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黑暗之中
作品:《此情》 这里是哪儿?地狱吗?
昏昏沉沉的,李莫感到自己漂浮在了一片无垠的黑暗之中,像一片鸿毛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的重量。
我在往下坠吗?那是地狱的底层吗?我还要坠多久?
没有人可以回答的问题在李莫的脑中杂乱的跳动着,一些错乱的话语与声音开始在李莫的面前闪动。那是谁?他在干什么?他手里握的是剑吗?
李莫忽然笑了。眼前闪现的那个一身污泥,手握着一支枯柴的瘦小少年。不就是自己么?呵呵,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了啊…那时的自己虽然只有四岁,但每天却必须重复做着同龄孩子根本就无法做到的事:清晨,要从居住的山巅提着两个空桶跑四十多里山路,去山脚的河边打水,然后再提着满满的两桶水跑回山巅,路上一刻也不能停歇,因为如果回去的晚了,师傅就不会给早饭吃……
师傅……
一个黑色的影象,开始在李莫眼前缓缓凝成。那是一个瘦高的人影,满头银发之下的面容有些许的模糊,但那双深褐色的双眸却始终透射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李莫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这厉寒的眼光中度过的,他是一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那双褐色的眼眸就从来没有在他的脑中消失过……
你在干什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剑势是向上挑的!你平刺什么!?给我重练五百遍!……
蠢材!你走的这叫什么步伐?踏的那么实,小腿吃重,你的剑要如何从下送出去!?若敌人斩你双腿,你又拿什么去格挡?给我跳!一直跳到日落为止!到时候我如果还在地上看见你的足印,今夜的晚饭你就别想吃了!……
给我继续挥剑!还不到一万下!你今夜还想不想睡觉了!……
凝住剑势#耗个时辰内敢动半分的话,我打断你的手!……
……
冷酷的眼神,疯狂的叫骂声。李莫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荒凉的山顶。盛夏时节,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或淤青或红紫的鞭痕,躁热不堪的夜晚,自己只能痴痴的望着破烂的柴棚之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在一片灼人的疼痛中沉沉睡去;大雪寒冬,山顶上积了三指厚的白雪,寒风一吹,连最耐寒的山松鼠都深藏在树洞里不敢出来,而自己却要在一株苍老的枯松之下习练剑势。一般每个剑势都要凝四、五个时辰,年幼的自己手握一杆枯枝,呆立着,无论风雪多大都不敢妄动半分。因为哪怕是自己的肩头稍微抽动一下,当夜自己就要在屋外跪立一夜默背心诀,直到第二天天明。自己从三岁开始练剑,年复一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寒风凛冽的冬夜,自己跪在屋外,浑身上下被冻的通红发紫,跪至半夜,全身僵硬的昏倒在雪地之上。而到了第二天,当自己醒来,却依然要为了两个冷馍和一碗清稀饭的早餐,提着空桶,想四十多里的山脚奔去……
这就是自己的童年么…李莫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别人的童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他们有自己的父母,有人疼爱,不会挨饿受冻,更不会被人毒打。他们不必在天不亮的清晨跑四十里的山路去打水,也不必在大雨天一片泥泞的烂泥之中拼命的挣扎,只为刺出一个不成形的剑招…他们可以在落满扬花的庭院里,大街上,与自己的朋友嬉闹,玩耍。没有一丝的忧虑与痛苦,只有浸满了喜悦的欢笑……
朋友……
二十多年了,无论是那个手握枯枝,在寒风中瑟缩的少年,还是那个手持长剑,在一片血腥之中杀人无数的杀手,他们都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那个提着一把烂铁剑,在城镇最肮脏的酒馆里醉的如一摊烂泥的浪客,都曾在半醉半醒里,认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朋友,自己只能在最深的痛苦与自责之中,孤独的死去,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伤心……
孤独一生…我,又错了吗…
一身胜雪的白色长衣,一头凌乱的黑发,一把破烂的纸扇,一张英俊的面庞之上,一个戏谑的笑容……这影象在李莫的眼前出现时,李莫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温暖在心中升起,驱走了一切恐惧与迷茫……易莫明,这个二十年来第一个与自己称兄道弟的男人,在最危急的时刻舍身救过自己的性命,在强敌当前的情形里始终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这就是兄弟吗?这就是自己这二十六年生命里,从未拥有过的朋友吗?
蓝子圣,释净涯,晋文……易莫明身后,一个又一个影象逐一闪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微笑着,叫着李莫的名字。一片晶莹的光华开始在李莫的眼前拉开黑暗,罩在他的身上,让他感到力量重又充满了他的全身,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给他的力量!那是天地之间无人可以战胜的力量!即便是强悍到令人恐惧的杀人魔王藏赤尸,在这股力量面前,也必败无疑!
豺狼医生,藏赤尸……
光芒蓦地被黑暗反噬吞没,李莫就像一个被人托在半空中的石子一样,手心一放,他就径直的坠了下去!原本已经平抚了的剧痛在落地的同时再度袭遍全身,李莫竭力的仰着头,感到力量又在从体内流散,消失…一个熟悉的景象开始在李莫的周围幻化形成,他瞪着眼,看着面前那堵壁立千仞的危崖,心中升起了一种彻骨的恐惧。
这里,这里是……
天荡山,指天崖。八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与藏赤尸恶斗了一天一夜,最后……
李莫的思维在这一刹那被完全冻结,他明白了。这景象之所以会闪现,是因为埋藏在他心底里,那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再度苏醒了,那个自己这二十年多年来,除师傅之外,唯一害怕过的男人,那个一袭黑衣,刀如噩梦的男人……
他走过来了,从黑暗之中,手握着血红之剑,缓缓的向自己逼近。恐惧,如潮水般的恐惧扼住了李莫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使他只能呆立着,看自己命中最强的死敌,阴笑着将锋利的血红之剑,刺入自己的小腹之中。
剑穿小腹,鲜血淋漓。李莫在痛入骨髓的刺痛之中,竟疲惫的笑了。
又是,这样吗?跟八年前,一模一样……
伸出左手,紧握住剑锋,微笑看着不可一世的藏赤尸脸上逐渐爬上一个恐惧的表情,然后右手中的烂铁剑,划出一道最致命的弧线……
天一归水……
心中的梦魇终又被钉死在了那耸入天际的指天崖上。刹那间,一切又归于黑暗,一切的画面,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无影。李莫只感到自己身上那剧烈的疼痛在随着自己的意志一并的溃散,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李莫觉得自己好像被某人背在了背上,向前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八年前,也是一样吧…我被赤尸重创,陷入昏迷,也是这样,有人背着我,跑了好远好远的路…我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始终都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在我的周围,替我抚平那些灼人的伤痛……
现在,他又闻到了。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宛如最轻柔的丝锻滑过他的全身,让他几乎被抽光了所有力量的身体开始在难言的疲倦之中逐渐的松弛,舒缓……
这是,郁金香的香气啊……
原来是这样……
一丝最温柔的笑容划过李莫的嘴角,在那阵令人难以抵挡的睡意涌上来之前,他轻喃了一句话。
她真的,一直在我的身边啊……
最深的黑暗之中,李莫的最后一丝意识无法知道,在一间同样黑暗的石室里,一个十年来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的女子,正紧紧的搂着他忽冷忽热的身体,用晶莹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
阿一,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