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第11章

作品:《血色残阳

    大梅子打着灯笼在为三太太引路。大梅子左右看了看,道:“三太太,老伍……”三太太道:“回屋再说吧!”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往前走去。在夜色中,陶家大院的建筑显现着模糊的轮廓,感觉有些阴森。回屋的路上,打更的家丁提着灯笼,打着梆子,在院子里走着。大梅子的神情很糟。
    三太太和大梅子进了屋子,大梅子关上门。
    三太太道:“老伍怎么说?”大梅子道:“老伍说,他不知道五姨太是什么人。”三太太道:“你信了?给他喝解药了?”大梅子道:“他说了一件事,我只好给他喝了。”三太太道:“什么事?”大梅子道:“咱们俩的事!”三太太惊道:“啊,他知道!”大梅子点头。三太太道:“陶家到处是秘密,陶家也没有任何秘密!”大梅子道:“老伍说,是他在暗中帮仪萍,那两个死警察,就是他送到阎探长家里的。他说那天我进芦苇荡,他一直跟在后面。”三太太问道:“老伍他为什么要这样呀?他为什么要帮仪萍呢?”大梅子道:“他没说,他只是说,总有一天,咱们会知道的。”三太太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谜呀!……”
    清晨,两只小鸟在树上叫着跳来跳去,十分活泼。仪萍推开窗子,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看上去她心情舒畅。仪萍刚要缩回身子,却看到了什么,突然停在那里。原来她看见了陶书远。那时候的陶书远正坐在亭子里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从侧面看,年轻人英俊秀气,超凡脱俗。仪萍被吸引了,凝神看着他。
    陶书玉走过来了,她显得有些迟疑,道:“二哥,起得这么早呀?”陶书远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陶书玉道:“二哥,你还生气呀?”陶书远道:“你个小丫头,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陶书玉乐了,道:“二哥,咱们什么时候开学呀?”陶书远道:“校长被当做革命党给抓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人不好说,等着吧。”陶书玉道:“二哥,我的作业你给批了吗?”陶书远道:“批了。”陶书远拿给陶书玉看。陶书玉念道:“语言流畅,句子优美,只是显得空洞无物,缺乏真情实感。二哥,我这写得多好呀,你不表扬我,还批评我,你这个二哥呀,真想难为死我呀!这不好呀,你听,我给你念呀——‘风是季节的使者,云是雨水的使者。当风轻轻地刮过,你就会听到春天的消息了;当云缓缓地飘来,躁动的大地就会安静下来,因为它们将会得到爱的滋润。’多好呀,多美呀,这叫空洞无物?这叫缺乏真实感情?陶老师,你跟我说吧,怎么才叫不空洞,怎么才叫有物,怎么才叫不缺乏真实感情?说,说吧!”陶书远道:“你考我呀。”陶书玉道:“对,我就考你了,怎么办吧?”陶书远道:“好吧。我跟你说呀,一篇文章,要有感而发。所谓有感而发,就是要表达一种思想。你的这篇文章,虽然词句优美,但读完后,却不知所云。也就是说,不知道你想告诉我们你想说什么。这样吧,我在中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也叫春天来了,我给你念念——‘你悄悄地来了。昨夜的风还是瑟瑟的,今早起来,蓦然发现,柳绿了,花红了,燕子呢喃而唱了,农人们吆喝着牲口下田了。我仰起脸来,吸一口甜丝丝凉丝丝的空气,五脏六腑是那么的清新。我就知道,你来了,一定是你来了。我多么渴望,让你牵着我的手,走进田野,走进无边的草原,在蓝蓝的天空下翩翩起舞。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家的院墙太高了、太厚了,我家的门,一道一道太多了,太重了……我只能站在院墙上看着你来了,又去了,看着你消失在天地之间。那一刻,我的心是酸酸的,苦苦的,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流到了里面去,在泡着我的心……’”
    仪萍站在窗前听着,眼里竟有了一层泪水。
    陶书玉哭了,扑在陶书远怀里,道:“二哥,我没想到,你心里这么苦呀,这么苦呀,二哥!……”陶书远一只手轻轻搂着陶书玉,道:“好了好了!”陶书远无意间发现,仪萍正站在窗里往这边看着。发现陶书远朝这边望,仪萍关上了窗户。陶书远怔怔地只能看着仪萍的窗子了。
    起床后,三太太依然显得心事很重,眼皮有点肿。她洗完了脸,坐到了梳妆台前。大梅子为她盘头。大梅子道:“三太太,书玉和二少爷……”三太太道:“这事儿不好办呀,书玉就是看上了书远了,拦都拦不住。我就怕这孩子任性,书远不理她,女孩子家,为这事儿容易做病呀!”大梅子道:“那怎么办?”三太太道:“实在不行……咳,再说吧。”大梅子看镜子,道:“女孩大了,就是比男孩操心呀。其实他们俩,我看挺合适的。书远也真是个好孩子!”三太太道:“你说的,他们是兄妹呀,怎么行!”大梅子道:“就是呀,就差这呢!三太太,这么些年了,你还这样年轻!”三太太道:“我本来也不老嘛,我才三十五岁嘛!”大梅子道:“可不,才三十五岁……你来陶家大院,快二十年了。”三太太道:“这二十年呀,怎么过的呀。快了,快出头了。”大梅子道:“快出头了?”三太太道:“你不觉得,这大院里的人,应该散伙了吗?”大梅子一愣,道:“该散伙了?……”
    陶家的人围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每个人一碗饭一碗菜,很简单。另外两张桌前坐着下人们,每人也是一碗饭一碗菜。陶书利吃得很艰难,吃着吃着,他突然把饭碗重重墩到桌子上。陶书利道:“他妈的,这叫什么伙食,喂猪呀!”陶家的人停止了吃饭,看着陶书利。三太太道:“你喊什么喊,也不是你一个人吃这饭,大家不都在吃吗!”陶书利看了一眼下人那边的饭桌,道:“这怎么和他们吃一样的饭菜呀?我们成了下人了!陶家怎么了,穷到这种地步了!”三太太道:“大少爷,你要是吃不了这口饭,你可以到灶上加钱,想吃什么做什么。往后,陶家的伙食,就是这样了。我顺便说一下,从这个月起,每个人每月,要向灶上交五十块大洋的伙食费,陶家已经没有钱供大家白吃了。谁要是嫌伙食不好,想吃什么,额外加钱。”陶书利道:“就这饭菜,你们能吃吗?啊,能吃吗?一个月五十块大洋的伙食费?你们几个姨太太就不能多拿点?”二太太道:“凭什么我们多拿呀?”四太太道:“我们比你能吃怎么的?”二太太道:“我可没有钱呀!五十块大洋我也拿不起呀!”陶书利道:“少废话,你们没有钱?陶家的钱哪去了?都进了你们几个的腰包里,你们不拿,谁拿呀!我告诉你三太太,你可是当家人,今后陶家就是这伙食,干脆就别在一起吃了,散伙得了,都他妈的出去要饭去!”
    陶书利摔了碗,忿忿地走了。众人坐在那里看着。
    三太太道:“看什么看?还有谁不爱吃?谁不爱吃,也可以走。”众人都低了头吃饭,谁也不说话。仪萍慢慢吃着,看不出她是爱吃还是不爱吃。
    丫环小玉从一个篮子里拿出了有鱼有肉的四样菜,放到了桌子上。二太太给陶书远一双筷子,道:“书远,来,吃。”陶书远道:“娘,这是哪来的菜?”二太太道:“我叫小玉去外面馆子叫的。陶家的伙食没法吃了,以后呀,咱就是每顿饭去装装相,少吃两口,回来重吃。”陶书远道:“为什么这样呀?咱可以把叫菜的钱加到伙食里,改善伙食呀?”二太太道:“别人都不干,咱为什么要那样做,显咱有钱吗?没准呀,都像咱们一样呢,到那假吃几口,回到家里重吃。说是没有钱,哪一个没有钱呀,就是不愿意往外拿罢了。”陶书远道:“陶家的人心彻底散了!”二太太道:“才散的吗?早散了,不过老爷太太活着的时候,装作没散的样子。现在不用装了,散得明明白白了。”陶书远道:“散了倒好,省得大家搅在一起,斗来斗去的。”
    仪萍在院子里走着,老伍挑着菜过来。老伍看见仪萍,把菜挑子放下,等着仪萍走到身边。老伍道:“五姨太,那天不是我……”仪萍道:“我知道了。”老伍道:“陶家大院,您还想待下去呀?”仪萍道:“不待下去,怎么办呀?”老伍道:“您可以走呀!”仪萍道:“往哪走?没那么容易呀!”老伍道:“这陶家大院到处都是陷阱呀,你要是不走,可要加倍小心呀。”仪萍道:“是吗?那好吧,我小心!”
    仪萍转身走了。老伍站在那里,看着仪萍走了。
    四太太和丫环凤妹子从大门里出来上了马车。四太太的马车刚走,三太太的马车回来,停在了门口,三太太下了马车。丁大牙和一个家丁从院子里跑出来,上前扶着三太太。丁大牙道:“三太太,您回来了。”三太太看着四太太的马车,道:“四太太上哪去?”丁大牙道:“她没说。”三太太道:“姨太太出门,不说一声怎么可以?家规她忘了,你还忘了吗?”丁大牙道:“三太太,奴才该死!”三太太道:“回来的时候问明白了,上哪去了,办什么事儿去了,跟什么人在一起了。别怕她烦,烦也得问。”丁大牙道:“知道了,三太太!”
    四太太和凤妹子走进一家酒楼。堂倌道:“四太太来了,您楼上请!”四太太和凤妹子上楼。二人来到一间包间前,四太太往里进,凤妹子也要跟着,被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拦住,道:“你就别进了!”四太太挑帘进去。六爷坐在里面喝茶。四太太道:“六爷!”六爷道:“四太太来了!坐呀!”四太太道:“听说六爷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六爷道:“昨天下晌!上茶!”门帘挑开,六爷手下的人端着茶进来,给四太太倒上,退下。六爷看着四太太,眼睛一动不动。四太太道:“六爷为什么这样看我?”爷道:“四太太还是这么年轻美貌呀!”四太太道:“六爷夸奖了,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六爷道:“我记得陶老爷刚娶你的那年,我到你们陶家去喝酒,四太太给我敬酒,一声‘六爷,你要喝下这杯酒哟’,那声音,真让人受用!当时我旁边的一个人,现在还记得你那句话呢!”在外间,凤妹子站在那等,她看着那两个守在门边的男人,两个男人却不瞅她。四太太道:“你旁边的什么人呀?”六爷道:“老阎!”四太太道:“阎探长什么女人没见过,这么些年还记得我那句话!”六爷道:“不在那,不在那!女人这事怪。有的女人,虽说长得很漂亮,可你和她在一起,你却不喜欢她;有的女人,看着不算漂亮,可不知道哪地方,你看着,就是招人喜欢!四太太属于那种又漂亮、又招人喜欢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多呀!”凤妹子看着两个守门的男人,往外退着走几步,转身离去。四太太道:“六爷,您真会夸人呀!”六爷道:“这是老阎说的话!四太太,你知道江淮崩走我多少钱吗?”四太太道:“六爷,这我还真是不知道呀!”六爷道:“哼,这小子,他一下崩走了我四千大洋!”四太太道:“那么多呀!”六爷道:“多是多了点,不过,四太太怎么也值四千大洋了!”四太太道:“六爷您真能开玩笑!”六爷道:“六爷我是爱开玩笑,可六爷我从来不跟女人开玩笑!四太太,四千大洋,不算少吧?”四太太道:“他还崩走了我三千大洋呢。我就那么一点钱,全让那个王八蛋崩走了呀!”六爷道:“那你是活该,谁让你们俩在一起姘了!当时我怕这小子不准,你说没事,出事你担着。现在出事了,你担着吧,怎么担?”四太太道:“六爷,我现在都成穷鬼了,我搁什么为您担着呀?”六爷道:“我就要你这句话呢。没有钱,好呀,钱我不要了,我要人!”四太太道:“六爷!”六爷道:“四太太,不是我要你的人,是老阎!老阎说,你陪他睡四天就行,一天一千大洋。这个价码可不小呀。省城最有名的红妓玉翠,一晚上也就三百大洋呀,你可比她高多了!六爷我讲理吧?”四太太道:“六爷,老阎和陶老爷可是有交情的呀!”六爷道:“关陶老爷屁事!再说,陶老爷上西天了,他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老阎那人也不错,挺仗义的!他说,你对他也不错,有一天你还到他家去了,是不是呀?”四太太道:“我是去过,可是……六爷呀,我们不合适呀!”六爷道:“怎么就不合适呀,老阎不如那个小白脸吗?”四太太道:“六爷呀……”六爷脸子一拉,拍了两下手,外面的两个人进来,道:“六爷!”六爷道:“把她送到老阎那去!”两个人答应一声,上前拧住四太太就要往外弄。四太太道:“六爷!六爷!六爷!……”突然,门帘一挑,陶书利进来了,后边追进来六爷的两个人,显然,他们没有拦住陶书利。六爷一愣道:“大少爷,你怎么来了?”四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向六爷一拱拳,道:“六爷,不好意思,坏您的事了。六爷,这是我的人。再说,您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怎么会……”六爷道:“大少爷你误会了,我六爷从来不干这种事。老阎看中了四太太,求我给说说,我得给老阎面子。再说,我也是为四太太好!”陶书利道:“您这怎么是为四太太好?”六爷道:“你不知道吧,你四姨娘的姘夫崩走了我四千大洋,怎么办?老阎答应帮她还。”陶书利道:“不用老阎替她还了,下午我把钱给您送去!”六爷道:“好,爽快!”
    六爷一挑门帘走了。
    凤妹子进来,道:“四太太,多亏了大少爷呀!”四太太道:“大少爷!……”陶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