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玫瑰胴体

    林雪茵终于决定去看一看树丛后面的小楼。
    有一条小径从林中穿过,通过小楼前面,小径上长满了野草,大概很少有人走过这里。
    林间飘逸着花香,午后的静谧在空气中与热烈的阳光交织在一起。似乎连聒噪的蝉也去午睡了,湿润的林间草地蒸腾着温热的水气,风静止在发白了的树叶上,一动不动。
    锯齿草在林雪茵娇嫩的小腿上扫过,印下一道一道的锯痕。
    这时候,林雪茵觉得自己像个披荆斩棘的勇士,但她心中对这午后的冥寂仍心怀恐惧。有好几次,她想折身而回,但一种固执的好奇心理驱使她继续向前。
    走到红色的三层小楼面前,林雪茵有些失望。
    用红砖大致地构筑而成的外表,由于日久不加修护,有些地方已经破碎了。门窗虚设着,十分脆弱,有些地方被人为地破坏了。在墙壁上,有兴致勃勃者用粉笔写的愿望和誓言之类的话。
    这幢小楼看来废弃很久了。
    小楼的背面是道陡坡,坡下是一湾湖水,隔水而望的是轮廓粗犷的一道道山梁、一座座山峰。
    论景致,这幢小楼倒是占尽地利;远可观山,近可临水;掩映于林木丛中,夏听蝉鸣,冬沐清风。
    尤其让人贪恋的是这儿的幽静。有了林木的掩蔽,这儿俨然是一个桃源胜地,不与世人相杂,宛若人间天堂。
    林雪茵拨开长可没膝的茅草丛,走到楼下,摸了摸烫手的墙砖。砖的红色已经不是那么单纯了,正因为杂色斑驳,也就更使它朴素,让人亲切。
    林雪茵的思绪纷纷,把这孤独的小楼想象成一座城堡,堡中住着王子和公主。王子和公主足不出户,终年享受爱情。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乡间别墅,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它据为已有。
    林雪茵推了一下那扇肮脏的门,灰尘扑地扬起来。门轴发出难听的吱嘎声,打破了这儿的安谧,有一只蝉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又沉寂无声了。
    林雪茵听见楼里面有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但脚步很轻很缓,像一个捕鸟的人靠近小鸟那样小心翼翼。
    林雪茵张大了嘴巴,屏息凝气地捕捉那种声音,但那个声音——的发出者似乎也在靠听觉来识别侵略者的位置。
    空气中温度又升高了,林雪茵觉得手掌中变湿润了。
    但她很快替自己从紧张中解脱出来。就像有一次在数学楼里那种被人追赶的感觉一样,在静谧中,她往往会产生听觉上的恐惧症,而事实上,她是安全的。有谁会在这夏季的午后像她一样对这破败的小楼情有独钟呢?
    林雪茵宽慰着自己、转过身来,走下台阶。这时一声清晰的撞击声从身后的楼里传出来,林雪茵惊悚地转过身来,她看见有一扇窗子打开 ,从那儿探出一个人头,那是个男人,他显然并没有看见林雪茵。
    男人非常利索地从窗子里跳出来,林雪茵认出他是中学部的一位老师,姓马,就是在那年的元旦联欢会上拉二胡的那个。
    林雪茵很奇怪他一个人中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到楼里去干什么?不会是那种像八十年代的国产片中的特务吧?
    只穿了一条大短裤的马老师上身油光光的,阳光下面,他的褐色的皮肤显得十分健康,整个人也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而完全没有了站在讲台上那种单簿虚弱的样子。
    林雪茵想自己应该过去打个招呼,但他一直背对着她,并探头向窗子里面看着。然后,就是一个女人在那儿出现了。
    林雪茵被她所看见的事情吓了一跳,但马上恢复了平静,不过心里对马老师的印象倒一下改观了。这可能就是人不可貌相吧。
    女人长什么模样林雪茵没有看清,她也并不想探究个仔细。只是她没有想到像马老师这种平时循规守距,跟女人说话时眼睛只看着自己的手的男人竞也会有如此放纵的时候。
    在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一刹那,林雪茵还感到有那么一点震惊,一点仿佛自己受了污辱的不舒服感,但继而便很欣赏这一对男女的勇气和激情了。
    马老师已是四十好几的男人,而看那女人的体态,也不会比他年轻多少。这个年龄的一对男女不但在生活的枯躁与艰难中勇敢地活着,而且,还在某种意义上,找到了一种令他们感受现实激情的生活方式。这种行为本身既不丑陋,也就没有必要来谴责他们违背了所谓道德。
    毕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一生中,他(或她)不可能只凭一次选择就与幸福拥抱,有谁会知道,在那些幸福家庭的背后,掩盖着的悲哀与无奈呢?
    她自己与吴明然的结合,在别人的眼中,该会是多么匹配的一对啊,但是她心满意足了吗?吴明然心满意足了吗?
    生活在道德与他们的监视中,你活得多么拘谨呀,随着你对那种众所公认的幸福的巩固,激情和许多乐趣正从你身边滑走,直到有一天,岁月剥蚀了你的青春、容貌、活力与激情,只剩下一个失去了知觉的肉体;曾经奋力抗争过的灵魂终于疲倦了,认输了,于是与你的干巴巴的肉体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过着一种麻木不仁的但快快乐乐的幸福生活。
    实际上,包括她的父母,她自己以及妹妹林雪冰,谁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幸福了呢?
    不,谁也不敢确定,甚至否认自己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是,婚姻太严肃了、太庄重了、太义务化了!你不可能来与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习俗抗衡,起码大多数中国人就这样绝望地接受现实,在最初的不自量力的灵魂躁动之后,一身疲累地承认这一宿命的安排。
    这不是迷信命运,而是对现实的承认。
    倒是像马老师这种,羊子的父亲那种,以及羊子那种类型的人,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或积极或消极地反抗宿命。自然,这本身就是挑战,冒险,和对常规的不敬,因为这一行为后果常常是悲剧性的。
    悲剧是美的。
    中国有多少人会有精力和能力来欣赏美?追求美?
    林雪茵扪心自问:你追求美吗?
    马老师仍旧勤勉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在人们眼中做一个完美的老师。
    林雪茵很奇怪地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替他保守了一个秘密的缘故吧。在与马老师相遇时,在双方点头一笑地示意时,林雪茵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中有一股火焰,而那种绝望的脆弱的热和光深深感动了林雪茵。
    也正是这短短的一瞬,她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
    女人应该是美的有机化合物,而男人就是美的阐释者,发现者,并因为拥有美丽而丰富和完善。
    但世间的女人并不全都是美的,男人也并非全都能够欣赏美。也正因为这种缺陷,于是美才称是珍贵,能够拥有美才更显出男人的优秀与低劣。
    为他人暗暗保藏一个秘密,这令林雪茵感到高尚,并且还体验到一种类似身临亲受的满足感。
    或许,她只能是一个为别人的幸福而感动的旁观者,因为她缺乏勇气。
    吴明然承诺的星期三之行没有兑现,羊子也没有来。
    虽然林雪茵并不十分欢迎他们来与她共度一个晚上,也并不想听羊子对她的职业选择大加褒贬,但整个晚上,林雪茵还是失眠了。
    关于吴明然与羊子之间的莫须有的暖味关系,十分强烈地占据了她的思维。
    林雪茵开始后悔自己的愚蠢。羊子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破坏性人物,她相信,几年来,羊子只能比以前更具有破坏力,而不会稍有收敛。至于她的丈夫,他向来就是个平常的男人,只不过机遇让他成了某些人眼中的成功者。处在他的地位上的男人,将不会拒绝任何可以确证自己成功的机会。而女人对男人来说,往往可以被认为是男人证明自己魅力与成功的一个标志,就像女人有时把征服男人作为验证自己的魅力的标志一样。
    想到羊子的威胁,林雪茵焦虑无比,同时被想象中的打击折磨及痛苦不堪。他们将在她睡过的床上颠鸾倒凤,云雨交欢,甚至在那一对狗男女的脑海中,也许还会把她给嘲讽一番。
    鸡叫了三遍,林雪茵对睡眠的渴望占了上风,但担忧的情绪仍不时涌上来,驱走她可怜的睡意。
    她的头开始痛起来。
    浓烈的夜来香气,溢满了室内,凌晨四点钟的气温让她觉得有些凉意了。
    月辉一样的日光灯的光芒在室内笼上一层孤独的色调。一只受惊的夜蝉哇地叫了一声,发出很响的扇动翅翼的声音飞走了。
    林雪茵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烦燥地左右翻滚着,但任何姿势在这个晚上似乎都不利于睡眠。
    最后,林雪茵干脆起床为自己简单地弄了一点吃的,然后坐在床头上,味同嚼腊般把肚子填饱了。
    住宅区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邻居男人打鼾的响声,似乎还有人正从朦胧中睡醒了,有马桶十分嘹亮的冲刷声响起来了,天正在一点一点褪掉灰暗色,变得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