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第1章

作品:《血色残阳

    一大清早,陶家的大太太就领着几个姨太,跟在独眼管家王宝财的后面,急急忙忙往后院走。出现了一件奇事——后院那口干涸了多年的老井,在连续干旱了数十天的夏季里,突然往外汩汩冒水。独眼管家王宝财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大太太时,大太太十分惊异,立刻召集了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众人踩着长满青苔的麻石路面,来到了后院。果然,那口盖着石板的老井正在不断地往外涌着水流,像有妖怪在井里施展魔力。
    众人无不惊恐。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慌什么!”众人都说没慌呀。大太太看着独眼管家道:“王宝财,你慌什么呀?”独眼管家道:“……大太太,如果是雨季,井里向外冒水不奇怪,可现在旱得连蛤蟆都要上吊了,这口井怎么会向外冒水呢……”大太太道:“井冒水怎么了?井冒水好呀,这是吉兆,说明我们陶家财源茂盛呀!”独眼管家嗫嚅道:“可是……可是……”大太太有些恼火地道:“可是什么?别磕磕巴巴的,痛快点!”独眼管家道:“大太太……恕奴才冒昧,您有没有闻着,这冒出来的井水有一股子味吗?”大太太道:“味?什么味?”众人仔细嗅着,果然闻到了一种味道。二太太道:“嗯,是有股味。”四太太道:“有,有股子味!”三太太不吱声。大太太又认真地嗅了嗅道:“什么味?”四太太道:“腥味,有股血的腥味。”独眼管家道:“六年没闻到这个味道了……”大太太道:“胡说!大清早的,雾气没散,竹子花草挂着露珠,能没有味吗?这是草腥味,什么血腥味!你们长的什么鼻子呀,啊!”
    众人都不敢说话。
    三太太小心翼翼地道:“大太太,我看把这口井……填了吧。”二太太道:“是啊,填了吧。”四太太也赶紧道:“我看也是,填了得了!”大太太道:“填了?你们的主意不错啊。填了它,就省得大伙儿疑神疑鬼的了,省得老爷回来动用家法,再把哪个不守家规的贱人填井里去了,是不是啊?”几个姨太太都垂着头,躲闪着不看大太太的眼睛。大太太道:“再说了,老爷不在家,你们谁敢做这个主把井填了?万一老爷回来,说是坏了大院里的风水,你们谁敢说,是她做主把井填了?三太太,你敢吗?”三太太道:“这个家里您说了算,我哪敢做这个主啊。”大太太道:“二太太、四太太,你们敢?”二太太和四太太连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可没那胆子!”大太太道:“想把井填了?是不是心里有鬼呀?别以为老爷不在家,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了。我眼睛不瞎,有些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几位姨太太都不做声,她们的脸在雾中显得模糊,却很白。
    大太太道:“王宝财,弄几尺红布把井口缠上,再弄些石灰,在院子里撒撒。”王宝财道:“哎!”突然听有人急喊:“大太太,大太太!”众人转身,看见护院丁大牙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太太问:“怎么了?”丁大牙道:“老爷……老爷他……”所有人都瞪着眼睛。大太太问:“老爷怎么了?”丁大牙道:“老爷他来信了!”把信递给大太太。大太太很生气:“老爷来信了你慌什么呀!?”丁大牙道:“没慌,跑得太急!”大太太看了看信封,对众人道:“都回屋吧!”说完,大太太走了。几个姨太太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神情紧张,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四太太道:“我这几天,眼皮总是跳呀……”
    仙台镇的陶家是个大户,它的富有在江南一带名闻遐迩。据说清朝道光年间,朝廷曾经跟陶家借过钱,拉白银的大车在官道上排出长长一串,让人无法猜想陶家到底有多少钱。近些年陶家眼见着败落,兵荒马乱生意难做,这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即便如此,富可敌国的陶家就至于家道中落得如此快速吗?陶家的钱哪里去了呢?有人说这是个谜,也有人说,陶家的几个太太和大少爷,都把钱搂到了自己的腰包里了。可是,如果几个太太和大少爷真的把钱搂到了自己的腰包里,难道就不怕家法制裁吗?陶家家法的严苛,别说陶家主仆,就连仙台镇的小孩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惹了祸母亲就会吓唬道:“再敢淘气,就把你填了陶家的老井!”可见那口老井里的冤魂不会少了。如今老井又在大旱季节往外冒水,并且带有一股血腥味,怎么说也不是吉兆。
    大院里的雾慢慢散尽,不久白亮亮的太阳升了起来,开始在人们的头上散放着夏日的燥热。
    大太太让独眼管家王宝财通知众人去议事厅议事,说有重要事情和大家讲。二少爷和大小姐在县城学校里,大少爷出去赌没回来,来到议事厅的,还是几个太太和贴身丫环。议事厅灰褐色的墙上,挂着身着清朝服饰的瘦削的老爷画像。
    大太太看了众人一眼,道:“老爷来信了,要回来!”几个太太看着大太太身后墙上老爷的挂像,眼神那样陌生。陶老爷去上海做生意,已经六年没有回来了,怎么突然要回来了呢?大家心里不免嘀咕,却没人敢问。大太太道:“没想到吧?你们谁还记得,七月初八是什么日子?”几个姨太面面相觑,一时记不起来。二太太突然道:“哎哟,想起来了,是老爷的生日吧!”三太太、四太太也恍然道:“是,是老爷的生日!”大太太道:“真难为你们了,还记得老爷的生日!老爷多大寿辰了?”几个姨太想了想,异口同声地道:“六十大寿了!”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是,老爷六十大寿!六十大寿回家来过,说明什么?说明老爷还是把这个家放在心上的!你们都给我记住了,老爷这次回来,大家一定侍候好了,谁出了差错,别怪我动家法。老爷的六十大寿,是陶家的大事情,咱要办得有排场,不能马虎了。王宝财!”独眼管家道:“在。”大太太道:“准备些帖子,把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为老爷祝寿!”独眼管家道:“是。”大太太道:“还有,告诉厨子老伍,拿出他的绝活来,把席给我弄好了,让客人吃得舒服,吃得满意,一定要让他们吃到他们没吃过的菜,让他们尝尝我们陶家的美味!”独眼管家道:“是。”众人一张张面孔都很紧张。大太太道:“各位姨太,你们都省点心,别惹事儿。老爷回来了,让他看到你们高兴,喜欢你们。谁要是惹老爷生了气,我饶不了她!好,大伙儿张罗去吧!”大太太站起来往外走。姨太太们都站起来目送大太太离去。
    老爷突然要归来的消息让几个姨太太心里忐忑不安,尽管她们一个个表面上喜气洋洋的样子,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打鼓一样地跳。这些年老爷不在家,谁没有一点脏事?老爷回来知道了,能逃得过家法的制裁吗?受皮肉之苦就很难熬了,若是被填了井,连性命也断送了,那就太惨了。这些年老爷不回来,就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是说回来突然就回来了,怎么鬼一样呀!出身小地主家庭的二太太桂芸,回到屋子里就跪倒在佛龛前,双手合十,急急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四太太玉翠在自己的屋里嗑瓜子,一贯大大咧咧的她也心事重重了。这个杂货铺小老板的女儿一向不知道什么是愁滋味,年轻的额头上也起了几道皱纹。丫环凤妹子是个鬼头,看了四太太一眼,道:“四太太,老爷这一回来,各方面可得加点小心呀!江参谋长就别来了……”四太太道:“说他出去买货去了,没回来呢。”凤妹子道:“四太太,那买卖,我看就停停吧,先别做了。”四太太道:“不做了?钱不赚了?”凤妹子道:“还赚钱呢,钱要紧命要紧呀?”四太太道:“你说的是呀!对,命要紧呀!好,你给我看着点!”凤妹子走到窗前往外看,道:“没人。”四太太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些大洋,用布包裹起来。四太太把包夹在胳膊下,出门了,来到二太太的屋里。二太太已经拜完了佛,坐在红木椅子上抽水烟,“咕噜咕噜”响,看见四太太夹个包进来,道:“怎么夹个包呀?”四太太道:“二姐,这二百大洋,那什么,我不用了,你先收起来吧,什么时候用,我再跟你借。”二太太道:“害怕了?慌张什么呀?”四太太掩饰道:“不是害怕,是暂时用不上,怕耽误二姐姐使用。”二太太道:“码头上的六爷不是有批货,马上要办吗?”四太太道:“先停停吧。这个时候,不能光想着赚钱了。这老爷说回来就回来,万一……”二太太道:“四妹妹你沉住气,老爷六年不在家了,他是神仙呀,回来就知道咱们的事儿。”四太太道:“不怕老爷,怕的是大太太呀!听她刚刚说的,是不是发现我们的蛛丝马迹了?如果她在老爷面前奏我们姐妹一本,可是够我们喝一壶的。”二太太道:“奏一本?哼,我才不怕她呢。她要是乖呢就闭上嘴巴,如果她开口,我们也不是庙里的泥胎,不会说话。妹妹说是不是?”四太太道:“你不信她知道了我们的什么事?”二太太道:“你信?”四太太道:“有一天,她倒是问过我,永康钱庄是不是有二太太的股啊?”二太太大吃一惊:“真的问了?”四太太道:“你看我像撒谎的人吗?”二太太道:“什么时候问的?”四太太想了想道:“好像有些日子了。”二太太道:“妹妹怎么回答的?”四太太道:“我说不可能的。大太太她还点了我一句呢,她说,六爷的生意,听说和咱们院子里的人合伙干的。”二太太目瞪口呆,道:“我的天,看样子她什么都知道呀!”四太太道:“二姐,我说还是小心点好。快把它放起来吧,一会有人进来看见。”二太太道:“四妹妹,可够数呀?”四太太道:“你还是点点吧!”二太太道:“那我点点了,钱不是别的东西。”二太太闩上门,打开包袱点钱。四太太一脸不高兴地看着。
    二太太在屋里点钱的时候,并不知道独眼管家在外面偷听,她终于点完了钱。
    四太太道:“够吧?”二太太道:“够,够,不少。可四妹子呀,这息钱你得给我呀!”四太太道:“息钱?二姐,这钱我也没用呀,你要的什么息钱呀?”二太太道:“四妹子不懂规矩了,这钱从我手上拿出去,到你手上,你用与不用,你都得拿息呀。咱说好了的,息是八分的息,两天,你得给我一块六角钱呀!”四太太道:“好好,我给你。”四太太掏出两块大洋给了二太太。二太太道:“我给你找四角钱呀。”四太太道:“行了行了,不用找了!”二太太道:“那就谢谢了,四妹子真够大方的!”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突然外面有人敲门,喊道:“开门,开门,大白天的,闩什么门呀!”四太太慌了,道:“快快,快收起来!”二太太赶紧打开箱子,把包放好。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干什么坏事呢,不开门!”
    二太太走过去开了门,油头粉面的大少爷陶书利进来道:“怎么回事儿?你们俩在屋里呀。我还以为大白天的,二娘就敢,啊?”二太太道:“说什么呢,烂嘴!”陶书利道:“不是你们俩把门闩上,我能这么想吗?在屋里干什么呢?”四太太道:“二太太刚才换衣服呢。”陶书利道:“换衣服?看你们这神情,不像换衣服呀?哎,我出了点事儿,你们得帮忙呀!”二太太问:“出什么事儿了?”陶书利道:“我赌输了,把马桥的印染厂押给了油坊的于老板。现在押期到了,不赎回来,可就完了,那印染厂少说也得值四万大洋呀。你们俩借我五千大洋!”二太太道:“五千大洋?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呀!”四太太道:“就是呀,我们哪来的钱呀!”陶书利道:“不借?”二太太道:“不是不借……”陶书利道:“得了!借就借,不借就不借,别说那些屁话。你们没有钱,鬼才他妈的信!我不是和你们要,我和你们借,等我捞回来,我还给你们,给你们利,行不行?”二太太道:“大少爷,你就别捞了,老爷马上就要回来了,知道了你在外面赌,能饶了你?”陶书利一惊,道:“老爷要回来了?谁说的?”四太太道:“你还不知道?今早上来的信,说马上就回来过六十大寿!”陶书利目瞪口呆,道:“这个老东西要回来了!……”四太太和二太太看着陶书利,二人幸灾乐祸地互相递眼色。
    二太太在屋里数钱的那个时候,三太太雅芝躺在自己屋里的躺椅上,摇呀摇,闭着眼睛想事。三太太在陶家是个很受人高看一眼的女人,陶老爷当年最宠的也是她。因为她不仅知书达理,而且人长得也耐看,皮肤好,胸高高的,眼睛里总像有一汪水,那汪水让男人看了心就跳。可是跳也是白跳,三太太矜持得很,从不正眼看男人,让男人在她面前总觉得缺胆。三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就很傲慢,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女佣大梅子为三太太轻轻地拿着肩,小心地问:“三太太,你说老爷这次回来,能待多少日子?”三太太摆了下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大梅子知趣地闭了嘴。三太太道:“大梅子,你把壶里的凉茶倒了吧。昨晚上的剩茶,我刚才喝了一口,味儿怪怪的!”大梅子道:“是我不好,忘倒了,我现在就去倒。”大梅子端了茶壶开门要出去,却一脚又回来了,有些惊慌:“三太太,你快看!”三太太从躺椅上起来,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她看到独眼管家王宝财装着浇窗台上的花,耳朵贴在二太太的窗子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三太太诧异地道:“这个独眼龙,他想干什么?”大梅子道:“他对大太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