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苍天有眼

    方媛病了,高烧不退。
    从公社回红卫星生产队时,方媛只走了一半的路程就再也走不动了。北方到了晚间温度越来越低。雪在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辰的夜晚是黑色的,世界一片模糊,静得只剩下两人蹒跚的脚步声。方媛走走停停,靠着谢峰大口喘着气。惊吓寒冷加上饥饿使她身上再没有一点力气。头沉气短。她和谢峰说,真想就在这软软的雪地上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该有多好啊!
    后来谢峰就背着方媛走。谢峰心里充满了悲哀。作为一个男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受着委屈吃着苦遭着罪却帮不上什么,他感觉没有比这更窝囊的了。方媛搂着谢峰的脖子,贴着厚实有力的谢峰,她觉得温暖,觉得踏实。
    “哥,我们在一起有十二年了吧?”
    “嗯。”
    “我们都是大人了对吗?”
    “嗯。”
    “你说人要总不长大该有多好。”
    ……
    “哥,以后你可别离开我啊,没有你我害怕。你永远也不许离开我,记住了吗?永远 ”
    “嗯。”
    谢峰的眼睛不禁被泪水模糊了。他想起了方伯年,那个临死的老人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方媛,浑浊的眼睛里流露着凄凉、慈祥和期盼,说小峰,好孩子,答应我,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媛媛啊!冥冥中方伯伯的话语很温和地在耳边响起。他想和方媛说说方伯伯,说了几句她也没搭腔。方媛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谢峰一刻也没有歇,背着方媛一口气回到红卫星。已是夜半时分,石川和戚雪还都没有睡。村上没有电,石川在煤油灯下看着一本厚厚的书,心里也惦记着方媛和包立新。戚雪被白日里的场景激动得睡不着,趴在铺上写入党申请书。以前她也写过很多次申请书了,都交给了党正清,所以今天她又一次写起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男人,痛苦一点点的在她的心底弥漫开来……
    早晨出门前闷在暖瓶中的玉米粥还很热乎,但方媛只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她头晕得厉害,也冷得很。谢峰把炉火烧旺,又将自己的大衣压在方媛的被子上,可方媛还是冷得牙齿打战。一摸额头,热得烫手。红卫星生产队穷,穷得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就开始焦急地等艾丽娜,只有她有治感冒的药片安乃近。石川去外面又找回些能烧的东西,不住地填进炉子里,把屋子弄得暖和些;戚雪用她的大茶缸倒满了开水晾着。
    双颊绯红的方媛昏昏沉沉,天旋地转,脑海中涌动着一幅幅怪异的幻像:她踉跄着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厚厚的乌云很低,遮挡住了太阳。她口干舌燥。翻过了一座沙丘,不远处有一片绿油油的森林。她不顾一切的向那里奔去。走到近前,那森林突然间变成了林立的拳头,潮水般的向她挥舞着。她跑啊跑,脚底的流沙快速的向后隐去,可她怎么跑也离不开那里……后来,森林里蹿出一条紧夹着尾巴的大灰狼,眼睛冒着绿光,伸着又红又长的舌头,眼看着就到身前了,惊得她大喊着谢峰。
    谢峰握着方媛的手摇晃着:“媛媛,哥哥在这儿哪!”
    方媛睁开眼睛望着谢峰,惊魂未定:
    “哥啊,有狼,有狼呀!……”
    艾丽娜和包立新总算回来了。艾丽娜苦着脸,而包立新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见大家还都没睡,包立新就乐呵呵地挺直了腰板,拿出京戏里杨子荣的派头,喊了一嗓子:“好大雪——呀!”没有人应和他,都是一副凝重的面孔,他也就收了姿势,探过身来问究竟。
    石川说:“方媛病了,正等着艾丽娜回来拿药呢。”
    艾丽娜可不舍得把药拿出来,那药是她为身体不好的包立新准备的。架不住包立新的催促,她才不情愿的从枕头里翻出来一片安乃近。包立新说:“再拿一片,头次多吃一片效果会好些。”艾丽娜撅着嘴小声说:“没有了,只剩下这一片。”包立新有些不高兴,他顶看不上艾丽娜的小家子气。戚雪把那晾好的一缸子水端过来,给方媛吃药。包立新挡住了她,冷冷地说:“我们可用不起你的东西,别再一不小心传染给你资产阶级病毒什么的。”戚雪的脸就红了。谢峰从戚雪手中接过缸子,喂方媛吃药。他习惯了戚雪的作派,在学校的时候就习惯了。再说方媛病着,他没心思去计较许多。
    药吃了,方媛的病也没见好。奔波在梦魇里的她,时不时地呼喊着谢峰,红红的嘴唇烧起了泡。谢峰心急如焚。
    第二天一大早,闫胜天闫队长又来了,来传达公社的通知,电话里说让方媛和包立新尽快写出深刻的检查。当他得知方媛病了时,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嘴里念叨着:“造孽啊,真是造孽呀!”没用多大一会儿功夫,闫胜天家的二奎满头大汗地跑到知青点,手里握着一块生姜,还拿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点红糖。“熬姜水吧,”他气喘吁吁地说:“喝姜水就好了。”他远远的怯生生地看着方媛,他喜欢看她,又不敢近前。在他的眼里,方媛是女神,只能朝拜。待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从家里拉来爬犁,也不说什么,就在知青点的外面等着,憨憨地等着。
    方媛的病总没有见好的迹象,几个人便开始商量着送她去公社的医院,可是没有钱怎么去啊,戚雪那里只有前一天花剩下的三毛钱了。石川拆开贴身衣服里面的一块补丁,拿出二十元钱交给谢峰,那是他的母亲在他临离家时给他缝上的,哭着说如果挺不下去了就用这些钱买张车票回家。有了这钱贴在心口处,他就能时时刻刻感受到母亲的温暖。现在他还能挺得下去,方媛病了,看病要紧。
    只谢峰陪方媛去医院,其余的人留在家里,当天要把牲口棚里的粪肥清理出来。二奎的爬犁派上了用场。方媛坐在爬犁上,盖了厚厚的被子。二奎有使不完的力气,拉着爬犁在前面恨不能跑起来,谢峰几次要换他他都不肯,能拉着方媛为她切实的办点事出些力气,他感觉心里很是幸福。
    公社卫生院就在公社办公楼旁边,很简陋,是一排半土半砖的平房。来这里看病的人不是很多。
    方媛的诊断很快就出来了,是感冒引发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吃了药挂上吊瓶,方媛的病情得到了控制,谢峰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方媛病了,万致祥也病了。
    他得的是心病,没有到手的方媛让他茶不思饭不想,做什么都没劲。方媛的面容举止和搂在怀里那软软的感觉让他无法忘怀,于是就有了在范秀芬面前的唉声叹气,时不时的说你要是那个方媛该有多好啊,或者说方媛要是有你这么温顺就好了。范秀芬也不生气,她清楚万致祥是什么人,只是撇撇嘴说,你们这些臭男人就这味儿,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不管怎么说,万致祥是不会放弃眼前的这块肥肉的,他还在方媛所犯的“错误”上用着心,苦心寻思怎么样的才能使方媛就范,计划着等方媛来交检讨书的时候该怎样地震祝糊,然后再伺机下手,逼她乖乖的遂了自己的愿。可是范秀芬告诉他方媛病了,就住在公社的卫生院。这可怎么办,还要等多久呢,他是一天也等不及了。
    望着热锅上的蚂蚁样的万致祥,范秀芬有了主意,和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啊,现在那丫头就住在你的家门口,你这个父母官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万致祥忙问:“你有办法?啊?你有什么办法?”万致祥的精神头一下子又回来了。
    范秀芬说:“当然有啊,等她出院你再慢慢使手段嘛!”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卖关子了,只要你帮我成了这事,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哼!快拉倒吧你,你就是夜壶镶金边,嘴好。这么长时间了,你答应我的事哪一件兑现了?”
    “你还缺什么,我还有什么没给你?”
    “算了吧,就知道讨那些贱女人的乖,我跟了你这么久,你给过我什么好处?”
    “好好,你说吧,你还要什么?”
    “现在不是有两个念北方大学的名额吗?只要你让我去上学,那个小女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万致祥想了想,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走了我怎么舍得啊,实话说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嘛。”
    “得了吧你,你那花花肠子我早就晓得,别蒙三岁孩子了。我走后正好可以换个新人陪你了,你说是不是?”
    “好吧好吧,只要办成这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说怎么办吧!”
    范秀芬兴高采烈:“嗬嗬,瞧你这猴急样。过来,我告诉你……”
    ……
    到下午时,方媛的体温就开始往下降,她已不再是总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了。谢峰忙前忙后的,心情也松弛了许多。二奎不愿走,抄着袖站在方媛的床前,他等着方媛打完针后就再拉她回去,和她在一起让他的心里阳光明媚。谢峰就往回劝他,说:
    “二奎,我们真是感谢你,现在没事了,你还是回家吧。”
    二奎说:“嗯哪。”
    谢峰说:“大夫说要住三天院,回去时还用你的爬犁。”
    二奎说:“嗯哪。”
    二奎就依依不舍地回去了。病房里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凉气,除了方媛还有一位农村老大娘,得的也是肺病,没日没夜地咳嗽。
    谢峰精心地照顾着方媛,为她擦洗,喂她吃喝,闲时就坐在她身旁陪她说会儿话。有谢峰在身边方媛觉得踏实。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逐渐替代着多年来形成的兄妹之情,并且如决堤之水般越来越强烈。在谢峰面前她一阵阵的不自在起来,感到羞涩、感到心跳急促,时不时的会脸红,一刻看不见他的身影心里就会发慌,在以前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心中有一股柔柔的甜蜜在悄悄流淌,幸福开始在少女的心扉澎湃。这就是爱情吗?她不知道也不敢确定,内心里非常渴望谢峰能像那天晚间自己受惊吓时一样,把自己紧紧的抱在怀里。
    方媛非常懊悔那天自己唱了黄梅戏,惹了这么大的祸,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发堵,泪水就流了下来。谢峰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默默握着她的手。他的老成与他的年龄太不相符了,把事情喜欢装在心里,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方媛说:
    “哥,我以后再也不唱黄梅戏了。”
    谢峰说:“媛媛,你唱得多好听啊。只是以后不在公众场合唱就行呗。”
    方媛说:“那以后我就给你唱,哥你说好不好,我就给你一个人唱。”
    “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媛媛,你睡吧。”
    “嗯。哥,你也睡会儿吧,看你这几天熬的,眼睛好红啊。”
    “我不困,我看着你睡。”
    现在方媛没有谢峰在身边睡觉都不安稳,只有握着谢峰的手她才觉得安全。谢峰的手太大了,她握不过来,就紧紧地攥着谢峰的大拇指不放。
    第二天中午,公社知青办的范秀芬来到病房看望方媛,还带了两瓶那时候流行的黄太平牌罐头。她很亲切,嘘寒问暖地,还安慰方媛不要背上什么思想负担,要安心把病治好等等。让方媛和谢峰心里很是感激。后来临走时她望着同病房一劲儿咳嗽的老太太皱起了眉头,小声地对出来送她的谢峰说可得小心些呀,别让她给传染上别的病。想了想她又说:“要不回去我替你向领导反映一下吧,让他关照关照,为你们调个房间。”说完就走了。谢峰想,到底都是知青啊,互相间知道关心。
    第三天,同病房的老太太还真给调到别的屋去了。护士对谢峰说,你们的面子可真大呀,公社领导亲自打电话来让给你们单留一个病房。谢峰也没多想,又多了一分对范秀芬的感激。下午时,戚雪来了,说公社知青办通知召开紧急会议,来了以后又说不开了,让她白跑了一趟。其实她也没白跑,非常郑重地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本来不开会了就准备返回生产队,多亏范秀芬提醒,就来医院看望。在方媛病床前屁股还没坐热就催着谢峰回生产队去,说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再说明天方媛出院还得用二奎的爬犁,他得回去安排一下,医院里有她,她要陪方媛。她的热心让谢峰感觉很意外。可他也没多想别的,收拾了一下就回去了,准备第二天一早拉着二奎的爬犁来接方媛出院。
    戚雪的情绪兴奋是有原因的,她的热心也是有原因的。虽然会议没有开成,但递交完入党申请书后范秀芬留住了她,和她说的一席话让她深受鼓舞。范秀芬说,领导十分欣赏戚雪在批判会上的发言,夸她的觉悟高,有培养价值。还说领导已经把她的档案调过去看了,准备在全公社知青中树她作先进典型。最后又谈起了各自所在的城市母校家庭什么的,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再后来范秀芬对眉飞色舞的戚雪说干脆你今天晚上别回去了,我们聊个痛快。想了一下她又对戚雪说要不你去医院看看方媛吧,明天她就该出院了,你把谢峰替回去,晚间我去医院找你。戚雪爽快地答应了,那时候就是让她到天寒地冻的室外去等着和范秀芬聊她都会同意。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范秀芬来到了病房,带了两粒白色的安眠药片劝方媛吃了,说那是自己留下的治疗感冒发烧的特效药,非常的管用。然后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戚雪搭着话。不一会儿方媛就沉沉地睡过去了。范秀芬对戚雪说:
    “她睡着了,我们还是出去聊吧。……要不就到我那里去,离这儿也不远,我们下挂面吃好吧?”
    看看已经痊愈了并且睡得很香的方媛,戚雪就同意了,穿戴妥当跟着范秀芬出了医院。
    她们前脚刚走出医院,躲在暗处的万致祥就闪了进去。医院里住院的患者本来就少,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也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这让他不由一阵窃喜。他摸进方媛的病房,插上房门,恶狼一样扑向昏睡当中的方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