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玫瑰胴体》 林雪茵躺了三天,已经完全恢复了,但她不想回去给学生上课。
这所小学和全国若干小地方的小学一样,唯一的音乐教学设施是一架手风琴。林雪茵的工作就是抒情地抱着这个可笑的家什,弄出一种曲调来,然后和可怜的孩子们一起放声歌唱。
董老太太称这门课为“音乐课”, 林雪茵觉着有些好笑,于是就和当地人一样管这叫:唱歌。
开始时,林雪茵教孩子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蓝色的贝加尔湖》等俄罗斯歌曲,但校长要求她注意一下民族音乐,于是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有时候,林雪茵抱着一种逆反心理,和童声稚气的孩子们高歌“小喇叭嘀嘀地吹”,连续几天翻来复去地唱。又矮又胖的董老师于是又一脸笑容地建议:“小林,你看这音乐课是不是能够让学生唱唱其他的歌?”
林雪茵权威性地指出,这首儿歌对孩子们很重要,可以训练他们不同的发声,也就是说,这是基本功,跟学唱京剧的武生开始时先要练辟叉一样关键。她还说,我们在音乐学院上声乐课时,就把这儿歌练了一个月。
其实林雪茵对那些童声稚气的孩子充满着爱,但这种爱更多地被怜悯替代了。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即使有一百个儿童可能是莫扎特,也不会有一个最终成为莫扎特。
全县城只有一架钢琴,摆在县委书记家里,但县委书记的夫人把它当茶几用了,还嫌它不实用。这是这县城的悲哀,更是孩子们的悲哀。
林雪冰劝姐姐不要太感动于自己的神圣职业了,现在的时代是“美酒加咖啡“,像她这种吃草产奶的高尚,无异于开历史的倒车。
林雪茵说我知道,我比谁都腐化,都想享受,都小资情调,我只是没机会。
林雪冰说机会机会,机会又不是你养熟的猫,到时会来找你;你自己不去闯,不去争取,就靠幻想吧。
林雪茵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幻想。
这大概就是女人与女人的不同:有的女人靠幻想活着,有的女人靠行动活着。活在幻想中的女人,一旦幻想破灭,她或者失去一切,或者从此开始,进入现实,而一旦她进入现实,她就是一颗炸弹。
你有幻想吗?林雪茵躺在床上扪心自问。其实,美好的幻想已经破灭了,从警笛绞碎了庄文浩那张肮脏的脸时,她的幻想就没了。而她所有的幻想,仅仅是一种生存冲动,一种本能,如果现在有个七十岁的糟老头子要娶她,那么她或许会答应,只要他有钱!
这是现实还是幻想?
有人在她的房门上轻轻敲着,林雪茵不想应门,可能是邻居,也可能是董老太太,林雪茵说不上讨厌她们,但无法接受她们的热情。当那些不能成为你的知己的女人对你格外热情时,那她们就是想从你这儿找点乐子。这是陈文杰说的。
敲门的人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耐心,林雪茵不得不起床开门。
“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开会。”
“开会?”林雪茵看着吴明然涨红的脸问。
“嗯。”他低下目光瞅着自己的鞋子。
林雪茵暗自笑了一下,他撒谎的样子很可笑,也很可爱,于是她原谅了他,并且有些感动。
吴明然站在作客厅的一间房子的中央,手里提着带来的水果,不知放在何处。林雪茵接过去放在墙角的桌子上。她觉得这种情形有点家庭的和谐感。她转过身来,指着房间说:“看,彻底的无产阶级。”
吴明然笑了笑,问:“你病了?”
“你怎么知道?”
“我先到学校去找你了,有个老师说你病了,并且告诉我你住这儿。”
“哦。……我没事儿,只是懒得上课,就回来歇着。”
“哈,你可是误人子弟。”吴明然开了一句玩笑,激动得脸又红了。
“当然不能跟你这大学讲师相比。”
吴明然一下子窘住了。林雪茵一笑:
“生气了?……瞧我,连坐也不让,茶也不倒,咱俩就在这儿干站着。”
林雪茵请吴明然进卧室的房间坐,只有一把椅子,林雪茵只好坐在床上。
“屋里很乱,“林雪茵一边叠被子一边说:“没想到有朋友会来。”
吴明然听她说“朋友“时,心头一热。她以前喊他吴老师,现在他们已经是朋友了。林雪茵收拾床铺时,显得利索、干净,短发不时倾到额前,她就优雅地甩一甩细美的颈项。吴明然在一边看着,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林雪茵气喘着坐下来,把手搭在额前。吴明然问:“头痛?”
“有一点。”
“经常吗?”
“也不算,只是紧张时才痛。”
“你去看看,别老不当回事。”
“我讨厌去医院。”
“那也不能不要命了。”吴明然掏出烟,想了想又放回去。林雪茵说,没事儿,你吸吧,我喜欢闻烟味。
吴明然吐出一口烟,又说:“干咱们这行的,得自个儿爱惜自个儿,你没看那些有钱的,打个喷嚏就当得了爱滋玻浩的。”
“我是没钱,有了钱我也会享受。”林雪茵双腿交叠着,在床边上轻轻晃着。
“那你就嫁个有钱人。”吴明然说完很后悔,赶忙吸了一口烟,隔着喷出来的烟雾看林雪茵的脸色。
“让你说着了,我还真有这想法。”林雪茵认真地说。
吴明然更加后悔,他在椅子上动了动,用鼻孔把烟喷出来,顺便叹了口气,把烟蒂扔在水泥地板上,狠狠地用鞋跟捻熄了,似乎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林雪茵突然站起来:“瞧我,忘了给你倒水喝,你喝花茶还是咖啡?”
“你不用忙乎……茶吧。”
林雪茵沏了茶递给他:“不好意思,只有一个杯子,你不怕我有乙肝吧?”
吴明然笑了,单身女孩只有一个杯子,而她又请你喝茶,这种暗示真巧妙。
“你不怕我有就行。”他说。他想,女人生病的样子真是可爱,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林雪茵重新走到床边坐下。洁白的床单正中是一枝刺绣的腊梅,身穿浅咖啡色长毛衣的林雪茵坐在那里,更映衬出一番淡雅、素洁的美。
吴明然用舌尖润润嘴唇,他发现自己对那张床、那条床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确切地说,是对床的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在她的卧室里促膝而谈时,男人会不可避免地心猿意马起来,就像他面对的女人一样。
吴明然此时离她的床只有一步之遥,他觉得自己再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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