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苍天有眼

    谢峰出院没多久,就和阿莹一起回了趟香港,拜见阿莹的家人。大家都很高兴。回家省亲是一个理由,另一方面是谢峰要领阿莹到香港最好的医院看看病。有一段时间了,阿莹总是莫名的发烧,感觉乏力、恶心。刚开始,由于谢峰的电视塔工程拖着,阿莹恨不能要把时间抻长了来用,就没顾得上检查,总觉得自己年轻,挺一挺就过去了。工程竣工后,接下来的的结算等收尾事项也很繁琐,因为有很多事都是她当时替谢峰拍的板,缺了她怎么能行,加上自己公司也好久没用心打理了,要处理的业务也非常的多。总之只要身在南华,就不可能有完全空闲的时候。也抽出时间到南华的医院简单检查过,有说感冒的,有说肺部感染的,没什么大病,只简单开了点药,就拖了下来。到了香港,该把南华的事都放一放了,两人都很轻松,尽情的享受家庭的温馨,幸福地感觉着爱情。
    现在方媛在谢峰的心中虽然还是刻有深深的烙印,但对他和阿莹之间相爱的影响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大了。说来也怪,自打在医院时的梦境中和方媛提起过阿莹以后,谢峰就再也没梦到过方媛。有时他就想,是否媛媛真的欢喜他与阿莹的相爱,而躲着不来见他呢?梦里没有了方媛,并不等于他就把方媛忘记了。方媛是他心头的痛,每每想起,都会使他的心底爬满苦涩。所以当阿莹问起他最怀念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时,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是红卫星生产队。
    那是个很宁静的夜晚。阿莹和谢峰依偎着,坐在别墅顶端宽大的阳台中的摇椅上,眼前是香港的夜景,流光错落,起伏叠映。灯火萦绕着的都市星星就显得很稀少,都隐藏于城市的浮躁中了。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当空,也不怎么亮堂。一切都朦胧可人。阿莹和谢峰说起泰国,说起泰国来她的兴致就很高,讲那里的风土人情,那里的金碧辉煌的庙宇和随处可见的僧人,特别是和尚诵经作课时的声音,她说那就像天堂里的音乐一样,会一点一点的沁入到人的心灵深处。谢峰说真有那么好的话,我们找时间去就是了,我陪你。阿莹很高兴,就问谢峰:“你最喜欢最想念的地方是哪里?是上海么?”谢峰说:“不,不是上海,我最想去的地方是红卫星生产队。”阿莹问:“那是什么地方啊,远么?”谢峰说:“很远,在东北。”阿莹明白了,抱着谢峰的手不由得加了些力气。幽忧的说:“那等有时间我们就去吧,我陪你去,去看看方媛。”谢峰在阿莹面前不愿意提起方媛这个话题,就把阿莹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脸在阿莹的额头摩挲着。他感到了阿莹异常的热度,急忙又用手去试。“阿莹,你又在发烧呀!”谢峰说。阿莹说:“没事的。谢峰,好好抱抱我,我就喜欢让你抱着。”谢峰把阿莹紧紧的搂在怀中,一边亲吻着她滚烫的额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要陪阿莹去医院仔细的检查一下,明天就去,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第二天,阿莹家的司机开车,把谢峰和阿莹拉到了香港最好的医院——博康医院。随着胸透、全身CT等一项项检查的进行,谢峰的心也跟着责任医师那严肃的表情在渐渐地往下沉。最后那医生把他单独叫进内屋,问明了他和阿莹的关系后,低声对谢峰说:
    “很严重呀!在她的颈部、腋下、腿根等部位发现有大量的肿块,初步断定是淋巴系统的问题。”
    谢峰惊得瞪大了眼睛:“您是说——”
    医生点了点头:“嗯,看情形是淋巴癌。不过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这样吧,再做个血液化验,明天看一下HCG项指标就可以确定了。”
    谢峰还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大张着嘴:“怎么会是这样呀!这怎么可能哪!医生你告诉我,她这么年轻,怎么会得这病呢?”
    医生说:“这个医学上目前还没有个确切的说法。有遗传的,也有药物或放射线污染的,还有因过度操劳和焦虑而得这种病的……”
    操劳和焦虑?谢峰在心里默念着。他的眼前浮现出南华市那座高耸的电视塔。现在怎么看它都不美丽不壮观,黑黑的沉沉的向谢峰压过来。谢峰的两眼发黑,险些站不稳了。
    医生扶了他一把,说:“先生,你可得挺住了。治疗这种病,病人的精神状态是很主要的。所以千万不能灰心,不能丧失信心。这样吧,你赶紧领你的未婚妻去做一个血液化验,明天来取结果。”
    谢峰垂头丧气的走出医生办公室。见到坐在休息室里的阿莹。他马上强作平静,冲着阿莹急切征询的目光笑着说:“没什么大事,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不过医生说还要采血化验一下。”他的笑肯定很难看,因为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脸部的肌肉有多么的僵硬。
    阿莹晕针。这种化验抽的血量还很大,所以见到医生拿出个很大的针管,她的身体便开始微微颤抖,胳膊也不由自主的往回缩。谢峰在一旁鼓励她说:“不怕,阿莹咱不怕,坚强些,不疼的。我给你蒙着眼睛吧。”说着他就用手蒙住了阿莹的眼睛。阿莹看不到针管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同时她也看不到谢峰,看不到此时的谢峰正紧咬着下唇,泪水刷刷的从眼中滚落下来。这一刻谢峰从内心里深深的体会到,原来自己是如此热烈的爱着阿莹。……
    取化验结果是谢峰和林老先生一起去的。头天谢峰和阿莹从医院回到家后,谢峰在林家人面前平静如昔,吃晚饭时还讲了几个故事,逗得大家伙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等对他依依难舍的阿莹睡下后,他才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阿莹父亲的书房,和他说了阿莹的病情。听着听着,适才挂在老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眼瞧着幸福和快乐又回到了历经磨难的女儿心田,自己也正为她高兴呢,哪曾想更大的不幸正等着她啊?“怎么会呀,”他低声叨咕着,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呢,她还这么年轻。”谢峰痛苦地用手撑着深垂的头,自责道:“都怪我啊,不该接那个该死的电视塔项目,不该从塔上摔下来。唉,要是当时一下子摔死也就好了,就不会连累阿莹了。”……
    坐在车里的林老先生拄着拐杖,一言不发。一夜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和谢峰昨天就商量好了,要瞒着阿莹。今天找了个借口,奔医院而来。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了,又是一个令人惊恐神伤的结果:HCG项指标超过了800,而正常人一般是不会高于60的。医学方面两人都不太懂,只好听医生的解释。医生说要赶紧住院治疗,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如果肿瘤是良性的,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良性恶性都得尽快化疗。半个月一个疗程,中间休息十天。……阿莹的父亲眼睛盯着医生的嘴,生怕露掉一个字。见他不说了,林先生问:“医生,你就明说了吧,我的女儿还剩有多长时间了?”谢峰也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对这个问题医生很为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这个不好说的。依我们的经验,从以往的病例来看,你的女儿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顶多半年。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通过治疗病愈的可能也是有的。……”
    林先生整个人委顿在休息室的塑料椅子里,神色黯然。良久,他抓过身边同样是悲痛欲绝的谢峰的手,说:“谢峰,我这人一把年龄了,从没有求过谁,现在我求你,对阿莹好些,让她把最后的几步路幸福的走完。她这些年真是太苦了。”
    谢峰说:“我会的,伯父,我相信阿莹一定会闯过这一关的,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如果你同意,我想尽快和阿莹结婚。”
    “结婚?你想好了吗?”
    “是的,从昨天晚间开始我就想好了。这不只是为她的幸福,也是为我自己。我不想再留下遗憾。”
    “好,好啊年轻人,我同意,也支持你们。看缺什么尽管和我提出来。我代表林家感谢你。”说完这些林先生禁不住的老泪纵横。
    ……
    “阿莹,我们结婚吧。”
    “好啊,我们结婚。”
    “你答应了。真是太好了!你看怎么办才好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越简单越好。我等着做你的新娘已经等了三年啦。谢峰,我有点等不及了。”
    “别的呢?阿莹你还需要别的什么?”
    “嗯,对呀,也不能太便宜了你,我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结婚后就变成谢林玉莹了。嘻嘻,这么的吧,你得给我买一枚戒指,还要请几桌酒席。”
    “好,我答应你。我给你买个大钻戒,在最好的酒店摆宴席。”
    “什么什么呀。我不喜欢什么钻戒,只要是你买的,随便一枚什么戒指都行。也不喜欢大饭店,就去我们第一次去的那家小海鲜馆,像一艘大船的那家,多好多美呀。让老板娘把海鲜都上全了,你说好不好?”
    “好,好,我什么都依你。不过阿莹,医生说你的病没什么大事,但最好还是住院治疗一下。前一阵子你太累了,也正好可以歇一歇。”
    “那我们不结婚了?”
    “谁说不结了,你也得让我准备一下呀。过半个月后我们就回南华举行婚礼。”
    “谢峰,我害怕医院。我们还是就结婚吧,别去什么医院了。”
    “不怕,阿莹你不用怕的。我会陪着你,你不想健健康康的和我永远在一起么?”
    “嗯,好吧,我听你的。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只是,谢峰,我好想我们快些在一起啊!”
    “用不了多久了阿莹。从今天起,我一刻都不会离开你。”
    ……
    阿莹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了紧张而痛苦的化疗。阿莹表面上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的换上了病号服,实际上她紧张得不行。治疗先期进行的一整套化验手段就够她受的。抽血采血,都令她不寒而栗,尤其是采血,护士抓过她的手,用一只锋利的小刀片在她的食指上一剜,血汩的一下渗出来了,然后被吸管吸走。接下来就是挂吊瓶,还得扎针。忙活完这些,阿莹躺在床上,脸和床单一样白。谢峰用毛巾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他心疼啊,那针那刀就像剜在他心上一样。
    每天要一连气的打六瓶药。头四瓶是营养和消炎的,到第五瓶时是关键,挂上了一个小瓶,看似简单,里面却兑上了一针剂以毒攻毒的药物——更生霉素。那药很霸道,点滴的速度稍快些都会令人的血管疼痛难忍。然后是一瓶生理盐水,主要是起冲洗的作用。
    头两天的反应不是很大。医生告诫说要趁着现在体力好,尽可能的多吃。阿莹的家人就送来些有营养的,阿莹虽没什么胃口,但见只要自己多吃了谢峰就会很高兴,就尽可能多的强迫自己往肚里咽东西。谢峰守着阿莹。白天看着吊瓶,看那药水一滴滴的流进阿莹的血管,心里默默祈祷着阿莹的病能通过这些药水的作用尽快好起来;夜里他就守在阿莹的身边,握着阿莹的手,或是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他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阿莹,拒绝林家其他人陪护,就自己守在阿莹的身边。他可不想再犯第二次错误,深怕自己离开后,阿莹会像方媛一样,再发生什么不测的事端。
    第三天。化疗引发的生理反应开始了,阿莹呕吐不止。谢峰吓坏了,急忙去喊医生。医生过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他对追出屋的谢峰说:“这还不算什么,你要有心理准备,更严重的反应还在后面呢!”
    第四天。阿莹口腔溃疡,嘴肿得老高。已经吃不下什么了,但医生说,一定要努力进食,像吃药一样的吃,像打一场战役一样的吃。食物是提高人体机能的最好良药。就弄来流食,阿莹一点点地坚强的往下吞咽。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知道了自己的病不像谢峰说的那么简单。从每天早晨护士来采血,从她一天要打如此之多的药物,从她身体发生的如此剧烈的反应,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就是不说,用很哀怨很忧伤的眼神盯着谢峰看。谢峰表面上一如既往,乐呵呵的。内心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五天。阿莹手臂上的血管呈现出黑色。那药真是太毒太厉害了。头发也脱落了许多。
    第六天。所用更生霉素的剂量开始加大,由原来的一只变为一只半。阿莹的眉毛掉了。谢峰用眉笔为她画了两弯柳叶眉。
    第七天。阿莹的头发掉得更多,谢峰为她梳头时,看到她露出大片大片的头皮。望着那一卷子脱落的秀发,阿莹伤心地哭了。“谢峰啊,我还怎么给你当新娘啊!”她近乎绝望地说。
    第八天。阿莹的头发掉光了。谢峰躲到卫生间里哭了一会儿,出来后拿出个假头套给她戴上,还做出手舞足蹈的样子,说阿莹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漂亮呢。阿莹不信,泪水涟涟。谢峰说,三言两拍里有一个故事,说的是在一座庵里有几个年轻的尼姑。有一天,她们将一名年轻英俊的书生骗留在庵里,风流快活。……阿莹听后艰难的笑了起来,说,哼,看你平时挺老实的,想不到还有一肚花花肠子。……
    第九天。剂量又加大了。加到两只。
    第十天。阿莹咽口水都很费力。谢峰端着一小碗小米粥拌红糖,说:“你吃吧阿莹,在北方,只有刚生完孩子的妇女才有资格吃这东西呢!”阿莹吃了半碗。夜里,阿莹出现第一次昏迷。那药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她的身体里疯狂的吞噬着血红蛋白。
    第十一天。阿莹吃不进东西。谢峰给阿莹又编了个故事。说有一只大灰狼抓住一只小白兔,想马上就吃掉它。白兔说:你看我多瘦小呀,要吃我的话也要等我长肥大些呀!狼说:我现在很饿了,等你长大得什么时候,我现在就想吃。说完它张开了血盆大嘴。小兔说:别急别急呀,我有办法快些长大。后山坡有一块草地,只要我吃了那草就会立即长大的。狼半信半疑,心想眼前的这小东西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呢,长大些当然好。怕兔子跑掉,狼用一根绳子拴着白兔,放它去吃草长大。兔子钻进草丛中,摘掉绳子,并把绳子系在它迅速用牙齿咬下的一堆草上,自己借着杂草的掩护溜之大吉。那狼还在那里傻等,到最后实在等不及了,就使劲拽绳子,却拉出了一个大草包。笨蛋和草包同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大灰狼垂头丧气的来到河边,寻思着:唉,今天是吃不到兔子肉了,还是喝碗粥凑和一下吧。故事讲完了,阿莹也明白了故事特别是末尾的含意。她一边拿过粥碗,一边笑着对谢峰说:“我是大灰狼,那你就是大灰熊,是狗熊。”谢峰是什么熊无所谓,反正阿莹把那碗粥都喝了,这比什么都好。夜间,谢峰伏在阿莹的床边睡着了。天亮时,阿莹想上卫生间,见谢峰睡得正香,就没有叫他,自己下床来。还没走到地方就晕了过去。谢峰十分生气,对苏醒过来的阿莹大声训斥了一顿。直到把阿莹像小学生一样训哭了才停下来,留着泪为阿莹擦脸洗手,迎接新一天的挑战。从这天开始,医院给阿莹用一种新药,名叫增白能,瑞士进口的,能增加人体白细胞和免疫力。
    第十二天。这天是阿莹的生日。谢峰早早的为阿莹化好妆。她显得很有些精神。林家来了好多人,来病房为阿莹庆贺生日。阿莹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姐弟俩非常可爱,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很乖巧,围在阿莹身边妈眯长妈眯短的唤着。后来两孩子为他们的妈妈表演节目,用英语唱生日快乐歌。唱得不错,大家鼓掌。那女儿又说了一句话:祝妈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话在如此环境下就有些不中听。小孩子嘛,谁也没说什么。那当儿子的也不甘落后,跨前一步,也喊了一句:妈眯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真难为他小小的年纪竟想出这么一句来。在场的人什么也没说,就像他啥也没说一样。阿莹的眼中滚落下一滴一滴的泪珠。
    第十三天。阿莹昏迷变为经常。医生给出了个主意,说吃小孩子的胎盘可以增强人体免疫力。林家到妇产医院找来一只,包成饺子送到医院来。谢峰端给阿莹,说你好歹吃些吧,这是鹿肉做的,大补。阿莹幽忧的看着谢峰说:“谢峰,我恐怕是熬不住了,留下你孤孤单单的我真不放心呀。我去替你把方媛换回来吧。”谢峰听罢,呼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身,他很激动,对阿莹一字一句的说:“阿莹你听好了,咱这里是八楼吧,你要是狠心撇我而去,我马上从这窗子跳下去。”阿莹说:“跳下去做什么呀?你可别傻。”谢峰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说:“我去找老婆呀。楼下好多人,我砸到个男人就给他当女婿,碰上个女的就给她当老公。”阿莹嗔怒地白了他一眼,说:“哼,那么随便呀,我还不放心呢!”她让谢峰喂她,一口气吃了十余个饺子。
    第十四天。阿莹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两眼死死盯着吊瓶。目光中透射着坚强。
    第十五天。最后一天。阿莹开始不住的询问谢峰结婚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最后一瓶药滴完后,护士刚把针头拔下,她就让谢峰抱着自己,带着很重的喘息声说:“谢峰,太好了,终于熬出头了,咱们快出院吧,我可以做你的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