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苍天有眼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83年。八年过去了,谢峰在这年夏天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提前两年被释放了。
    八年的劳改生活我们先按下不表。谢峰出了监狱就回到了红卫星生产队。几年来他早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开始时石川还偶尔写封信来介绍一下外面的情况,后来也音信皆无了。国家大事通过报纸和新狱友还能知道一些,可妹妹方媛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呢?没有人探视他也没人给他写信,什么他都不知道。
    现在好了,现在他回来了。他站在了知青宿舍前。原先这里住着他们几个从上海来的青年男女,那房子虽然算不上华丽,但还算得上很温馨很实用的。可眼前的场景令他心里很是凄凉。房梁已经塌下来了,原来的屋中央破败不堪,杂草茂盛。残墙上长着片片绿色的青苔。不过太阳照在这里,还是很亮。
    从旁边牲口棚里走出来一个人,老态龙钟的样子。从他那佝偻的身材,谢峰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队长闫胜天。只几年没见,他的变化太大了,老得一走路就要掉渣似的。谢峰喊了一声闫队长并迎着他走了过去。闫胜天端详他半晌也没认出他是谁来。这有闫胜天有些老眼昏花的缘故,也是这几年谢峰的变化太大了。被关进牢里那年他才二十二岁,还是个黄嘴丫都没褪尽的大男孩,现在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八年的牢狱生涯让他遍历风霜雪雨的沧桑。一脸的络腮胡子,目光炯炯如炬,身体比以前更加威武强壮。见闫天胜一时认不出自己,谢峰只好又作自我介绍,说闫队长,我是谢峰啊,你不记得我了吗?闫胜天又上下打量着谢峰,继而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
    “呵呵,还真是你呀!你看我这双老眼啊。……谢峰,你小子这是回来了?”
    谢峰说:“是我呀闫队长,我回来了。”
    闫胜天说:“别喊我队长了,现在改叫村长喽,况且我也不是啦,我老了,现如今是戚雪当家了。”
    “戚雪?”谢峰很是纳闷。
    闫胜天说:“是呀,就是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戚雪,那闺女能干着呢,她现在是红卫星的支书兼村长了。”
    谢峰问:“老队长,方媛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里?”
    闫胜天愣了一下,然后说:“哎呀,你看这大热的天,走,咱家里说去。”
    说完他就拉着谢峰往村里走,一路上说着村里这几年的变化和一些新鲜事,就是不提方媛。他也没有领谢峰回自己的家,而是径直去找戚雪。戚雪嫁给了当地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也完全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激情,一张常年风吹日晒粗糙黝黑的面庞,一身纯正的村妇装束,让人有些不敢认了。见到谢峰,戚雪也愣住了。太突然了,她一次次的想过有一天该怎样面对出狱的谢峰,可他就这么猛然间站到自己的面前还是让她不知所措。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悲怆一点点的涌上心头,站在原地一句话还没说的她就双手抚面,大放悲声。
    杀鸡烧饭,戚雪为谢峰接风洗尘。闫胜天和戚雪的老实丈夫陪谢峰喝酒。方媛的事是绕不过去了,就和谢峰说了。戚雪对谢峰说你千万别怪石川,他从监狱一回来方媛就丢了,要怪你就怪我吧。就因为这事石川一直内疚着,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所以最后干脆就不写信了。过了好一会儿,谢峰把眼前碗里的酒一口喝光,呛得他流出了眼泪。他说我谁都不会怪罪,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没本事。
    从戚雪的口中谢峰了解到其他人的情况。石川在1977年参加了高考,进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回了上海,现在据说是在上海的一个剧作家协会工作。包立新也回来过一次,住了几天就走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情况怎样。艾丽娜还在前进镇住着,过得不太好。前些年嫁了,可没过多久又离了婚,自己拉扯一个孩子过日子。谢峰没有忘记问万致祥的情况,戚雪告诉他现在万致祥早已经是桦源县副县长了,有一儿一女,住在县城。最后谢峰问戚雪为什么她不回上海,政策不是允许知青都返城的吗?戚雪说:“唉!哪块黄土不活人呢?我这是扎根农村一辈子不动摇。”说完她白了一眼坐在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的丈夫,自己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谢峰吃过饭就执意要去山上看看方媛的坟,但他酒喝得太多了,一出门就吐得翻江倒海。他的腿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满脑子的都是方媛,嘴里含混地唱着方媛喜欢唱的两句歌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
    昏睡一夜,第二天戚雪领着谢峰来到山上方媛的坟头。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那是座坟了,只是一个小土包而已,上面长满了杂草,也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
    谢峰的心隐隐作痛。他默默地开始动手薅去那些野草,将草根带起来的泥土留在坟上,小心的用手轻轻拍好。然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方媛的照片摆在坟头,接过戚雪带来的冥钱一张张点燃,冲照片上望着他笑的方媛诉说着:
    “媛媛,哥回来了,我看你来了。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哥就不等这八年了,和你作伴多好。……八年啊妹妹,我想你想了八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在这里等着我啊!……
    “媛媛,哥对不起你,哥没有保护好你啊。要怨你就怨我吧。哥现在什么也不怕,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八年来我天天想夜夜盼,就是等着今天。可今天你在哪啊?我该到哪里去寻你呢?没有你,媛媛,没有你哥还剩下了什么啊?我还有什么?告诉我吧媛媛,我该到哪里去,我该做些什么?……
    空气很闷热,没有一丝风,但那燃烧着的纸钱还是翻卷着夹起缕缕轻烟腾空而去。戚雪也不由得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媛媛,现在世道变了,过去颠倒了的黑白又都恢复过来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只是你不能亲眼看到这些。还有啊媛媛,告诉你个好消息,那姓万的还活着,还很滋润地活着。这真是个好消息呀,他活着就好,我不信老天就那么不长眼,你等着,等着吧媛媛,他会有报应的!……”
    谢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中透射着冷冷的光芒。
    他离开了方媛,离开了红卫星村。走的时候戚雪给了谢峰两百元钱,他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他也确实需要钱,现在最关键的事,就是先要活下去。他来到前进镇,来到原来的公社,很容易地办完了档案户口粮食关系等等的调转手续。这让他多少有些没有料到,也有些感慨: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有多少知青把脑袋消尖了的想尽各种办法想返城,现在却没人挽留了,想回就回了。
    走出镇委办公大院,谢峰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的嘘了口气。该离开这里了,可他又应向哪里去呢?上海吗?上海现在离他真是有些太远了。那里有他值得怀念的少年时代,有与媛媛妹妹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有那栋小楼,有方伯伯……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自己还有什么,还剩什么?
    谢峰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前进镇这些年的变化很大,沿街各体小店一家挨着一家,店主人极其热情的站在门前吆喝着,显得很热闹。不禁想起多年前的样子,那时有谁敢这样大张旗鼓的干资本主义事业啊?还是现在好呀。老百姓哪一个活得都不容易。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都是普通人,都是渴望过普通生活的普通人,别再折腾了,每个人自己都有自己的活法。让他们这么自由自在的活着多好。
    就这么左瞧右看心里感慨着,他来到了镇百货大楼门前。谢峰看到了艾丽娜。她打扮得很妖艳,脸上有厚厚的胭脂,特别是她那条喇叭裤,把屁股裹得紧绷绷的,格外的扎眼。那时候穿这种裤子的女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做那种肮脏职业的女人,是操皮肉生意的。只要一个女人穿条喇叭裤当街一杵,就和现如今那些个发廊歌厅什么的点亮红灯一样,开工了。艾丽娜站在那里,嘴上嗑着瓜子儿,很轻浮地晃着身子,用挑逗的眼神斜视着那些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男人。
    谢峰认出了那就是艾丽娜,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确定,就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看。艾丽娜显然是没有认出他来,见他那样看着自己,就冲他妩媚的一笑,柔声说道:“大哥,你啥意思啊?想玩玩吗?”她这一说话让谢峰对她更加确认无疑了。她的声音很细,夹有浓厚的上海音。见谢峰张着嘴傻盯着她也不说话,艾丽娜笑眯眯的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大哥,怎么样啊?跟你走或到我那里都行,很便宜的,十块钱,再少些也可以。……”
    谢峰说:“艾丽娜?你是艾丽娜吧?我是谢峰呀。”
    艾丽娜愣了一下,退后一步打量起谢峰。她认出来了,也没为自己刚才的话害羞,很夸张的拍着谢峰的胸说:
    “哎哟喂,可不是怎的,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嘛。你这是逃出来的还是放出来的啊?”
    她的话以及说话的腔调让谢峰很不舒服。想从前的艾丽娜,文文静静的,不多言不多语,更不会用言话伤人。再看眼前的她,唇间像夹片刀一样。谢峰才从狱里出来,没见识过这些。就问她:“艾丽娜,你,你在做什么啊这是?”
    艾丽娜咯咯的笑了:“做什么?做生活呀。人凭一张嘴,只不过有的人嘴是横着长的,我的嘴是竖着长的,嘻嘻……”
    说完她兀自笑弯了腰。旁边有许多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俩,看得谢峰有些难为情。艾丽娜说:“我们走吧,肚子还真有些饿了呢,我请你下馆子,你请我也行,老同学了嘛。”
    说完也没问谢峰同不同意,过来就挎住了他的胳膊。两人来到一家临街的小饭店,在一角落坐下。
    “丽娜,你好吗?”等艾丽娜点完菜后谢峰问。
    “操!什么是好?什么叫不好?你能说像我们这么活着就算好?那些死去的就不好了?”艾丽娜一连串的反问让谢峰不知道怎么答才是,同时他也想到了方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艾丽娜可不管那么多,接着说:
    “自己感觉好就是好啊。你看,我还好好的活着,这就已经不错了。”
    谢峰点燃一支烟。在狱里他学会了吸烟。“你现在在哪上班?听戚雪说你结婚了。”
    “嗨,还上个屌班呀!从公社下来我去了食品厂,干了不到三个月就干不下去了。婚是结了,又离了,呵呵,本来就不该结什么婚,我是什么人啊,我是个坏女人,我还怎么配结婚呢!”
    菜上来了,艾丽娜要了酒,给谢峰倒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我们喝酒吧。别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今天就过今天的,不管明天的事儿。”
    坐在谢峰面前的,还哪里是以前的艾丽娜呀#糊大口地喝着酒,满嘴的脏话,变得谢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她就有些喝多了,天南地北的胡侃,很放肆地说笑。到最后她还没有忘记给她的孩子弄些吃的,让服务员打包带上。她说:
    “没办法,家里还有个要帐的东西呢,还得养活着。”
    谢峰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她说是个女孩子,叫欣欣。
    谢峰不禁想起包立新:“听说包立新前一阵子回来过,你见到他了么?”
    艾丽娜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嘴也停止了嚼动,眼眶里渐渐地爬上了雾一样的东西。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艰难的把嘴里的东西连同就要流出的泪水一起咽了下去,“啪!”的把筷子摔到桌上,冲谢峰嚷道:
    “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没劲,好好的提他作什么#蝴早就死了,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你明白吗?死了!和方媛一样,不存在了。来,喝酒喝酒……”
    俩人都没少喝。后来谢峰搀着踉踉跄跄的艾丽娜走出了饭店,回她的家。艾丽娜借着酒劲絮叨了一路:
    “谢峰,我不是个好女人,早就不是了。……和你说吧,我是他妈的鸡,一只见不得阳光的野鸡。你,你别告诉别人。哈哈,对了,你是劳改犯,我是妓女,我们走在一起倒很般配呢!……包立新,我们谁也别提他好不?我对得起他,要怪就怪命吧,这都是命啊!……这镇上,整个镇子没有人不认识我的,那些女人,特别是食品厂的女人都怕我,怕我抢她们的男人。嘻嘻,你说多有意思。……我跟你说实话,我嫁的那个人其实很不错的,真的很不错呢,他把我和万书记堵在屋里时,气得打他自己都没舍得打我一下,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好啊?……爱情,别再和我谈那伟大的爱情了,狗屁!男人都他妈的是狗屁!……”
    又是那个万致详。谢峰心里不由得恨恨的。
    艾丽娜的家地处僻静,是二间砖瓦结构的平房。她的女儿欣欣被锁在屋里。小丫头长得很漂亮,人也乖巧。艾丽娜进屋后就睡了,谢峰看着欣欣把带回的饭吃完,头沉得不行,不知不觉的靠着炕沿也睡着了。
    他醒来见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炕里,盖着毛巾被。那时天已经黑了,艾丽娜正忙活着晚饭。吃饭时艾丽娜和谢峰商量,让他把欣欣带回上海,交给她的父母。说让她这样跟着自己终不是个事儿,孩子马上就该上学了,该有个好的环境。谢峰就问她自己为什么不回上海去。这话说到了她的痛处,不禁黯然神伤。她说:
    “一个人活下去很容易,在哪儿都是活。我现在这样就是回到上海又能怎样,档案里这些年可是没少记载我的过错,况且他还在上海,据说已经结婚成家了。大家还是就这么平静的过生活好。”
    谢峰知道那个“他”指的就是包立新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一时无话。晚间谢峰就睡在了艾丽娜家。夜里总有人来敲她家的房门,可以听见艾丽娜起身去低声和来人说:“屋里有人了,是我的亲戚,你明天再来吧。”想着艾丽娜现在的样子,谢峰心里很是感慨。
    第二天,谢峰陪艾丽娜去镇上把小欣欣的户口迁了出来。到底是在公社大院待过的,熟人多,没费什么事说笑着就把这事办妥了。本来谢峰还准备去县城见见万致祥的,想来想去,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只要他活着就好,我们还都活着,这就很好。”他这样想着,就准备回上海了。艾丽娜还想留谢峰多住几天,但他想到昨天夜里她家的情况,就执意要走,就买了晚上的火车票。临上车,艾丽娜紧紧抱着小欣欣不放,母女俩哭作一团。
    “谢峰,欣欣拜托给你了,真要谢谢你呢。”艾丽娜拭去脸上的泪水,对谢峰说。
    “谈什么谢啊。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好好的。”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这都是他妈的命。不管怎样,我会活下去的。如果见到包立新,别告诉他我的情况。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为了他我什么都不后悔。”
    “你们这是为什么啊?你为他牺牲得还不够吗?他可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良心?哼哼,算了,谈良心是非常可笑的事情。这里埋葬了我们的一切。把坟墓扒开来寻找过去还有什么意义吗?谢峰,心里别再想着过去那些破事了,你还是忘记吧,人要不会忘记就再没法儿开始、再没法儿活下去了。只可惜的是,我做不到,也无所谓忘不忘记了。”
    “不可能,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是要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为了万致祥,就为了他那个畜牲也一定要回来的,我可是一刻也没忘记过他。”
    “去他妈的,有谁能忘得了呢,我恨死他了#蝴以为自己搞了我,我嫁不嫁人的他都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找我、欺负我,以为自己很本事呢。哼,现在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出点钱都可以办到。有谁不知道我和万书记的事呀?我就贱给他瞧瞧,气死他!”艾丽娜的眼里又涌上了晶莹的泪花。“都因为他啊,他毁了我们的一切!”
    谢峰说:“你告诉他,有机会你一定要转告他,就说我谢峰出来了。我会天天为他祈祷,求老天保佑他万致祥好好的活着,可千万要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