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品:《花间道》 事后,我才弄明白穿和服其实是相当有讲究的。那就是正常情况下一定得让右边垫在下面,左边的覆盖上去;假如是将右面的覆盖到左面,那是死去的女子或将要死去的女子才这么穿的,很不吉利。多少江户时代的日本女子为了表达对爱情的忠贞而选择葬身于富士山、热海时,她们就会穿上自己最钟爱的和服作陪,诀别前,就是这种穿法的。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出门前还好端端的母亲就遭遇到了一场车祸,没有过完她的39岁生日。
是的,只差两天就是她的生日。
“是我害了我妈妈啊!是我穿错了和服的呀。”——我常常自责,痛悔不已。
在母亲追悼会上,我无法驱除心中这个可怕的阴影。我毫无意识地用自己长长尖尖的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肉里。身上、手臂上、背脊上、腿部,都落下斑斑血迹;晚上淋浴时,水冲在我身上,犹如刀割……
母亲逝世后,父亲和我商量着想扔掉这件和服。
“孩子,我们将它扔了吧,反正你也穿不上的,免得咱父女俩看着闹心。”
“好吧!”我轻声回应,心中暗想:“扔了还不解恨,最好是将它烧掉。”
但当我们打开箱子看见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时,我们分明看到了在每一个褶皱、每一面平滑的折叠下面,都留下了母亲指尖的那一抹情深,父亲不吭声了,低下头转过身去抽起烟来。
我和父亲谁都没有说话,我的手托着腮发呆。我们都在想像这漂洋过海的和服在母亲短暂生命中不寻常的意义。
最终,我们的心随眼光中的丝绸和服一样柔软了。
从此,这件和服就被尘封了起来。
再说说我的老爸吧。
记得自小开始,凡是爸爸带着我上街,碰上他的熟人时,对方总会用那种疑惑和惊奇的眼神看着我们: “哇,你女儿这么漂亮啊!”
凡听到这样的称赞,父亲总是憨厚地一笑,而我则骄傲地对他说:“爸爸,你怎么一点不像我这么漂亮?”
“傻孩子,男人要漂亮干什么?白雪公主只有一个啊!爸爸就当七个小矮人来保护你吧。”我乐得把头抬得更高了,时不时还在路上踮起脚尖,双手打开芭蕾舞的姿势。
后来我入学了,有次爸爸到学校为我开家长会,“你是可忆的爷爷吗?”班主任问道。
“不,他是我爸爸。”我说。
“噢,是这样,对不起。”班主任和爸爸都感到一丝窘迫和尴尬。
那以后爸爸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了。
等我稍稍再长大一些,常常想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那就是:这么年轻水灵的妈妈怎么会嫁给又老又粗糙的爸爸,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呢? 母亲离世之后,我与在苏州丝绸厂当技术员的老父相依为命,他以微薄的工资养活我。为了多挣一点,他常常加班到凌晨,有时我清晨醒来,见到刚回家的父亲那双熬红了的眼睛。我的心很痛,发誓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可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有一件事想起来至今仍令我揪心和难受。
大概是在我15岁那年吧。
时值春夏之际,一场病毒性感冒肆虐了苏州平江区大新桥巷的几百家居民,有人说是通过家门前的那条已被污染的河流迅速传播疾病的,总之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一夜之间都突然发起了高烧。
由于是桥乡,一座又一座的小桥建在一条又一条的小河上,所以,行人过道的路很窄,小轿车无法开进去。所以一时间三轮车的车夫们都戴着口罩将病人送进送出,好不热闹。但因为三轮车夫有限,得挨家轮候,起码得等上两三个小时。
我的病来势凶猛,高烧直达39度5,昏昏沉沉、四肢乏力、双颊通红。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父亲进进出出的开门、关门声,从那些频繁的声响中可以听出他急迫的心情。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行将死去了,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肉身正一点点地消溶,而灵魂朝黑暗的甬道飞去……
“妈,我来了……”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爸爸的背上,周围是一片雨水淅沥的声音,我的身上穿着雨披——显然它挡不了多少风雨,因为我的脸上沾上了水,双腿也全被淋湿了,我全身哆嗦,冷得直打寒颤。
父亲一步步地在雨中艰难地走着,我伸出头一看,他把裤脚卷得老高,他的头发和脸上满是水珠儿。
“爸,我们去哪儿?”
“孩子,你醒来了,爸正送你去医院呢!我们等不及那三轮车了,快到了。”
“爸,我可以下来走,你不用背我。我这么大了,被人看到多不好意思啊!”
“不行,你刚才都昏迷了,孩子,你看,前面那闪动着的红色灯光就是医院急诊室,快到了,快到了……”
当父亲将我平放到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