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

作品:《春寒五陵原

    马碎牛正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接受禅让。
    一个高高在上、衣着破烂的老汉也不知是尧还是舜,一见到他就急忙站了起来,说:“碎牛,你咋才来?这个国家我已经治理不下去了,各位贤人都推荐你,说只有你才能把它管理好。你又得了一把只有皇上才有的尚方宝剑,这天下就理应由你来治理。我也早都等着你接任呢,传国玉玺已经给你包好了,印泥也塞了满满一盒子。以前的政策你看着用,不合适就改。我用过的人,你觉得不对路也不要客气,让他们告老还乡。反正从今天起啥都由你了。你既然来了,就先接见一下各位大臣。赶紧,先坐到正位位上,让大臣们朝拜——你放心,这回戴到你头上的皇冠肯定是前圆后方、吊着十二个穗穗子的正宗货!其余的事等朝拜完了再说。”
    马碎牛看了看他指着的那个“龙椅”颇觉奇怪,怎么只是一个玉米皮编的蒲团?还让禅让的这个老汉坐出了两个光溜溜的沟子窝。不过想到能当皇帝,能施展抱负,蒲团也将就了。他一边搜索枯肠、构思着发布第一道紧急圣旨——立刻把钱校长撤职查办的内容——一边就不经意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不料这一坐,加冕的皇冠还没看见,那蒲团却带着他向后一翻重重摔了下去。周围突然一片黑暗,好像跌入了无底深渊。两脚还没着地,后脑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刚要开口骂那禅让的老汉居心不良,“居然敢陷害朕”,一睁眼就醒了过来。看到柳净瓶惊吓关切的目光和周围心领神会的笑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做了一个禅让的皇帝梦;实则是被人暗算了。
    全班同学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同老师又怒气冲天地走了过来,再一看身后吴顺那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一摸头上又在剧烈地疼痛,忽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此类把戏也是学校常见的野蛮游戏之一,原本是马碎牛在小学时的拿手戏,他再熟悉不过了。
    马碎牛一言不发慢慢站了起来,他摆正了椅子,掸去了身上的土。同学们以为他要坐下听课了,谁都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而且同老师虽然瞪了一眼,说了一句坐下好好听课,但也转身回讲台了,大家就没了兴趣。不料马碎牛急若闪电一个转身就欺到了吴顺的侧面,由下往上挥拳击出,搓着吴顺的下巴、嘴唇、鼻子和额头,越过头顶成了一条弧线;吴顺的脸上顿时开了花。鲜血呼地从鼻子里冒了出来,岩浆般漫过了嘴巴,越过了下巴。流的衣服上、课桌上尽是。
    柳净瓶“啊”地一声惊叫,全班的学生又把头扭了过来。
    吴顺毫无防备,铁拳过脸后大吃一惊!他身沉力大,哪能服气马碎牛?!他猛地站了起来,后退半步,很有气概地将头一甩,那欢快流淌的鼻血就抡出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扇形血幕,吓得周围同学连忙躲避。他见同学们都在注视着自己,就做出了行家的动作,把右手四指紧紧并拢,由指尖向内慢慢卷起,然后大拇指缓缓地压在四指上,继而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狰狞笑容。他出其不意,猛然就是一拳,直直地照着马碎牛的头上击了过去——他坚信在后脑摔到青砖地后,再结实的头颅也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看到吴顺狗头大的拳头忽然到了眼前马碎牛却并不躲闪。他不退反进。先是一脚踢开了吴顺的课桌,扩大了撕打场地,顺势抓住吴顺拳头后边的小臂,一个转身,腰一弯,“砰”的一声将吴顺从背上扔了出去。吴顺诺大的身躯、近百斤的体重,在空中一个大翻身,惊天动地一声响,“嗵”地砸在赵俊良后边的课桌上,吓得坐在那里的一个女生五官变形、尖叫不止。
    同老师快步从讲台奔过来。他又惊又急又气,便声色俱历地大声喝止。不料吴顺和马碎牛都不理会,观战的学生也不理会。同老师连喊几句,见没人理他,看热闹的学生还有意无意地把他挡到了圈外,无奈地“嘿”地发了个恨声,跺了一下脚匆忙去叫米教导主任了。
    同老师刚离教室,男生们不约而同地纷纷将桌椅拉向墙边,动作麻利地像彩排过一样,一眨眼就在教室中间腾出了好大一个战场。他们抢占了前排的有利地形,眼里放着光,兴奋地像节日的儿童,笑嘻嘻地鼓励两人继续撕打。人群里还不时地响起几声喝彩,给格斗双方以应有的鼓励。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吴顺,趁着鼻血壮胆——上!”
    “咱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的招牌真的就心甘情愿地葬送到吴顺手里了?”
    “‘鲜花盛开的村庄’都没你鲜艳!吴顺,把胆放正,接着打!你是伤员,谁来你都有理。”
    “马碎牛,你年龄小,还是息事宁人、忍气吞声吧!万一动手后再吃了亏------”
    女生虽然对这种场面十分害怕,却也感到刺激、兴奋。她们远远地站在教室的边边角角,躲在男生身后张着杏眼紧张地观察战局。
    秃子兴奋极了。上窜下跳,在两人周围跑来跳去。他一边鼓励马碎牛尽快动手一边支着招;嘴里还忘不了挖苦吴顺。
    赵俊良大声劝解,不但吴顺不听,马碎牛也不理他。再想说话,一个叫三虎的同学猛地从后边捂住了他的嘴,一个转身就把他按倒在一把椅子上。
    面对天下大乱的局面,柳净瓶要明智得多,她深知劝解是徒劳的,只会受池鱼之灾,控制事态的希望只有寄托在米教导主任身上;所以就只是关切地站在旁边耐心等待。
    马碎牛退后两步站在了场子中间。他两腿分开微弯着腰,攥着拳两臂蝎钳状摆在面前,看着吴顺说:“要打就快点!赶紧动手,时间不多了,同老师叫人去了。不管结果咋样,咱俩都各安天命。”
    吴顺被摔得浑身疼痛,情绪已经愤怒到极点。马碎牛挑衅,更觉得是莫大的侮辱,那狰狞的面目也就愈加可怕。他五指张开,两臂前伸猛扑过来,看样子是想先抓住马碎牛,然后再给以重创。马碎牛见他来势凶猛,活像一头势不可挡的疯牛,便一个侧身蹲在地上,伸出一条右腿横在面前。吴顺觉得眼前一花,不见了马碎牛,正自奇怪,脚下却收不住,绊到了马碎牛那条铁腿上,背上又挨了一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青砖地上,向前滑出半步这才停了下来。这一摔,让吴顺把疼痛的感觉一下子由后背移到了前胸,整个身体忽然变的麻疼麻疼的,像散伙了一样。头脑里“轰”的一声差点失去了知觉,只见眼前金星飞溅,眼球爆涨,头里边响得像打雷。两条胳膊和下巴在摔落地面的时候擦掉了一层皮,鲜血迅速渗了出来,立刻就火辣辣地疼。
    接连三次失利,吴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马碎牛的对手,但他并没有绝望,他还有最后一博。他踉跄着站了起来,放弃了穷追猛打的激烈战术,慢慢地向马碎牛逼近。他扬长避短,坚信自己比马碎牛力气大。他要借此机会恢复体力,并把马碎牛逼入死角。当马碎牛连退三步眼看就要退到教室门口时,吴顺抓住了机会。他一把推开体弱文气的毛始波,抢下了他屁股下的椅子。双手将椅子高高举起,抡圆了就砸向马碎牛的头颅。
    柳净瓶大吃一惊,不由得就“啊”地叫出了声。恰在这时,米教导主任和同老师出现了。
    米教导主任看见吴顺举着椅子正要砸向马碎牛头顶,惊得变颜变色!他跨前一步档了上来,嘴里大喊着“住手”,双手就夺下了那把尚在空中摇晃、颇具威胁的坐椅。
    吴顺心有不甘,放下作为武器的椅子无异于也放弃了这有可能是唯一的雪耻机会。但面对米教导主任的威势他却不得不松手。
    他委屈极了。
    椅子在吴顺和米教导主任的手里稍事扭动便慢慢落了下来。
    米教导主任厉声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围观的学生哄堂大笑。r />    米教导主任瞪了其他学生一眼,接着批评吴顺:“你怎么能对新同学如此凶残?使用拳脚就不应该,你居然还动用凶器!打坏了他咋办?你想过后果没有?”
    吴顺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他想辩解,却突然发现自己气的哑了声,徒张了两下嘴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急,火急攻心,啊啊干叫了两声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米教导主任觉得奇怪,批评他两句怎么就接受不了?他向周围看去,发现围观的学生面容古怪,大多都幸灾乐祸地笑着。又分别观察了一下吴顺和马碎牛,这才注意到打人的凶手混身是土、满脸是血,形象很是狼狈;而他认为挨打的学生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米教导主任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误判了战场上的形势。
    “过来!站好!”米教导主任对马碎牛下达着意在纠错的过渡命令。
    马碎牛端端正正站在米教导主任对面,脸上有些得意还有些不服气。
    “你为什么打他?”
    “你看见了,是他在举着椅子打我。”马碎牛似笑非笑地辩解着。
    “不要狡辩!说真话!”米教导主任是真的生气了。
    “他日弄我。”马碎牛说。
    “他咋样日弄你了?”
    “我的椅子靠到他桌子上了,他就把桌子猛地向后拉,把我摔了个狗晒球。”
    “你心咋这么瞎的?”米教导主任批评吴顺。
    吴顺不服。米教导主任确认了马碎牛是打人凶手让他憋闷在心中的委屈稍有缓解,他试了一下嗓子,说:“他躺在椅子上睡觉呢我才拉的课桌。”
    米教导主任怒斥吴顺:“他睡觉你也不应该拉桌子!”随即又转头问马碎牛:“你怎么上课睡觉?”
    马碎牛见无法抵赖,就实话实说:“这一节课没意思。同老师讲三皇五帝禅让的事,我认为那都是胡吹冒撂呢,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同老师忙向前跨了半步,看了一眼米教导主任,欲言又止,显得有点紧张,想说话但还是咽了回去,已经跨出去的半步也悄悄收了回来。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古人的高风亮节岂是你这个刚进门的初中生能够揣摩理解的?”
    马碎牛不服,说:“啥高风亮节?我看是没球本事,干不下去了!啥禅让?我看是嫌没油水,嫌出力不讨好!”他突然扬起头问米教导主任:“要是花天酒地的,要啥有啥,想杀谁就杀谁,把你放到那儿你禅让不?”
    秃子急忙补了一句:“要是天天都能把鸡蛋拿马勺炒着吃,我也不禅让!”
    反了!这是两百年来自双照学堂开办以来发生过的最恶劣的反叛事件。
    米教导主任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他由开始对马碎牛的同情转而感到厌恶。他不能容忍学生顶嘴,更不能接受学生在做学问上离经叛道。正待发作,有一个学生笑容满面地说:“米教导主任,我觉得马碎牛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上古时代生产力极低,再加上通讯落后、灾祸连连,领导一个国家事实上是一件无利可图而且是让人心力焦瘁的事。高风亮节云云,无非是后人按自己所处时代的是非观念和物质条件给出的一个并不切合实际的推论而已。至于禅让,那更算不了什么,承受了治理一个灾祸连连的国家后,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去遭受那出力不讨好的活罪呢?且不说在心理和社会舆论两方面还要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关于这一点,我想米教导主任一定看过庄子‘让王’篇中禅让的故事。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干,他又把王位让与子洲支父,子洲支父也不干;后来舜即位后也要把王位让给子洲支父,子洲支父还是不干,舜又想把王位让给善卷,善卷更不干。舜没招了,居然要把王位让给一个叫石户的普通农民,结果,把这个农民都给吓跑了。可见‘王’的工作是多么艰难、王位又是多么的可怕。视死如归的大禹没有拒绝,他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接受了禅让,结果怎么样呢?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里通过‘理水’这篇文章说的一清二楚。那里边说大禹和他的臣僚‘是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黝黑,衣服奇特,’说大禹‘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还有可能‘生了鹤膝风’,他赤着脚,‘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而且老婆还抱着他的儿子‘启’追着他骂。这是他前半生的真实写照。后来大禹不禅让了,把王位传给了儿子。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自然灾害——水灾被遏制住了,退水后的地面能盖房了、裸露的土地能长出丰收的庄稼了;一句话,百姓富庶了,经济发展了,社会安定了,国家有了原始积累了。这在‘理水’里也有描写。‘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经济有了发展,劳动的剩余价值逐渐体现为物质的积累,私有制可以有存在的社会基础了,作为国家元首,再也不用疲于奔波,而且身份变了,由过去亲历亲为的苦力摇身一变成了养尊处优、百姓供奉的皇帝,谁还愿意禅让呢?为什么还要禅让呢?”
    话音一落,周围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真的反了!
    米教导主任目光锐利,唰唰地扫视着这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他认识这个学生、这个以第一名成绩考入本校的学生。但他还是严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俊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