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众说纷纭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等一等。”眼看电梯门就要合上,我三步并两步疾趋上前。
狭小的电梯间内,人满为患。我面壁而立,丝毫不得动弹。身边,有人不由自主地打哈欠。更有人双目半闭,争分夺秒弥补不足睡眠。典型的假期综合症。
“是不是昨晚又玩通宵?”人群中有人在低声闲聊。
“唔,凌晨三时才回家。怎么?”
“看你脸色又黑又憔悴,玩的这么疯,不知惜身吗?”
“哪顾得了那么多?今日不知明日事,不如及时行乐。”还道:“不然呢?现在哪里还有安安稳稳一重天?”
“嗯,别的不说,单单现在我们头顶上的那一重——”对方隐晦道,“也是变幻莫测。你说,会是怎么一个了局?”
“两虎斗,难说胜负。但都传有一方会不得不走。一山难容二虎嘛。”
“哎,都说被迫离开的这一方可能性较大是……”声音渐渐细微下去,听不到,是耳语了。
电梯在某楼层停下,大半人蜂拥而出,电梯间内松快下来。卸去重负的电梯再次上升时,竟觉有些轻盈。
空荡荡的,不踏实。为一些不知端倪的心情。适才两人的那番谈话犹在耳边萦绕不去。一场对等的较量,到底会是谁最终退听谢事?
忽又想起前日于餐厅中意外听到的那通电话。不管是否是自己的敏感抑或者多虑,但Lee,做足功夫预备迎战了吗?
总是年少一方比较容易吃暗亏。那么,要不要暗示他多加警惕些?
分神间,电梯已经到站。我还浑然未觉。
“是你在这一层吗?”有人善意提醒。
左右一看,电梯里只有我和另一个陌生人。正是他在问我。忙谢过,步履匆匆跨出电梯间。
才入办公间,就看见一堆人将Celina的桌子围得密不透风,个个都谈笑风生。原来是Celina完成订婚,已从加拿大返港。她的桌上堆了一大叠照片,有人物也有风景,是订婚仪式的纪念,大家争先恐后地抢到自己手里先睹为快。
“我好喜欢这一张呢,又漂亮又浪漫!”小满拿着几张照片看得津津有味,对其中一张赞不绝口。我探身过去瞧,照片上,正是黄昏时分,在一片橘红色的晚霞里,Celina和她的未婚夫甜蜜地依偎在湖畔小屋前,几只白色的天鹅优雅地凫在被霞光映成金黄色的湖面上。
“一珊,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也去那么美的地方度假呢。”小满无限神往。
“你这辈子还长着呢。”我打趣道,“将来哪怕想去非洲丛林度假也完全有可能,那时我就可以欣赏到你脸抹油彩,身穿草裙,性感地追逐着嗷嗷野狮的风采了——”
“一珊!”小满丢下照片扑过来捂我的嘴。
“啊,也许你愿意来个一鸣惊人——”我躲开她,笑着继续调侃,“登月度假,和男友手牵手,跑姿都是天然慢动作,累了就一起悬浮在空中玩赏一下地球,哗,那才浪漫!”
“是啊,小满,你那么年轻,将来订婚结婚一定更浪漫!那时候就该轮到我羡慕了。”Celina盈盈一笑,插话道。
听到“订婚”“结婚”,小满霎时红了脸,是让人一语道破心事的难为情。这样一打岔,竟忘记和我的纠缠。一个人安静地呆过一旁,接着品赏照片。
我悄声问她:
“见过未来公婆啦?”
“嗯。”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了和愉的微笑。
“还顺利吗?”看她的表情,应该是圆满的。
“还好吧。他父母还有两个姐姐都见到了。他的两个姐姐都已成家,也难怪他妈妈催他结婚催得紧,老人家大概想早日添孙吧。他们家对我,怎么说呢,礼数也算周全,态度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感觉,他们只是把我当客人来招待。不冷淡,却也没有视为自家人的亲近和亲切。”
“也许他们家人就是这个脾性。”我宽她的心,“再说是第一次见面嘛,将来熟了就好了。”
“我也那么希望。”她圈住我的手臂,“一珊,你待我真真同亲姐妹一般,总是替我分忧。我要你比我更幸福美满。”
小满呀。
日子如是过去。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
公司除却增添若干廉政公署和证监会调查人员在各部门勤力出入的身影外,并无任何异常。
惶惶的是人心。彼此心照不宣——
起了半天云,又怎会落不下半颗雨?未雨绸缪,人人心里鸣响预警。
每天都有所谓“内幕”消息横空滋生并迅速流布四方。很难说得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身陷于一片扑朔迷离的空气中。
有人说,有中人与Lee斡旋,意欲其交还刘明磊董事决策权。
有人说,董事局较之先前态度已渐软化,有意息事宁人,劝Lee适时鸣金收兵。
有人说,Lee这次态度相当强硬,铁心铁意拒绝退让。
有人说,刘明磊已委托事务律师为其转介某资深大律师,并重金聘请对方届时替其作无罪辩护。
有人说,方子健已决意向廉署伏罪,并出人意外地一肩承当所有指控。
有人说,刘明磊在三合会有人,才敢有恃无恐。
……
众说纷纭。探听各路情报还热情过工作。全只因这段时间群龙无首。
Lee自中秋节后即偕若干高层离港飞赴新加坡进行一项收购谈判事宜。
“Lee怎么还不回来呢?”小满耐不住,一日叹下午茶时不无忧虑道,“我怕他再不回来,这里就要改朝换代了。有人已经做足准备欲篡权夺位了。”
“应该也快回来了。都三个星期了。”我斜睨了一眼桌上的台历。
刘明磊窃据之心在公司已不是秘密。
“其实,Lee若果真走了,于他也未必是坏事。”Celina把一份当天的报纸摊至我们面前。
是一则并不起眼的社会新闻:
本港警方今日凌晨在元朗区一个单位内拘捕两名涉嫌男子。据警方称,这两名男子被怀疑与日前毕架山富人区内一综骚扰恐吓案有关。此案目前仍在调查之中。
“怎么?”我和小满异口同声。类似的社会新闻在港九的报章和杂志上层出不穷。难道其中还有蹊跷?
“方子健只一夜之间便不战自败,甚至独担罪愆。你们想想是何道理?”
“难道他——遭人胁迫?”小满惊诧地捂住了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子健在毕架山亦有屋宅。”Celina揭盅。
一切昭然。
“你怎么知道?”小满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Celina倒被问住了,脸色有些不自然。
但也终于爽快坦承,“是很久以前陈锦业亲口告知的。那时,他曾欲意购置屋企,凑巧方子健也是,两人因此有过交流。”
她只把个中纠葛故事略过不提。
陈锦业购置屋企,莫非曾想金屋藏娇?唉,追溯什么,都是陈年旧事了。
这一刻,才突然真正晓悟——
Celina够聪明,也够智慧。否则她又怎么会有幸福完满的今天?
说到底,一个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不可以不智慧。尤其是面对感情的取舍,优柔寡断纠缠牵扯拖泥带水的唯一结果只能是——自绝活路。
愚笨如此,才真的无可救药。
“难怪。先前我还一直疑问呢,方子健那日与会时口口声声惧怕坐监,要董事会替他向廉署求情以期免罪,怎么几天后便主动认罪并把所有罪咎归责于己。”我终于明白。
“哎呀,那么刘明磊会不会去威胁Lee?”小满细想一下,失声道。旋即意识自己的莽撞,谨慎地看看周围。
“这倒不会吧。”Celina不疾不徐道,“万事都在衡量二字。有捷径可走,难道还去舍近求远?”
此间有深意。我和小满面面相窥,很迷惑,猜不透这里面暗藏的玄机。
“你指的是——”小满疑疑惑惑地开口。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Celina慢慢道来,“董事会不是操纵着董事任免权么。任用和罢免,全听凭他们定夺。”
“可是,董事会为什么要撤Lee的职呢?”小满自言自语道,“没理由。”
“何患无辞?”Celina瞥一眼她。
我和小满屏息聆听。
“刘明磊入董事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董事会一向对他的所作所为有诸多微辞,但也未见真正排挤之举,为什么?利益所趋而已。”
“既然有利可图,那又为何取消其董事决策权?”我不解。
“只怨刘明磊一贯刚愎自用,近来愈发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哪里还把董事会其他成员放在眼里?”
“所以董事会的决定也可视为积怨所致?”我解悟。
“这次证券倒卖事件,倒为董事会提供了一个借力打力的良机。但——”Celina轻蔑地笑道,“最后还是逃不了做了变色龙。为什么现在暧昧起来?只怪自己不争气,当初求财心切,落人把柄。”
正如蛇拿七寸,便动弹不得。为求平安,董事会难保不舍人为己。Lee只是一颗棋子。
“总之,Lee明智些,还是早走吧,何苦陷在这堆糊涂账里。”Celina微微摇头。
又谆谆告诫我和小满:
“我呢,反正是明年年初就离职了。这公司往后的日子,你们也别指望会一帆风顺,早替自己打算总不会错。”
“可是,可是——”小满慢吞吞道,“我还是觉得也许董事会不会这么轻率地决定让Lee走……”
她和公司的其他很多职员一样,单纯地依恋着由Lee主持整个局面的公司运行模式。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性。
Lee在公司不过四年,却也是让大家感觉生活安稳有保障的四年。也许是因为他坚持不裁员的政策,哪怕是市面萧条的情况下。仅就这一点,便赢得众人口碑。
Celina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心一意地翻阅起报纸娱乐版来。
我和小满怅怅然地坐着。下午茶从来不似今次这般寡淡无味。桌上的英国锡兰茶已经冷却。小满最爱的芝士蛋糕也被冷落一旁。
思绪翻腾。那日,和Lee的对白,犹在耳边,字字清晰——
“假如某天,我离开公司,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Lee的眼神很复杂。云山雾罩的,看不穿他的心思。
“转工若是薪水高,我会考虑。”这是我的回答。
他可有过一丝失望?
“一珊,你很现实。”他微笑。
我于是也微笑。
看,我也可以把自己掩饰得很好。
只是,会不会和他一起走?会不会?人独独对自己无法欺骗。心里的答案,其实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该来的早晚都会来。”小满单手支撑下巴,怏怏道,“Lee若真的走了,公司随时都可能精兵简政,与其日日提心吊胆,倒不如早日自卷铺盖,反正是逃不了这个劫数。”
“杞人忧天——”我拖长音。
“一珊,你是不用愁的。真的。你有双保险。”小满叹气,“既有高层肯赏识,又有熟人做保山。”
“你也不用愁,将来嫁了人,便是得了长期靠山,以后哪里还用自己辛苦做事。”
“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小满牵牵嘴角。隔了半秒,眼睛乌溜溜一转,闪闪烁烁地问:
“倒忘记问你了,你和你那个‘普通朋友’现在进展如何?”
“哪个‘普通朋友’?”我明知故问。
“就是中秋节给你电话的那个啊,一珊,我的事情从来都不瞒你,你的事情我却一点不知情。还是不是朋友?”
“好吧。”我笑,“如果将来确定了,一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但,现在真的只是朋友。”
“他有没有向你表示什么?”小满积极提示,“比方——说和你相处很愉快之类的话?”
“没有。”仔细想一想,还真的是没有。也许他认为我们一见如故,所以不必用这些显得生分的外交辞令来衬场合之需?还是他根本无此意图?
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原本想说可是后来忘掉了。但,可能吗?律师的记性好过常人。这是他亲口吐露的。
才发现,对于杨逸文,他真正的心思,我是全然不了解的。
“也没有送你鲜花或者请你烛光晚餐或者——”小满无法置信。
“没有。”我微笑笑,“人家忙工作都来不及,哪有那份闲心?”
“奇怪的人。”小满百思不解,“他是做什么的?”
“律师。”招架不住小满的步步追询,“而且正面临重要讼事。”
“嗯,那倒有了合理解释,律师一般都比较理性,但是,你又不是他手里的卷宗,需要保持冷静态度来处理对待。”小满皱眉。
想一想,又道:“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单独约会你,照理也算是有戏。”
“其实,也不是单独,那天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出游——”
“什么?四个人?”小满惊叫,“你们是组团参加香港中秋游吗?还有两个是谁?他的朋友?”
“一个是他的妹妹,另一个是——”斟酌一下,决定挑选这个称谓比较妥当,“他一个关系很不错的朋友。”
“关系很不错?”小满咀嚼着这几个字,“那么就是说这个朋友是女的了?一珊,你这个普通朋友做事也太古怪一点。又是家人又是至友的,拉拉杂杂扯上一堆人,他究竟在搅什么。”
“总之呢,”我回到之前未收尾的工作中去,“现在你是真的相信我没有故意瞒哄你吧。”
小满拍拍我的肩膀作结:
“这样也好,身心现时仍然自由。公司不是这个月月底要派你去英国吗,想想看,之前遇见的不过是本土的几株苗木,但很快你就要面对整片欧洲森林呢。绰绰有余的选择空间,哎呀,我都替你兴奋!”
“派赴英国的人员名单要过两天才公布呢,那时才能作准。”
“我的直觉不会出错,你就等着过几日我向你开出购物单来吧。”小满劲头十足,信心非凡。
“哗,你真懂得捉住机会假公济私。”我笑骂道。
“就当你提前送我结婚礼物。”小满乐滋滋地满足地走开了。
虽然心里早已明晰,这次去英国,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仍然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能力担此大任?我从不认为自己有随机应变急中生智转危为安的天赋,所以有些担心,万一临阵起突变,而自己一时又束手无良策,那可真真辜负了抬爱者的一片心。
Lee会对我的彷徨说些什么呢?
“我认识的何一珊,可不是那么不自信的。”他的话闪电般响彻耳际。
顿时豁然开朗。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明了了,释然了,轻松了。
能得识于心眼清明之人,亦属人生幸事吧。心上的包袱一旦释去,竟隐隐生出些盼望。或许,骨子里,是渴望面对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