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医院探访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圣约翰康复中心位于港岛西南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环境清幽,气氛宁谐。
处处皆是风景,美不胜收。
我暗暗惊叹,这康复中心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是度假村更妥帖。
车随路转,几番曲折,终于停在一座楼前。
楼身侧面有字牌高挂:心理诊疗部。
随杨逸文上了三楼。
有擦身而过的白衣护士,看到杨逸文,微笑点头招呼。
自廊道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注意到玻璃门上的张贴:自闭症康复研究中心。
杨逸文走到值班的护士面前,还未启口,对方已经热情指点:“周护士带迎叶去花园散步了。”
“看来你已是这里的熟客。”下楼时,我说。
“唔,大约因为最近来的次数较频繁吧。”
“你妹妹患的是——”自闭症?
“自闭症。”
“多长时间了?”
“自她七岁那年我父母去世后,她就变得不爱说话,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伤心所致,后来才发现她患上自闭症。”
“治疗可有好转?”
“这种病,无特效药可以医治。只能等自愈的奇迹出现。”杨逸文的眼神黯淡下去。
她倾吐不出悲伤,也感知不了快乐。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同一只蚌一样封闭起来,却无能为力。
他比她——更痛苦。
走出底楼侧门,便是康复中心的人工花园。绿草茵茵,花香袭人。
清凉的海风从不知名的方向吹过来,消散闷热,但觉心旷神怡。
四处都有人在护理人员的陪伴下做着康复运动。一些在散步,一些在做操。
凉棚架下,三三两两地坐着人,单调的衣着将人群一分为二:白帽白裙是护士,蓝衣蓝裤是病人。
“她们在那里!”杨逸文指着前方不远处。
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榕树将一条白色长椅庇护在它的树荫里。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护士模样。另一个花季年华,穿着天蓝色套裙,直直地望着榕树粗壮的主干。
相对两无言。
杨逸文走上前去。
那护士听闻人声转过脸来。
咦?有些面熟,好像哪里见过——
啊,想起来了,她不正是昨日店中所见的那位陪伴于杨逸文身畔的年轻小姐吗!
原来她是这里的医护人员。
“Andy!”那护士看见杨逸文,顿时起身相迎,笑靥如花。
又俯下身去,细声细语地对静坐一隅的那个女孩说:“迎叶,你哥哥来了。”
“今天怎么样?”杨逸文情切地问。
“嗯,还是和往日一样,并没很明显的变化。不过,你知道吗?今天早晨我把这身套裙和你的相片一同拿给她看,告诉她,这是哥哥送的礼物。她虽然没说话,但对相片已有反应,目光停留在上面三四秒钟呢!”
“真的吗?她能认出我了?”
“这个我们还不能确定,但比较从前,已算得很大的进步。多给她一些时间和耐心。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她会彻底地从往事的阴影里挣脱出来。我对她好有信心的。”
“谢谢你!”杨逸文望祝糊的眼睛,道不尽,千言万语。
“是我的工作呢,何来谢不谢的话。”那护士脸颊微微一红,笑道。
又看到我站立一旁许久,忙侧身相让:“你们过来坐。和迎叶说说话,她会很高兴的。”
“好。一珊,这就是我妹妹迎叶。这位是这五年来一直照顾我妹妹的周美妍小姐。美妍,这位是何一珊小姐,她的姑父和家父是好友,她是苏州人,来香港也不过半年。”杨逸文给我和周美妍作了介绍。
周美妍礼貌地含笑点头以示招呼。
杨逸文在杨迎叶膝前蹲下来,握她的手:
“迎叶,今天是中秋呢。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海边看月亮婆婆,有时候月亮婆婆的脸不圆,你就很生气,我们告诉你是被天狗舔去了,你还缠着爸爸要坐战斗机去打跑天狗呢。”
“迎叶,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你最喜欢牵哥哥的手去看兔子灯?有次人多,哥哥在前面开路,鞋都被挤脱了一只,你就把你的鞋子脱下来要借给哥哥穿,可是哥哥只伸得进一只脚趾头?”
“迎叶,看哥哥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是何一珊姐姐说的苏州名菜呢,你闻闻,香不香?想不想吃?啊,哥哥可是忍不住了呢。”
“待会儿哥哥带你去看舞火龙好不好?想不想看?场面好壮观的。”
……
杨迎叶全无反应。但杨逸文丝毫不气馁,依然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感倦怠。
看杨逸文陪着杨迎叶聊天,我问周美妍:
“这边像迎叶这样的自闭症患者有多少?”
“很多。”周美妍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大多都是儿童。先天性的占七成。像迎叶这样后天患病的,倒不很多见。”
“先天?”
“是啊,先天的又称为成长障碍,目前医学上怀疑病因源于大脑生理问题。可以通过一定的药物进行治疗。但后天就难了。”周美妍叹口气。
“为什么?”
“这种继发性自闭症和病人的自我意愿很有关系,如果她执意不肯回到现实中来,谁都没有办法。简单说,你看见她坐在这里,其实她的魂灵早已游荡在另一处世界中。虽然那是虚幻的世界,但在她看来,却是真实的,美妙的,安全的。如同一个孩子,在乐园中流连忘返,不肯归家。”
“那么后天自闭症治愈的几率是多少?”
“说真的,完全得到治愈的很少。大多数所谓治疗得到成功的例子,那些孩童其实成年后仍还带有一些自闭症的特征,不过,已经够好。至少他们肯生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肯面对人和事。”
“这种病,只是不肯与人交流吗?”
“这是最明显的症状,其他诸如重复某一特定动作,或者进行轻微自我伤害,像拔头发或体毛,抓伤手,拍打身体等等也是有的。”
“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么?”不免替杨迎叶担忧起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会进行自我虐待。她感觉不到疼痛,但观者已经心如刀绞。
“先天性自闭症的孩童一般寿命都较短,后天性就好很多。所以,对于迎叶这样的病人,我们只能通过缓慢的心理疏导,希望能帮助她尽早走出心理阴影。”
“后天自闭症到底是怎么引起的?”
“各种原因都有,脑病毒细菌感染,营养发育不良,脑部内外伤,重大精神刺激等等。”
“那么迎叶是属于哪一种呢?”
“应该是和精神上受了刺激有关吧。她不肯把内心的恐惧感受说出来,这就是病症迟迟不能解的原因。”
精神受了刺激?
到底,她的内心埋藏着什么样的绝望痛苦恐怖的无法对外人道说的场景?
无人参透。
“除却等待,真的无法可施?”我心有不甘。
“我们尽力在找寻她意念上最单薄无力的切入点。”周美妍神态从容。
“可是,毫无线索,她又纹丝不漏——”显而易见,困难重重。
“又有谁人的内心是坚不可摧牢不可撼的?”周美妍平心定气。
难道不是这样么?
哪怕铠甲护体,也有一触即溃的穴点。
你,我,他,纵使有心特立不群,终究逃不过尘世法眼。无人是例外。
杨逸文安之若素,虔心等待杨迎叶冰消瓦解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美妍。”那厢,杨逸文站起,“一会儿想带迎叶去看舞火龙,不如你也一起吧。”
周美妍犹豫未决。把眼睛转向我。可会打搅?
“一起去吧。迎叶也需要你陪护。”我消除她的顾虑。
“——那好吧。”她微笑着答应了。不想再推却。
周美妍回身去值班室嘱咐一些事务。
“她人很好。”我看着周美妍消失在甬道拐角。
“是,五年了。迎叶是她的第一个病人。那时她才刚医校毕业。”
“看得出,她对迎叶很尽心。”
“我在英国,多亏她保持联系,才掌握迎叶生活点滴。”
“你这次回来,不预备再回英国去,和迎叶也有关系吧?”
“是。以家父目前的年纪和体力,兼顾生意和迎叶,恐难周全。何况,他已经照顾我们那么多年,也该歇心养神了。”他把目光重新投到迎叶身上:
“而且,我也希望能多些时间守在她身边。医生说,亲人多些关爱,对她有益,甚至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迎叶一直在这里治疗?”
“六年前转到这家康复中心。因为这边的医疗技术和疗养环境在香港也算首屈一指。而且,我始终认为医护人员的责任心要比医术更重要。”他强调。
不是泛泛而论。实有所指——
周美妍便是如此。
看得出,他对她很信赖,对她的工作,亦相当满意。
“可咨询过自闭症的专家和权威?”
“嗯,我各方都去打听过,也问过这边医生的建议。目前,世界上对自闭症研究最落力的还数美国。如果这边继续治疗起色不大,那么就带她去美国就医。”
“去美国?这么远!”我轻轻惊呼。
“所以我还没有最后决定。而且,也要待香港这边的事情完成之后再计划。”
“假使将来你真的带迎叶去美国,怕不是一年半载,那么杨伯伯怎么办?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若果真去那边,希望能说动他也一起。不过,我想他多半还是愿意呆在香港。”
“为什么他——”欲言又止。虽说是人之常情,但人人都得自由。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无可厚非。
他的选择,自有他的道理。
还是不说吧?
“什么?”杨逸文全神贯注等待下文。
他眼里的鼓励促我继续:
“只是在想你和迎叶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另立门户,他也许会觉得冷清,为什么他不——”
“不娶妻室?”杨逸文语气平静,并不觉突兀。
“即便是受到儿女们尽心竭力的赡养,但老来有伴总好过孤身终老。”
有些角色,无可取代。可明白?
“我懂。”杨逸文望向凉棚架下对对闲聊的人,缓缓道:
“我也劝过他,只要他愿意,我都支持。其实,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也有一些女的对他有意,诚心向他示好。只是他一直都回避,也谢绝对方的好意。倒情愿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呢?”
“许是他心中还有一个情意结没解的缘故。”
是因为迟迟不能忘怀某个人,心里已认定唯其最出色,故寻常之辈,拿来与之一比,往往黯然失色。
听杨逸文慢慢讲述——
“我生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听他们略略提过,说家父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双方都很认真,只是后来那女子迫于家庭压力另嫁他人,家父从那以后便再不言情感。我想,他是一直忘不了对方吧。”
用情良苦。让人嘘叹。
时下,提到矢志不渝,提到白首偕老,提到海枯石烂,都像是梦呓。不厌倦不发闷已经够好,十年二十年算不算长久?
痴情实属累赘之物,既贵重又稀罕,你我一干小小人物,担当不起。看淡情爱,也是放自己一条生路。
“原来杨伯伯这般专一。”真心敬佩他,“也不知道那位女子是否能感知他的这份心意。他们后来没有再见面么?”
“应该是吧。不过,就算见面,又能如何呢?这么多年了,对方想来儿女都已成人。物非人也非,再也退回不到从前了。”
是真的。人生过了大半,心中默默惦念的,终其心力,也不过一句:
你,还好吗?
有些人,有些事,放在心底,就已足够。
眺望远处,庭院寂寂,荒山寂寂,一派安详闲静,使人心志淡泊。
目睹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杨逸文淡淡一笑:
“怎么了?”
又开解道:
“也许这是我们杨家人的特性——执迷不悟,嗯,而且,执迷不悔。”
刹那间他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恍惚而陌生。
但只是短短一瞬,浮光掠影也就过去了。
“这么说来你也是?”我看着他。
“难道不是么?”他悠悠然反问。
我模凌两可地笑着。答不出。
正欲换一个话题——
“Andy!”周美妍的呼唤由远及近:
“我已经——啊,是不是打断你们聊天了?”
她换下了医院制服,穿一件带白色栀子花形的淡紫色无袖连衣裙,雅致而素净。像她的人,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美,美得持久,但绝不张扬。
迟疑不决地站在近处,不知该不该上前。
“没有,正等你来。”杨逸文微笑道,“可以走了吗?”
“嗯。”她点头。
“出发前,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要交待?”杨逸文探出脖子,毕恭毕敬地问,仿佛周美妍是老师。
“只要在不是太过拥挤的地方观看就可以。毕竟迎叶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周美妍被他夸张的神态逗笑。
“人多,她会不会受到惊吓?”我替杨迎叶忧虑。
“对外界有反应才会被惊吓。”周美妍温和的声音让人放下心来。“不过任何事情都不能操之过急,虽然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不起丝毫回应,但感官还是相通的,如果觉察到一点点的不安全感,那么她会出于本能更加疏离这个世界。”
“但还是必须给她接触现实的机会?”
“是。希望现实的五彩缤纷能够最终把她从自己的天地里吸引过来。”周美妍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