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苍天有眼

    1974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刚进入11月份,雪就厚厚地把红卫星生产队里里外外铺了个严严实实。天很冷。整个村庄在懒洋洋的晨光中,显得臃肿且无生气。此时队里的活计不是很多,社员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土薄地瘦,收获的粮食早已颗粒归仓了,队里没有那时也不准有什么副业,大家伙本分地守着同样的贫穷,早早进入猫冬季节,赖在被窝里节省着热量,也能省下一顿饭食。
    现在,从那被雪压得似乎喘不过气的排排低矮草房中走出的男人,是生产队队长,名叫闫胜天,身穿油黑锃亮有几处露出白花花棉絮的棉衣裤,腰间扎根麻绳,抄着手,勾着腰,顶着刺骨的寒风往村西头这边走。闫队长身材很瘦小,走在雪地上有种踉踉跄跄的感觉,紫铜色的面庞恨不能皱皱得越小越好,那夹满泥土的皱纹里书写着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沧桑。
    闫胜天,多么响亮的名字啊!当初他老子为他起这个名字时,肯定是豪情万丈,希望儿子能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只可惜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五十多岁的闫胜天并没有因他那无比威风的名字而交什么好运,相反的,他活得并不好。开始时家景还算过得去,就也念过几天私塾。后来有一天,他父亲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拾到几颗子弹,小心地揣在怀中。不幸的是被日本鬼子搜去后,人便成了狼狗的演练品。从此家破了,闫胜天的学业也中断了。中断就中断吧,农村不读书的孩子多了去了,算不了什么。在那个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人能活下来就很不错。闫胜天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健康。
    全国解放那年,三十多岁的闫胜天还没有娶上媳妇,他老娘就很急,就做主将自己姐姐家的哑巴闺女聘了过来,亲上加亲。那哑女叫菊,年岁也不小了还没出阁,人长得很结实手脚也很勤快,模样不很出色但也说得过去。婚后闫胜天很知足呢。老婆嘛,善做家务能下田忙活会生孩子就行呗,不会说话并没有什么不好,少了那些农家婆娘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叨和琐碎。婚后菊很争气,两年生了两个胖小子,取名叫大奎和二奎。儿子一天天地长大,烦恼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两个孩子身体长得很壮实,模样也十分招人疼,就是智力上都有些问题,脑袋不太灵光,按当地农村上的话说就是都有些缺心眼!
    缺心眼就是傻的意思。大奎的傻在行为上表现为对事物的执着,认死理。比如他刚上学那会儿,那年他十岁,学了几个月后也能从一数到百了,但写到纸上时却都是“1”,写1时是“1”,写2时就写两个“1”,以此类推,整页纸全是歪歪扭扭的“1”,说他也不听,令人哭笑不得。二奎的傻多半表现在对世界一切事物的迷惑上,喜欢钻牛角尖。十五岁那年,他听别人讲故事时说“吊死鬼”的舌头会伸出半尺来长,便毫不犹豫地回家把自己吊在了梁上,手里还拿着面镜子,一边折腾一边对着自己紧闭的嘴巴照。亏了家里回来了人,拣了条小命。
    眼瞧着两个儿子一天天的大了,操心啊!没有人来给他俩提亲。长得五大三粗的大奎二奎对媳妇不媳妇的倒也无所谓,整日吃饱了就睡,干起活来那都是把好手,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家里的两间草房已经很多年了,破旧得不成样子。闫胜天就和哑巴老婆菊狠下心来勒紧腰带又垒起一间新居,亮亮堂堂的为大奎准备好了新房。俗话说有了梧桐树,才能招来金凤凰,新居落成不久,还真有人上门来为大奎提亲了,喜得菊整日合不拢嘴。女方家是邻村的,条件不是很好,姑娘的自身条件也很一般,但配只喜欢嘿嘿傻乐的大奎还是绰绰有余的。亲事就这么算是定了下来。
    那天大奎要去女方家相亲,本来菊应该陪着去的,但菊不会说话,一个哑巴母亲领着一个傻儿子就有些不太好看。闫胜天的倔脾气来了,说早晚得在一起过日子,自己的儿子就这德行,也不必瞒着什么,让他自己去好了。就给大奎拿上两只篮子,一只装上两只大鹅,另一只里放入自家蒸的白面馒头,算是大奎拿去孝敬老人的见面礼。大奎洗了头,洗了脸,穿上外齐里不齐的一身新衣服,乐颠颠的提着两篮子礼物上了路。那时正值盛夏,憋在篮子里的那两只鹅感觉很不舒服,呱呱地一劲儿叫唤个没完。这让大奎心里有些烦躁。后来路过一条河,河面上有许多鸭呀鹅的在欢快地嬉水。大奎就很天真地想,篮子里的鹅肯定是热得难受了,何不让它们下河凉快一下后再赶路呢?于是他就把绑在鹅脚上鹅翅膀处的细绳解开,放那两只鹅到了河里。那两只鹅可是美坏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玩起来就没个够,丝毫没有和大奎继续赶路的意思。眼看着日头已经爬到了正顶了,大奎开始有些着急,喔喔喔地冲着河里抻长了脖子叫。后来又把另一个篮子里的馒头扔到河里喂鹅,扔下一个在不一会儿的功夫里就被一群鸭鹅嘬嘬没了,到最后扔光了,那鹅还是都不肯上岸,歪着脑袋没好样地看他。大奎生气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呢!连衣服都没脱他就跳到了河里,嘴里喊着你给我回来驴日的你给我回来,边骂边用他那很难看的狗刨式游水去抓鹅,鹅在水里嘎嘎地嘲笑着他。不用说到最后大奎除了呛了几口河水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懊丧地落汤鸡般爬上岸,两个篮子也不知被谁拿走了。那一刻,大奎在内心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
    大奎那天没有去相亲。没去相亲后来这门亲事也成了。成了亲的大奎和媳妇搬入新屋去住,他也没觉出日子有什么不同,吃了就睡,不懂得和新娘子行夫妻之事。菊很急,想了各种办法,就差没有手把手地教儿子了,最后终于使大奎尝到了甜头。这下可好,体壮如牛的大奎从此没完没了地缠着媳妇要,有时大白天的也要把正在地里忙活庄稼的老婆拽回家……一年后,大奎媳妇很顺利地生了个健康可爱的男孩,一家人好不欢喜。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令闫胜天迷惑不解。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老天让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会说话就已经够残忍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她承受那样的痛苦呢?令人发指的惨剧发生在大奎儿子两岁的那个夏天。菊到大奎家帮着带孩子并做些家务,煮了锅玉米馇子粥,孩子背在身后。在她弯腰揭开锅盖准备用勺子搅一下时,那孩子在背上猛地一蹬,就掉进了滚开的锅里,哭都没有一声就被烫死了。菊傻住了,被眼前突发的事情惊呆了。这时大奎打外面进门,看到炕上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宝贝儿子,顿时怒火冲天。好,你把我儿子给烫死了,你竟把我儿子给烫死了……他指着菊的鼻子嚷着。菊手足无措,泪流满面。大奎一把薅祝蝴老娘的头发,拖到屋里摁在一张桌子上,用绳子三下两下地就把菊捆了个结实,他两眼冒火,愤怒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从厨房拿来只漏斗,一下子插到他老娘菊的嘴里。菊目光呆滞,丝毫没有挣扎,任由大奎摆布。大奎简直疯了,拎来壶开水,咬牙切齿地顺着漏斗倒了下去……
    大奎的恶行令人震惊,整个山村都被激怒了。人们把大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一刻菊的形象在大家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从来不说话也不会说话的菊,就这样被自己亲生的儿子残害致死令所有的人目眦尽裂。人们把心狠手辣寡廉鲜耻等所有世上恶毒的辞藻随着唾沫飞向大奎。大奎崩溃了,人整个的疯狂了,口吐白沫,如只困兽般在地上蹦着跳着,嚷着她烫死了我儿子,我的儿子呀!……管他疯不疯的,不多久公安的就来了,铐走了大奎,没几天就将他押赴刑场,一枪结果了性命。闫胜天还为此交了一角六分的子弹钱。
    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闫胜天恨不能一夜愁白了头。骤然而来的家庭变故令他好长时间也不能仔细地品味全其中的苦涩!二奎倒好,对发生的事情显得很漠然,没几天就住进了大奎的家,和大奎的媳妇混在了一堆儿,鬼知道他们是谁先勾引的谁。闫胜天只顾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就由了他们。
    他左右不了什么,也不再想左右什么了。
    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出很不在意的闫胜天还是当上了红卫星生产队队长,因为全村像他这样能把全村社员的姓名写全并能计算工分的人并不多。现在他顶着早晨刺骨的晨风走在雪地上。他要到村西头去,那里有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面养有四头老牤牛和两匹瘦马。在牲口棚的头边,原先是饲养员住的地方,现在腾给了刚来插队落户的几个上海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