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作品:《光芒纪(出书版)》 顾成殊将手中的盒子丢在沙发上,顺便连自己的大衣也丢了上去:“伊文告诉我,你要回家。”
叶深深就像个逃学被老师抓住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坐在他面前,点头,说:“是,顾先生,我想回家一段时间。”
“理由呢?”
“我……我觉得在这边一个人生活,忍受不了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然后工作室那边的压力又好大,有点承受不住;再加上家里的事情……顾先生也知道,我妈妈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我这个女儿应该要回去和她相伴,一起度过难关的……”
她显然早已经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组织好了面对顾成殊时候的说法,现在一句句说来,显得还点有条理。
然而顾成殊却打断了她的话:“那就是说,中止在方圣杰工作室的实习,听你妈妈的话回家,开你的网店,赚钱养家。如果以后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就认命地随便过完这一辈子?”
叶深深咬住下唇,眼圈迅速地红了,她紧紧闭上眼,用力地点一点头,说:“是……顾先生,我放弃高空了。我想,可能我毕竟还是没办法飞到您描述过的地方,我只能是一只翅膀不够有力的母鸡,能努力给自己一个存身之地就够了……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
“叶深深,不要在我面前找借口,这没有用!”顾成殊毫不留情,疾言厉色地反驳她,“你觉得一个人孤单的生活无法忍受吗?karl lagerfeld远离家乡在各个品牌当学徒、当助理十年后,才终于成为chloe设计师。时尚界老佛爷都要熬十年,你几个月就无法忍受了?
“工作室压力大?giorgio armani一文不名的时候,他的男友sergio galeotti卖掉了他的汽车,凑钱租了间房子给他打拼,时刻面临着绝境。而现在你的合伙人是我,你所有需求我都会满足,你所有的困境我都会替你打通,你告诉我你的压力是什么?”
叶深深胸口急剧起伏,无法自抑,喘息也渐渐沉重起来,无言以对的惭愧与心虚:“我……”
顾成殊冷冷地盯着她,继续问:“你当初在机场对路微发过的誓言呢?你发誓自己要超越路微的那些话,说出口,你就忘掉了?”
叶深深捂住自己的脸,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她怕自己哭得崩溃了,就再也无法听清顾成殊说的话,就无法这样真切地承受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鞭笞。
“这一路你跌跌撞撞,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坎坷,终于走到这一步。现在你说退缩就退缩了,要缩回你自己的壳中,要闭上眼重新做那个当初的叶深深,你心安理得吗?”顾成殊一贯带着三分冷意三分克制的嗓音,此时却完全不受控制,如疾风暴雨般劈头盖脸地向着她倾泻下来,“叶深深,你骨子里也就这么点出息!刚刚从地面飞到枝头,刚刚碰到一根折断的枝条,就惧怕自己的翅膀承受不住狂风暴雨,想要立马跳回泥地上,抓紧你爪子下的小虫子不放!你心虚胆怯,不敢去接触探索你向往的世界,甚至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如果是这样,那么你这辈子永远也没有资格在高空中俯瞰这个世界,见识到最高处的风景!”
叶深深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那双手渐渐地收紧,紧握着,骨节泛白,青筋毕露。但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他。或许她也觉得,自己是该需要狠狠地被人骂一顿、训一顿,毫不留情地斩断所有懦弱的念头、所有可以让她退缩的后路,将她从逃避中拖出,丢回她应该走的那条路,让她不停地走下去。
顾成殊的怒火渐渐平息,他看着缩起肩膀坐在那里的叶深深,看着她脸上的愧疚与悔意,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走到沙发旁边,将自己带来的盒子丢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抬起下巴,示意她打开来看。
叶深深畏惧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颤抖的双手,扯开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便看见一片湖蓝色的柔和微光。
她的手指碰触到那片湖蓝色,触摸到柔软的料子之后,确定是一件素绉缎的裙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立即将裙子拿出来抖开,放在眼前仔细地看。是一件湖蓝色的礼服,无肩带,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一层缎子简洁裹身,而下身却是波浪形大褶皱,素绉缎的光泽从每一个角度看来都有不同的深浅光辉,使整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波光映照下的海中砗磲一般,绝妙而虚幻。特殊的纱料紧贴在素绉缎上,薄得甚至无法遮盖湖蓝色自带的光芒,但纱料反射光线的频率与素绉缎不一致,于是蓝色的光便在深浅变化之中蒙上另一层明暗变化,烟雾的卷舒,波浪的起伏,水花的推移,在做成波浪形的裙摆上一层层地荡漾开来,无比精致,细节分明,每一英寸的颜色都纹理清晰。
只因为这一片光华,使整个房间就仿佛是海底世界,叶深深甚至感觉到了海洋的气息,耳边也似乎传来了大海的涛声,让她如坠梦幻。
“crepe satin plain海洋系列,一组六件作品,全部采用明亮颜色的素绉缎,这是我最欣赏的一件。设计者是曾经特地打电话来称赞你的,巴斯蒂安先生。”顾成殊抓住这件裙子,将它从沉迷的叶深深手中拿走,用那双锋利得几乎咄咄逼人眼睛盯着她,问,“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不敢想象的未来,是我希望你不顾一切,拼尽全力也要到达的境界。”
叶深深的手指微微颤抖,徒劳又固执地触碰着那件裙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它的光芒,更舍不得它贴合肌肤时的触感。
“到现在为止,你根本还不知道我希望你到达的世界。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作品,从精挑细选的每一寸用料,到一丝不苟的每一寸走线,再到不差分毫的每一寸褶皱。并不仅仅为了让穿上它的人说出一句‘好看’,更不仅仅是为了吸引人的目光停留在它上面。没人知道为了抓住那一线天与海的灵感,设计师在海上迎接了多少个日出与星空;更没人知道是多少年孜孜不倦的专业素质积累,才终于喷薄出这样绚烂的灵感,让所有的人在看见这件衣服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他当初看到的那片海,听到了他当初听到的涛声,感受到了他当初感受到的气息——这需要无比强大的掌控力、无比犀利的洞察力、无比完善的组织力,更需要无比惊人的审美感悟力。这样的天赋,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人可能绝无仅有。”
叶深深听着他的话,胸口涌起巨大的波澜。那些海浪一样的波纹褶皱,也仿佛在她的心口剧烈波动,让她的血脉涌动,久久无法平息。
第70章 钻石与尘埃2
顾成殊直视着她,见她神情波动,那双黯淡的眼睛,在望着这件衣裙时,目光也开始亮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果,于是放松了口气,也放缓了语速,慢慢地说:“叶深深,你还记得吗,我母亲临去之时,曾经说过,我和她一样,都只是被这个世界扬弃的尘埃。”
叶深深当然还记得,甚至,她还记得顾成殊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那样悲哀的神情。
“那是因为,我母亲知道,我没有那种天赋。甚至,她也没有。就算再努力再拼命,我们始终不过是庸常的凡人,碌碌无为的一世,并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灿烂的痕迹,人生结束后,就如一点微尘,消散无踪。而你不一样,叶深深……”
顾成殊俯头凝视着她,叶深深第一次看见,他伤感的表情。幽微的悲伤笼罩在那张仿佛永远平静无波的脸上、也蒙在似乎永远不会化冻的眼睛之中。而他一贯冷淡的嗓音,也带上了一种触动心弦的轻微颤抖,令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轻轻颤动起来。
他说:“我在万千人之中找到你,就是因为我认定,你不是与我一样的尘埃。只要我给你机会,只要你努力打磨自己,你会成为熠熠生辉的钻石,成为灿烂夺目的星辰,你会拥有令所有人仰望的光芒,迎来属于你自己的那个辉煌世纪。”
“我真的……能有那一天吗?”像被他的话语蛊惑,或者被击中,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件华美至极的素绉缎裙子,用力得几乎痉挛。
“我真的能设计出这样的作品,成为这样伟大的设计师吗?我真的能拥有这么强大的,震撼人的力量吗?”
顾成殊缓缓摇头,说:“不一定,因为那需要足够的天分、漫长的时间、充分的努力,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运气和时机。”
叶深深将自己的脸埋在蒙纱的素绉缎上,长长地呼吸着,身体轻微颤抖,但那背却渐渐挺直了。她低垂的脖颈显出一种倔强的弧度,虽然瘦弱,却显得异常坚定。
所以顾成殊看着她的身形,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沉而恳切地说:“但如果你此时放弃了,回家开网店的话,你将熄灭为尘埃,永远都不可能摸索到这样的境界,永远不可能成为光芒万丈的神话。”
言尽于此,顾成殊拿起自己丢在沙发上的大衣,向着门口走去。在手搭上把手之时,他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叶深深,是回去开一世安定平稳的网店,还是去迎接痛苦的磨砺,竭尽所能地去追求你的梦想,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沈暨是个很负责任的人。
因为是自己惹的祸,所以他按照医生的吩咐,下午两点准时过来接叶深深去打针。结果进门后发现她正在画图,桌上散落的全都是设计细节的图纸。
叶深深请他进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重新又走到桌前坐下:“稍等一下,我先把这件衣服的细节和店里确定好。”
沈暨微微皱眉责怪她:“感觉好些了吗?怎么不听话好好休息?”
他温柔的责备让叶深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心口闷闷的,一半疼痛一半感伤堵在那里。
但她没有回头,声音虽然低哑,但十分清晰:“浪费了好几天时间了,网店那边要我出稿子,工作室那边也很快就要交下一周的设计,我不能再散漫了。现在正和小峰商量新衣服的细节呢,有点吃不准。”
沈暨看了过分平静的她一眼,耳边仿佛又闪过那一句“沈暨,我喜欢你”。那时她昏昏沉沉之中语调温柔甜蜜如同梦呓,然而现在,却根本不回头看他一眼。
他偷偷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微诧异,默然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将散落的图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
叶深深握着鼠标的手略微收了收,但很快就强迫自己放开了。掌心有些许的汗沁出,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会消失的。
就像心口那些紧张窒息与疼痛,很快也会消失的。
沈暨将手中的图纸对照着电脑上整体图一张张比较过,最终将其中两张抽出来,说:“我喜欢这张的花纹样式,但袖口与领口的设计喜欢这一张。”
叶深深抽回他手中的图纸,尽量小心地没有碰触到他。她低头看着,生病未愈的嗓音有点沙哑:“嗯,我也喜欢这两张,但这种花纹的成本有点高,而领袖口这样的设计,款式又太过简洁,怕别家仿冒这种工艺会太快。”
“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不在乎一切,只在乎美。”沈暨俯身靠在桌上,支起下巴看她,“顾虑这么多可不好,去选择你最喜欢的就行。至于工艺、成本和仿冒,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叶深深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暨,那依然温柔得仿佛春光流淌的笑容,让她的心口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悸动。
所以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只默默对照着手中的设计图,开始在电脑上修改领袖口设计和花纹。
见她顾自专心致志,被冷落的沈暨在屋内转了一圈,随手帮她摆正了沙发上的抱枕,又给窗台上的芦荟和仙人掌浇了一点水。
叶深深给小峰发去修改后的设计后,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转过头,看向沈暨。
他正靠在窗台上,用自己那漂亮的手指轻轻地碰触仙人掌的刺,那双在日光下变得通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得仿佛自己在逗一个小婴儿似的。
这么好看,这么温柔,又这么孩子气的男人。
谁能不喜欢他呢?就像曾是她最好朋友的孔雀,就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就像她自己。
盲目沉溺在他习惯性的温柔中,自以为在他心目中是不一样的。他曾是孔雀的地铁侠,也曾送给自己一盆叫深深的花。可谁知道除此之外,他又曾牵过谁的手,曾轻抚过谁的头发,曾以那双比所有人都灿烂的眼睛,含笑凝望过谁。
叶深深觉得自己眼中有绝望与伤感的眼泪薄薄地蒙了上来。
到头来,其实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并不曾在他的心里引起过什么波澜。
只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值得喜欢呵护,仅此而已。
叶深深低下头,眨眼消掉那些泪水,然后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走吧沈暨,打完针快点回来吧,免得又占用你的时间。”
“没事的,我反正天天都闲着。”他随口说着,跟着她进电梯时,又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你这边的小区还不错,就是电梯里永远没信号,不知道为什么。”
是啊,所以昨晚你的电话,只能在楼梯上一边讲一边走。
不然,谁能察觉你的心思,懂得自己的真实处境。
叶深深低下头,沉默地跟着他往外走。沈暨以为她是生病了精神萎靡,虽然略有担心,但也没有多问。
“沈暨,你知道吗?昨晚……我在你的车上睡着后,做了个梦。”叶深深坐在车上,系着安全带,一边默默地说。
沈暨的手停了一停,车子缓慢地开出小区。他的声音略微低了一点:“是吗?梦见什么了?”
“就在你的车上,当然是梦见你了……”她抱着怀中的包,声音轻得只够他们两人在密闭的车内勉强可辨。
沈暨没有接话,唇角那丝笑意依然维持着,但目光已经转向了前方。
“我梦见啊……我和我喜欢的男生在逛街,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在梦里被你撞见了,我好尴尬的你知道吗?”
她笑着,疲惫又愉快地举着手在眼睛前面,挡住从明净的玻璃外照射进来的阳光。
沈暨下意识地一踩刹车,叶深深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前面的玻璃,幸好安全带拉住了她。
她转头看他:“怎么了?”
沈暨的目光转过来,落在她带着淡淡笑容的脸上。透窗而来的日光照得她苍白的面容晶莹灿烂。沈暨一时恍惚,呆了一会儿,然后才又发动车子,说:“被你吓到了……你从来都没提起过,你喜欢的男生是谁?”
“这个可是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你不许问的。”叶深深轻轻叹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有点茫然地捏着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说,“而且我在梦里特别厚脸皮,我居然还梦见你生气了,过来问我难道不喜欢你吗?结果我就很为难地说,对,沈暨,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那双明净的眼睛也在一瞬间恍惚了一下,但随即又抬起,直视着前方,只在唇角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我在梦里也挺古怪的是吧,我居然觉得你会介意我喜欢别人。”她绕着食指打圈圈,一边生硬又恍惚地说,“抱歉啊沈暨,我不该这么想你的……我太自作多情了。其实我们只是好朋友,就算在梦里,我也不应该觉得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的,是吧……”
是她的不对,是她自以为是,以为曾经得到过他的温柔呵护,两个人之间就不一样了。她任性地企图跨过那一道界限,却不明白自己只是他眼中的普通女生一个。而为了不伤害她一厢情愿的恋慕,他被迫准备远远逃开,保护他们之间的过往。所以,如今她唯一的办法,只有抹杀自己的心意,去勉强挽回一份即将破碎的友情。
然后,她得摒弃人生中所有会消磨意志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向着她那可能永远到达不了的光辉彼岸,跋涉而去。
那才是她的人生,从今日开始,凌驾于所有一切之上。
沈暨唇角那一丝笑意消失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抿起嘴角,眼中那向来明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下来。
这么拙劣的掩饰,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说谎。
然而,他知道她是想挽回这段友情,希望弥补自己恍惚仓促间犯下的错误。
而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的手上。明明是蜜色的阳光,却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掌发黑发青,那上面,确实沾染着致命的毒药。
所以,他又何必向她伸出手去呢?
这样的结果,岂不是求仁得仁。她这样的回答,岂不是彼此之间最好的选择。
沈暨抿住的下唇,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甚至,还微微地上扬了一丝弧度。
那么,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辩解是真的,全盘接受她所给予的解释,以保护好,那些不应该破碎的东西。
所以他沉默地侧过头看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微哑,低沉而轻缓:“深深,你这样做好吗?”
第71章 不可抗力
叶深深不敢看他,只抱着自己的包,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前方:“什么……好不好?”
“我是指,你瞒着我们偷偷地有喜欢的人,这样好吗?”
叶深深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缓慢地刺进去,那么尖锐,又那么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