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奕艺
作品:《明清一些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 乾隆到嘉庆年间,围棋之戏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沉迷于此的不计其数,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手都纷纷汇聚在京师,或在棋苑设彩相搏,或投靠于达官贵人家作为门客,日常与之弈棋为业。在这些善奕之士中有一个来自山东济南的儒生名叫黄少文,他棋艺高超冠绝群雄,在京师各个棋苑鲜有敌手,因此一时名声远扬妇孺皆知,每日请他对弈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可寻常之人想要请他即使是备上份厚礼也不一定能如愿,只有一些高官名绅或者富家巨室方才能请他对弈数局。这一日京中礼部的赵侍郎因为酷爱此道,听说黄少文的大名后便派专人带上厚礼上门相请,说是想要请他指教下棋艺。黄少文听说赵侍郎相请自是不敢怠慢,当即便应邀来到赵侍郎的府邸,待得宾主双方寒暄数句之后赵侍郎便命人摆上棋盘,准备厮杀一番。当时在侍郎府中有个来自浙江富阳的幕僚名叫韩紫荆,此人虽不到三旬年纪轻轻,却是天资聪颖精明强干,所以赵侍郎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平时让他随侍左右出谋划策,此时赵侍郎要和黄少文对搏,便命韩紫荆在旁作壁上观。
两人自早至午共计下了三盘棋,头两盘都是赵侍郎大败,而第三盘黄少文有心相让,赵侍郎才得以赢了这盘。赵侍郎知道黄少文手下留情,心中对他的棋艺更加佩服不已,当即赏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派人备好车马将他送了回去。待送走了黄少文,赵侍郎仍然对他赞不绝口,认为当今棋艺最高的非他莫属了,此时韩紫荆在旁忽然对他说道:“虽说黄先生的名气盛极一时,可是方才以我来看,他的棋艺于攻守之法还有很大的不足,而且过多的计较城池一地的得失,恐怕难以说是无敌啊。”赵侍郎听罢很觉诧异,因为韩紫荆来府上数年,从未听说过他于围棋一道有什么深造,此时忽听他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自是大感意外,当下就问他道:“难道韩先生也精通此道吗?”韩紫荆回道:“不敢说精通,只是略懂一二而已。”赵侍郎听得他也善于奕艺,心中不由大喜,当即便命他和自己对弈一盘。不料一局下来虽说他只以半目之差落败,可心中却知这是韩紫荆有意相让的缘故,如果单以韩紫荆的棋力,恐怕早就将他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了。赵侍郎本是个大度豁达之人,不仅不以为意反而颇为欣喜,觉得府中有如此高手自己却不知道,实在是识人不明啊,而韩紫荆的棋艺高深莫测,和黄少文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他一心想知道韩紫荆和黄少文到底谁的棋艺高,于是过了两天便又派人将黄少文邀来,让他和韩紫荆对弈一局。黄少文起初以为又是和赵侍郎对局,不料到得府中却是让他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对弈,放在平时他自是不屑一顾,可是此时碍于赵侍郎的情面,只好勉强应允下来,心里却对韩紫荆很是轻视,落子也是漫不经心。不料布局阶段数子一落黄少文便觉有异,看韩紫荆的布局投子,初看似乎落子草草绝不经意,可是及一着落枰中,则原先的瓦砾虫沙尽数变为了风云雷电,转眼自己的棋子便风声鹤唳满盘皆危,他心中一凛方知面前对手年纪虽轻却是棋力深厚,当即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和他对弈起来。又过得片刻,只见韩紫荆动须相应妙手连出,而黄少文却是左遮右挡苦苦支撑,即使是偶尔忽发冷招想要出奇制胜,可往往却被韩紫荆不加思索信手而应,轻描淡写间便将危机化于无形,不到一盏香的功夫便稀里糊涂的败下阵来。黄少文心中惊怒交加,以为是自己轻心所致,于是要求和韩紫荆再下一局,可这一局棋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很快就又输了。他心中仍是不服,仍想再下一盘,韩紫荆见状心中不忍,便欲手下留情让他赢一盘,可转念一想对方也是顶尖高手,若是有意相让必备他看破,如此的话对黄少文来说更觉羞辱,再加上自己的东家也在一旁观看,因此也就没有故意相让,而第三局自然又是黄少文输了。
此时他不由愧窘万分,想他自出道以来和人对弈便是胜多负少,到了现在棋艺更是出神入化难觅敌手,不料今日面对一个无名之辈却是三盘皆墨,心中震惊之余更是愧怒交集,此时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还不住的用袖子擦着额头密密的汗珠。赵侍郎一直在旁观战,见此情形便对他笑道:“黄先生无须多恼,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嘛。”韩紫荆也起身作礼道:“多承黄先生相让。”黄少文听罢心中更是羞惭难挡,对韩紫荆道:“今天恰好我旧疾复发身体不适,心力难以集中这才让你有机可乘,待改天我养好身体再来与你一决胜负。”说毕便向赵侍郎拱手告辞,随即恨恨离去了,连赵侍郎赏给他的银子都没要。待他一走赵侍郎便哈哈大笑着对韩紫荆说道:“据说此人在京中打遍棋苑无敌手,不料今日却折在先生的手里,先生可谓是真人不露相啊。”韩紫荆平时为人谦和,本不欲和黄少文一较高低,只是不想违背东家的意愿方才勉强一为,此时听罢却不喜反忧道:“棋性即为人性。方才从棋性中我观黄少文此人心胸狭隘斤斤计较,我本不欲以此来和人争高下,今日不意得罪于他,恐怕会给自己带来灾患啊。”赵侍郎一听却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游戏吗?我看先生是多虑了。”韩紫荆听罢默无一言,只是微微摇头而已。
俗话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黄少文回去之后对此事是守口如瓶,可侍郎府中还是有口快之人将二人当日对弈之事传了出去,因此不多几天京师中都知道了侍郎府有个韩紫荆的年轻人棋力深厚奕艺高超,连黄少文都不是他对手,韩紫荆也由此声名鹊起,每日登门相邀之人不绝,只是他生性平和淡泊名利,一般都推辞不去,所以也极少有人知道他的棋艺到底有多高深。后来京城中的一个王爷听说了他的大名,于是派人请他前来对弈,韩紫荆本不想去,可这王爷本是赵侍郎的顶头上司,又耐不住赵侍郎的百般劝说,只好随来人去了王府。自早晨一直到中午,他在府中和王爷对了三局,头两局一胜一和,第三局却是输了半子。原来在路上王府之人便对他说王爷生性好胜,喜赢不喜输,所以一再叮嘱他不要为此惹王爷不高兴。韩紫荆初一听颇有些为难,本来这王爷他也不想得罪,可输给他多了却又怕被他看出来,所以这三局棋他于进退间分毫不失,走每一步都是禅精竭虑煞费苦心,因此每一局棋的结局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可这三局棋又要下得是天衣无缝,让王爷一点都觉察不出来,真可谓是用心良苦至极,而这一番耗费的心力远远超过普通棋局数倍。
王爷由此大喜,对他的棋艺赞不绝口,当即命人厚赏于他,韩紫荆却坚辞不受,躬身谢过王爷之后便转身告辞而出了。可出门没走多久,他忽见黄少文却站在路边,一见他便将他拦住对他道:“前日我身体不适,现今我已康复,所以今日特来寻你一决高低。”韩紫荆此时是心力交瘁身乏体疲,实在是不欲再下,当即便苦苦推辞,可黄少文就是死活不依,拉着他的衣衫不让他走,口中只道下一盘即可,韩紫荆最后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勉强答应下来。黄少文见他应允心中大喜,急忙取出棋盘棋子放在地下,两人盘膝而坐就此厮杀起来。过不多时棋至中盘,为争一个角,韩紫荆反复思索久久不能落子,黄少文见状便在旁边用冷言冰语相激,还对韩紫荆冷笑道:“先生不是很厉害吗?难道不想再战了?”韩紫荆本就精疲力竭心血大耗,此时再听得黄少文在旁冷嘲热讽苦苦相逼,不由心头一急神色顿异,忽然“哇”的一声张口喷出鲜血数升,瞬间便将一半的棋盘染红。黄少文见状心中暗喜,当即假意对韩紫荆道:“下棋只是娱乐罢了,先生何必如此?”韩紫荆此刻面色煞白,坐在地下委顿不起,口中只请黄少文将他送回侍郎府邸,黄少文在路上拦了一辆马车,给了赶车人点银子,让他把韩紫荆拉回了侍郎府,而韩紫荆回去之后即卧床不起,不到三天便呕血而亡了。
黄少文得知此消息后不仅不悲反而大喜,原来当日韩紫荆受邀去王爷府便被黄少文得知,因为他也曾经和王爷下过棋,知道王爷是个输不起的人,所以料到这三局棋必然会大费韩紫荆的心神,于是才算准时间专程在半路将他拦截下,逼迫韩紫荆和自己下棋,其间再以言语相激,终于迫使他吐血而亡,如此一来京师也再没有棋艺超过自己的人了。此计筹划缜密天衣无缝,不可谓不毒辣,而韩紫荆却因为善于奕艺丢了自己的性命,实在是既可怜又可悲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黄少文已经年近六十,自韩紫荆死后,他一直未逢敌手,棋艺早已是名满天下,能和他对弈之人也是寥若星辰了。这一年的阳春三月,一个年方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到了京城,此人名叫范西屏(范西屏,名世勋,海宁郭店人,清代围棋国手,被称为“棋圣”), 从浙江海宁人,自幼聪颖伶俐,三岁就能站在旁边看父亲下棋,十三岁便在棋界崭露头角,十六岁即名满江南,不少国手都曾败在他的手下,被誉为不世出的奇才。此次他云游京师,与棋苑中的各位高手对弈,居然无一落败,短短一月即名动京师,而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听说后便在棋苑设立了巨彩,邀请黄少文前来和范西屏一决高下。
黄少文在京中也早已听说过这件事,他现在虽早已不缺钱财,但却也想借机和范西屏较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此时恰逢有人相请,于是便顺水推舟来到棋苑和范西屏进行了一场博弈。这一场对弈双方搏杀激烈妙招频出,范西屏下棋能以弃为取以屈为伸,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黄少文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么强劲的棋对手了,一时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以致于每走一步棋都要苦苦思索半天方才落子,可范西屏却不暇思索落子如飞,这一盘棋直从早晨一直下到午后,双方均水米未沾,将周围观战的众人也看的眼花缭乱赞叹不已。此时对局已接近尾声,全局胜负只在一角的得失,只见黄少文手掂一枚棋子半天都没有落下,满脸皆是焦虑之色。范西屏在旁等的不耐,忽对他道:“先生难道不想再战了吗?”话音将落黄少文面色突变,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便想起了范西屏方才所言与二十年前自己激迫韩紫荆之言一模一样,再回想当年也是因为一角之争而迫死了韩紫荆,他的胸口犹如遭受了一枚重锤般,当即面色煞白双手颤抖,心头一热张口便呕出了数升鲜血,随即仰天长叹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啊。天要夺我的命,这一角还有什么可争的呢?”说毕便推枰认输了。范西屏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好言安慰于他,黄少文也不多言,让人将他送回府中,当晚便气绝身亡了。而范西屏自此名声大噪,没多久竟成为四大国手之一,被推崇为“棋圣”。而后来有知道前事的人都说,从范西屏出生的那年推算,正好是韩紫荆病逝之时,二人又都是浙江人,与黄少文所下的这两盘棋又何其相似,由此可见这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