦”一记巨响,石破天惊,雷电狂闪,暴雨如注。
    墙被闪电击中了,石块四溅。
    飞沙走石间,她看见了令她心悸的过去——
    那一天。
    “迎叶,妈妈该怎么办?”她的母亲躺在床头喃喃地自言自语。
    “迎叶,妈妈觉得很累。”往嘴里放了一粒安眠药。
    “迎叶,妈妈很想偷一次懒。”真的想一睡不起。又吞下一粒药丸。
    “迎叶,为什么你爸爸说走就走?”留下自己一个。有些伤心。以安眠药麻醉自己。又补服了一粒。
    “迎叶,妈妈想你爸爸了。”睡得深,也许就见面了?再咽下一粒。
    “迎叶,爸爸在那边很孤单,妈妈很想去陪他……”
    只机械地,把安眠药一片又一片地放入嘴里。无休无止。
    也许,她母亲最初不过是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太累了。啊,前路茫茫。浑浑噩噩中,她觉得自己慢慢地飘浮起来。身体很轻,很轻。
    眼前有一条绯红色的隧道,不知道通向何方,但看起来很温暖,她飘过去,飘过去,飘渺间,听见有人在隧道那端深情地呼唤着她:
    “来——吧——,到——这——里——来——”
    像丈夫的声音。
    她不再迟疑,向着那端饥渴地飞去……
    “妈妈——走了——”迎叶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