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茶》

作品:《鸳鸯茶

    一张三米高、一米半宽的画布被苗丰挂在了墙上,他在上面涂满了深深浅浅的褐色油彩,只留下了少许的空白,空白处是两个人和一个悬棺的轮廓。苗丰站在这片褐色前足足端详了两三天时间。这是苗丰第一次操作“纯”油画——他从前的作品虽然很像油画,但里面夹杂了太多的元素,有国画的成分,有版画的成分,还有一些元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几乎没用过“画刀”,也根本不去用“拉”、“擦”、“砌”、“刮”等技法。他想,当初韩明伦老师给他的第一本教材就是老苏联的油画教程,而他从来都是抱着批判的态度进行学习和创作,从前那些画的信息量的分量远比绘画技巧的分量重,韩老师也一直默许那种并不“纯粹”的“折腾”。这次,苗丰想“回归”。
    赵元红每天下班后都会在画室里安静地陪苗丰一会儿,每个周末都会和苗丰一起去郊外的学校接苗营和巴巴老爹回鸳鸯街住两天。赵元红觉得相夫教子是很惬意的事情。十一岁的苗营一直没能开口叫“妈”,却把“阿姨”叫得很甜。
    “十二,你说要是我们这里也发大水了,我们怎么办?”赵元红搂住苗丰问。
    “胡说,盐川从来就没发过大水,这是山区。”苗丰说。
    “山区也有山洪暴发啊。你说,我们怎么办?”赵元红还问。
    “什么怎么办?抗洪抢险啊!”苗丰说。
    “我是说,我们的好日子就一下子没了,那可怎么活……”赵元红说。
    “胡思乱想。”苗丰说。
    1998年,水灾成了全国百姓的话题。上海的海潮艺术沙龙给苗丰打来电话,准备拍卖一些艺术品支援抗洪救灾,苗丰拿出两幅作品快递到上海,拍出的五万元全部委托上海方面捐献给了灾区。很有处事经验的民政部门把烫金的捐献证书直接寄给了盐川县文化局,苗丰的名字再一次被各级领导提起。
    这时,乔春兰已经为自己在爱情方面的莽撞付出了代价,她无法开展艺术馆的工作,只好辞职回家。盐川艺术馆就像一堆废墟,只剩下了门房里的看门人。这幢1950年代的砖木建筑没有人气,越发显得破烂不堪。县文化局有人提议让苗丰来接管艺术馆,刘书记找到苗丰想听听他的意见,却被苗丰一口回绝。
    “让它脱离体制吧,放在那里,永远是你们的心病,但我不可能去接管艺术馆,我不想再进入体制中。”苗丰说。
    “你有没有好主意让它活起来?”刘书记十分诚恳。
    “你们应该把它承包给艺术家们,让他们自己经营,让艺术馆变成盐川的风景。”苗丰说。
    “盐川可不是上海啊。”刘书记说。
    “盐川有二十多位画家,有十几位出名的诗人,有很多古乐研究者,还有不少民间艺人,把这些人集中在艺术馆里经营,完全可以。盐川的百姓需要一个文化娱乐场所。”苗丰说。
    苗丰的话让刘书记想了很久,他为了这件事专门开了会,并制定了若干对外开放的“条例”登在报上“招贤纳士”。
    在酝酿了半个月之后,苗丰终于在新画的空白处添上了内容。那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穿着结婚礼服,从悬崖上顺绳而下,新娘拿着一壶茶,斟在放置于悬棺上的一个陶碗里。新郎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新娘,新娘的白色长裙随风飘荡,和新郎的燕尾服交织在一起……
    苗丰把这幅画画得十分精细,绳索的罗纹、一对新人侧脸的神态、陶碗的花纹、悬棺木板的风蚀、峭壁上的花草……几乎把色彩、明暗、线条、肌理、笔触、质感、光感、空间、构图等多项技法全部用上,他好像在下意识中熟练驾驭那些油彩,随自己的感觉一层一层上色,或透明,或覆盖……
    “真像一幅摄影作品!”赵元红说。
    赵元红是第一个看到这幅画的人,这个不懂画的女人,竟被这幅画感动得泪眼婆娑。
    “这幅画叫什么?”赵元红问。
    “鸳鸯茶。”苗丰说。
    “我在里面看到爱情了。”赵元红说。
    “我是想把现在的爱情和僰人的爱情通通电。”苗丰说。
    “僰人的爱情可有点血腥。”赵元红说。
    “我祭奠祭奠他们,就为了不再那么血腥。爱情里本来就不该有血腥味。”苗丰说。
    《鸳鸯茶》完成的那一夜,苗丰和赵元红都没怎么睡觉。两人就坐在画室里,看着画上的新人和悬棺,对饮着自己冲沏的“鸳鸯茶”。赵元红轻声轻语地分析苗丰的作品,觉得画上新郎的手代表了责任,一只紧攥绳索,保住的是生命,一只紧抱着新娘,保住的是爱情,新娘斟茶代表的是对爱情的虔诚。她说苗丰画出了一幅伟大的画,是因为他们的结合才产生了这幅画,这幅画价值连城。
    “你一直追求爱情的完美。”苗丰说。
    “当然追求完美。”赵元红说。
    “其实爱情很难完美。”苗丰说。
    “我想,只要真的追求,不完美的也会变成完美。当年我就争夺过你,只是小,不太懂坚持,现在我会坚持,不然我也不会打乔春兰。”赵元红说。
    “你那天够勇猛,我几乎懵了,不会对付那种场面。”苗丰说。
    “我早防备她了,这叫防患于未然。”赵元红说。
    “其实,乔春兰后来别扯那些强奸未遂的事,自己也不会身败名裂。这女人也有些可怜。”苗丰说。
    “女人为男人,容易恼羞成怒,忘乎所以。”赵元红说。
    “你也会为我恼羞成怒?”苗丰问。
    “会的,她再纠缠,我真的会一把火烧了那面墙。”赵元红说。
    苗丰没再聊下去,他怀里的赵元红温柔可人,心里却有一把随时可能燃烧的妒火。苗丰从赵元红的惯用语里多次听到关于“放火”的言辞,他几乎可以断定当年石海珊的录像厅就是赵元红烧的,但苗丰不愿再去揭开这个伤疤,揭开了,他也会疼,赵元红也会疼。
    夜很安静,苗丰看画太久,有些恍惚,画上的一对新人仿佛在飘动,窗外有蛐蛐儿在叫,苗丰觉得那叫声来自画上被风蚀的悬棺,渐渐,蛐蛐们的合唱变得遥远,像几百年前僰人的歌声在飘荡。
    安静的夜和充满寓意的画,有些乱的画室和沉思的男人,赵元红被眼前的意境勾起了**,她解开苗丰的衣裤,抚摸亲吻。苗丰还像是在梦中游走,虽然还睁着眼睛,赵元红的面孔却在模糊中变幻,一会儿是十几年前的石海珊,一会儿是几百年前的阿幺妹。
    苗丰把《鸳鸯茶》发到了上海,在上海制作了画框后,又被海潮艺术沙龙的经纪人拿到了香港。
    1998年9月的最后一天,苗丰正在“鸳鸯茶”看《泰坦尼克号》。当女主人公在海里颤抖着声音喊男主人公的名字的时候,苗丰的手机响起,来自香港的上海普通话即刻冲淡了他被电影积攒出的悲伤——《鸳鸯茶》在香港拍出了“天价”:三百二十万港元!
    1998年的10月1日,苗丰租了一辆车,带着赵元红、巴巴老爹和苗营走了一整天。他们先去了城北的圆通寺烧香还愿,又在圆通寺买了一箱子香烛,直奔豆沙镇的豆沙关,在豆沙关的悬崖下,苗丰对着悬棺摆上香案供上果品。
    赵元红和苗营随着苗丰一起给悬在峭壁上的僰人棺椁叩首致谢。巴巴老爹坐在远处的石头上,看着孙子们的虔诚,也不时望了望豆沙镇的方向。
    当晚,苗丰要带苗营看看自己从前住的豆沙镇鸽山街,巴巴老爹和赵元红却说什么也不肯随行,苗丰只好打电话又叫来了一辆出租车,专门接巴巴老爹和赵元红回盐川。苗丰领着苗营在车里看了华灯初上的豆沙镇,在鸽山街上指给儿子看自己从前住的地方——巴巴老爹的房子已经易主多年,一楼早已变成了买杂货的铺面。
    “祖爷爷为什么不来看看自己从前的房子?”苗营问。
    “你有一个齐祖奶死在了鸽山街,祖爷爷看了鸽山街就会想起从前的事,想起齐祖奶,祖爷爷会伤心。”苗丰说。
    “齐祖奶是祖爷爷的老婆吗?”苗营问。
    “不是。本应该是的。”苗丰说。
    “那阿姨为什么也不来看看?”苗营问。
    “阿姨……阿姨得陪着祖爷爷回去,路上好照顾祖爷爷……”苗丰说。
    回盐川的路上,苗营睡着了。苗丰的心情跟着车子的颠簸而颠簸,他想了好多鸽山街上的事,体会自己年少时给巴巴老爹带来的麻烦,体会赵元红对鸽山街的忌讳,苗丰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又摸了摸脖子,石海珊的“落红”曾在自己身上体贴了多年,现在找不到那些余温了,石海珊的样子也变得模糊了。
    苗丰甚至觉得,身边熟睡的苗营和当年青春四溢的小表嫂没有什么联系了。
    苗丰花了一个月时间在驾校认真学习,顺利拿到了驾照,然后把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了“鸳鸯茶”门口。1998年年底,苗丰成为盐川县艺术家里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人。那年年底,县文化局再次找到苗丰,策划艺术馆的事,苗丰不想再听官方空洞的设想,正式和县文化局签订了承包合同,把盐川艺术馆规划进自己的经营中,他投资六十万元,将艺术馆全面改造和修缮,《盐川晚报》上连续一个月刊登艺术馆的招商广告。1999年春节后,盐川的艺术家们渐渐走进了艺术馆建立自己的工作室,茶室、酒吧也相继入驻,每到傍晚,艺术馆大院里又开始有了百姓们的吹拉弹唱,不到半年时间,艺术馆已经成为盐川县城的“文化公园”。
    艺术馆东山墙上,苗丰和赵元红终于完成了画廊的施工,一幅以僰人、悬棺、鸳鸯茶为主题的大型壁画开始创作。苗丰第一次画起了九丝山上阿幺妹的爱情,并把阿幺妹带进了悬棺。远处的办公室里有人在听音乐,苗丰跑过去借了人家的CD,放在东山墙下,让旋律伴着自己的创作。
    蒙娜丽莎她是谁
    她是否也曾为爱争论错与对
    为什么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
    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
    蒙娜丽莎她是谁
    她是否也曾为爱寻觅好几回
    她的微笑那么神秘那么美
    或许她也走过感情的千山万水
    才发现
    爱你的人不会让她的蒙娜丽莎留眼泪
    电视台为苗丰做了一期访谈节目,苗丰说,僰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单说悬棺,那就是祭祀文化,是盐川本土的东西,是绝无仅有的东西,是我们可以开发产业链的东西,这艺术馆前身叫群众文化馆,本应该交给群众才能兴旺。
    那段时间,人们在电视上先是看到了中国的洪水泛滥和没完没了的伊拉克战火,后来看到的是“**”闹事,还有死了几万人的土耳其大地震,盐川的百姓们正为世道郁闷叹息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著名画家苗丰投资艺术馆创建百姓乐园”的专题,纷纷慕名而来,艺术馆很快门庭若市。
    苗丰对记者说,我是个会画画的商人。
    文化局刘书记说,苗丰是个艺术家,是个会经营的、有头脑的艺术家,他是个奇迹。
    老画家韩明伦说,苗丰总能造出些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