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三)
作品:《春寒五陵原》 黑堂口封了,黑洞洞的墓道也堆成了坟头;所有的人都散去了。
天地明亮眩目,马碎牛坐在坟地不想走,其他五个人就坐在旁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一掊黄土堆成的坟头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这就毕了?海娃这就算毕了?活球了毛二十年,‘咕嗵’一下就毕了?日他先人,连我都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意思了!”
“人生的意义在于能以三种方式活着: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赵俊良对马碎牛说。
马碎牛思索过后问道:“听你的意思,海娃是白活了?一点价值都没有?”
“何止没有价值?依我看他还有三桩罪呢!”
“那三桩罪?”
“他一对不起养育自己的父母;二对不起培养他成材的师长;三对不起渴望他报效的国家。他死的不仅仅是窝囊,甚至是——”
“是什么?”
“可耻。”
“你个王八蛋,就会糟蹋人!你能保证你以后就能像你说的那样有尊严、有贡献、有幸福地去死?”
“至少我要向这方面努力。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看该给你挖个黑堂,把你那‘追求’埋到里头,打消你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球大个娃净说大人话,你还是多操心眼门前的事吧,看秋粮分配时你家能得到多少玉米、能不能接上下一年小麦上场!”
赵俊良不明白马碎牛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想,以马碎牛的性格,是决不会看见埋人就灰心气馁的。
“也许是今天逛会逛累了?”
马碎牛突然问赵俊良:“那个‘葬’字咋写?——埋葬的葬。”
赵俊良就在旁边的地上写了下来。
马碎牛点头认可。“坟墓的墓字咋写?”
赵俊良就一笔一划地在地下写着。
“哦,草、日、大、土,这怂字还怪!”
“不是日——”
“不是日是啥?草都把脚伸到土里去了。”说完哈哈大笑,一脸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所有的人都灿烂地笑了。
马碎牛看了看天色。惨白的太阳托在西北方的山顶上,万里无云。天地间呈现出晴旱的迹象,好像一个火星就能点燃整个宇宙。
“军师,想好办法了没?牛犊子的事咋弄?”
“有办法。把钱给卖牛犊的老汉送去,告诉他可继想换另一头牛犊;习相远就不会坚持要这只牛犊了。”
马碎牛点头,说:“这主意不错。”
秃子突然说:“我也有个办法。”马碎牛就奇怪地看着他。所有的人也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说,啥办法?”马碎牛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动员所有认识的人到他公社去讲他的故事、传他的瞎名声,让他狗日的以后没脸见人。咱逢人就说:那卖牛犊的老汉只收了他五十块钱,另外十块他狗日吃黑拐了。”
“这主意太阴险了吧?”赵俊良有些迟疑。
“对付瞎怂就得阴险!”马碎牛说:“戏台子这会儿正休息呢,上去给习相远传名去!”
“这会儿那里没人。”赵俊良说。
“那里有大喇叭,只要说‘现在开始讲故事’------”
秃子的话并没有说完,六个人就以百米速度冲下了原、冲向了戏台------
然而“讲故事”的妙计却以失败告终。剧团看场子的人连台子都没让他们上。那人手里拿着一根唱戏用的马鞭,极巧妙地每一鞭都打在他们手腕的关节处;酸麻之感久久不去。六个人围着戏台从不同的方向往上冲也宣告失败。上不了台,人人都气馁。马碎牛借着一鼓作气的猛劲抓住台下四五个看座位的男孩大骂一通习相远,立逼着他们去向别人讲述习相远贪墨十块钱的故事。那几个孩子莫名其妙战战兢兢地听着他骂,却都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骂到后来,马碎牛也没了兴致,只好松开手叹气。长叹道:“这狗日的习相远真运气!算了,给马垛个面子,不提这事了。回家,吃过晚饭后来看‘哑柏红’的牛皮灯影子。”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自从来到马跑泉后赵俊良的耳朵里就时不时地灌进“哑柏红”三个字。他也极想见识这个在马碎牛嘴里一再提及和高度褒奖的玄板腔自乐班。
赵俊良不爱看戏。渭城地区存在的三大剧种:京剧、豫剧、秦腔,他一概都不爱看。戏剧节奏太慢,对白和唱词很难完全听清楚;他对戏剧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剧本时感受它那精练的文字和形象夸张的比喻。
赵俊良想:“一会儿就要看‘哑柏红’的戏了,但愿今天晚上不要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想过后他就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杞人忧天。我也真是糊涂了,‘哑柏红’是在马跑泉唱戏,他又是马碎牛的偶像,怎么会出事呢?”
晚饭后赵俊良下了原。
太阳落山了,但天地间还是一片明亮。凉爽的晚风掀着人的衣角十分惬意,摆动的柳条和飘落的绒线花香也令人陶醉。
赵俊良做了一个深呼吸,快步走在村中的大路上。虽然他并不爱看戏,也不知道什么是玄板腔,但却难以抵抗‘哑柏红’三个字的诱惑。他兴致勃勃地走进了马碎牛家的院门,看到马碎牛手里捏着一张一角的毛票从窑洞往外走。见了赵俊良后就挤眼睛,一边走一边小声说:“我妈给了我一毛钱——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说是今天这么大的会,咋也要给些钱让我买些吃喝。走,俊良,我今儿请客。咱涝池泡蒸馍——大整!不花完绝不回来!”惹的赵俊良嘿嘿直笑。
赵俊良问他:“你家咋能没钱?”
马碎牛说:“农民麽,哪儿来的钱?我一年连个钱毛也见不到。”
“没钱?那你家的酱油、醋、盐都是咋来的?”
“是我妈拿玉米、鸡蛋到合作社换的。”
“换的?咋换?”
“一斤玉米一斤醋,斤半玉米一斤酱油,二斤玉米一斤盐;——一个鸡蛋顶半斤玉米——就这样换的。其他像洋火、煤油咋换我就不知道了。”
“哦。”赵俊良明白了。但他随即问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没闹明白:‘哑柏红’到底是一个戏班还是一个人?”
“又是戏班又是一个人。”
赵俊良更糊涂了。
两人刚出院门,看见秃子、明明、怀庆和狗娃从东头走了过来。马碎牛顿时情绪高涨,豪气地说:“今天过一回**,大家把钱凑到一起,钱多了就好买东西。咱想吃啥就买啥。谁有多少钱都拿出来,交给明明保管。”说完就把自己那一毛钱炫耀地扬着果断地递给了明明。怀庆身上有两毛,狗娃只有五分,费了好大的劲才拿了出来。赵俊良把身上剩下的六毛钱也递给了明明。
秃子从身上掏出了两毛钱,不无骄傲地说:“我妈给的。我和我兄弟一人一毛。”
马碎牛怀疑地问:“那你咋有两毛钱?”
秃子面有得色:“我把我的半截铅笔卖给我兄弟了。”
“狗怂!那是你亲兄弟!”马碎牛伸手就从明明手里抓过来一毛钱,塞到秃子手里,说:“你以后要再不顾兄弟情意我就把你从五虎将里开除出去!”
明明自己也有一毛钱。他把所有的钱集中起来点数,一共是一块一毛五。马碎牛说:“看,咋样?只要把钱凑在一起就是好大一笔巨款!等天黑了所有卖吃喝的咱都要光顾一遍。把他那些五香花生米、蜂蜜凉粽子都要尝一下;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一人最少一块。什么老王家烧鸡、张三的猪头肉统统都要切上一碟子。”秃子打断说:“还有瓜子儿和五香蚕豆!”
“还有冰棍和甜梨瓜!”狗娃认为自己为了马碎牛所说的**已经倾家荡产了,就理直气壮地提建议,全然忘记了他是出钱最少的一个。
马碎牛说:“行、行,反正是要吃遍的。一会儿到了那儿,咱见啥吃啥。”
赵俊良心想:“就这一块一毛五,不叫你吃破产了才怪。”但他并不说什么。他不想扫大家的兴;再说,钱也不在自己手里。由他去吧!
六个人过了小桥,转身来到了露天剧场。
“哑柏红”的台子座北向南,搭在早上“看女婿”的场地。这里地势宽敞,遍地草香;北有隆隆的鸣泉,东有潺潺的流水,夜晚的凉风再一吹过,清爽的令人振奋——这里实在是个露天看戏的好地方。
但把戏台搭在这儿真的合适吗?那隆隆的泉声会不会既影响唱戏的效果也影响到听戏的效果?赵俊良想到这儿,就把自己的疑问说给马碎牛听:“泉水声音这么大,能听清戏文吗?”
马碎牛反问他:“你能听清我说话不?”
“能。”
“那咋会听不清戏文呢?”
怀庆解释说:“今黑了唱的是武戏。特别是打仗的时候,那泉声就像是千军万马,效果好的不得了。”
“哑柏红唱起来可费劲多了。”
“他高兴地偷着笑呢!”马碎牛说:“他的名声就是靠咱马跑泉传出去的。泉水增强了他唱戏的效果,十里八村的人只要听说‘哑柏红’到了马跑泉,手里的事再忙,也要放下来到这儿看戏。‘哑柏红’也狡猾的了得!明明是泉水给他唱戏增色,他反咬一口,说在咱这儿唱戏喉咙都喊破了,向大队长要求把谢礼增加五成。‘狼剩饭’狗日的没脑子,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还大方地说,只要‘哑柏红’来,不但谢礼加倍,还额外送他两盒纸烟。后来我发现,只要把纸烟交给‘哑柏红’,他立马就打开一盒,抽出一根来先递给大队长。我这才明白,俩人捏的有码子!”
赵俊良质疑说:“也不见得是捏的有码子,让只烟也许只是个礼节。”
“啥礼节?”马碎牛不屑地说:“俩人都是抽旱烟的角色,却偏偏在人多处咂个纸烟给人看:显货他是文明人、是有钱人、是干部,是抽纸烟的。”
“你太偏激了。抽根纸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偏激?到了晚上你再看,除过他俩,决不会有第三个抽纸烟的。”
“茂陵车站那些工人、干部还不都是抽纸烟?”
“那些吃商品粮的狗眼看人低!他们瞧不起‘哑柏红’,也看不起农民;他们根本就不来看‘哑柏红’唱戏!你白天到车站听听,他们都说的河南话,他们的喇叭里放的也都是豫剧,一天到晚都唱着‘哪哈一呀咳’——就瞧不起秦腔。”马碎牛一撇鼻子,说:“其实我还瞧不起他们呢!每天下午,车站那大喇叭里都怪腔怪调地吆喝:‘851、851,你不走还等啥哩!’”马碎牛后边那句话是用纯正的河南话说的。看的出来,这句话由于出现的频率高,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并且能随口用地道的河南话说出来了。马碎牛学的太像了,几个人都笑了。
戏台出奇地小。一米高的台子还不足十二个平方,这让赵俊良十分意外。他甚至走到跟前去亲自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三米五宽、三米三的进深。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马碎牛津津乐道的“哑柏红”的戏台。台子底下是空的。四根立柱上绑着两横三竖五根横梁,横梁上棚着木板。前面正中有一块一米高、一米五宽的白布像露天电影的银幕一样绷的平展展的。周围全让一色的黑布围了个严严实实。立柱的顶端有四根横梁连接着,顶部没有任何遮盖,坐在里边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赵俊良惊异于它的简陋更惊异于它的小,他甚至都怀疑在这样的戏台上是否能演出象样的戏剧。
“这就是‘哑柏红’的戏台?”赵俊良极端失望地问。
“啊。”马碎牛并没有注意到赵俊良怀疑的目光,他笑眯眯地看着被围起来的戏台,似乎已经提前沉浸在那欢快的锣鼓家伙里了。
“演员呢?”赵俊良再问。
“演员?”马碎牛这下留意了,说:“演员这会儿都在箱子里躺着呢。等一会儿就挂到周围的棚布上了。汽灯一亮,就能表演。”
“啊,原来牛皮灯影子是这么回事——我刚才问的是真正的演员。”
“真正的演员就是‘哑柏红’麽,这会儿正传碟子呢。”
“传碟子?”
“就是吃饭。招待贵客要用最小的碟子,里边只能盛一口菜。吃的时候几个人走马灯一样地上碟子、下碟子,忙得像打仗。”
“这是为啥?用一个大碟子不是更好?”
“大碟子那有气氛?小碟子才显得主家殷勤,贵客吃着也香——关键是不会浪费。”
“贵客咋好意思让主家跑来跑去的上碟子?看到五六个人伺候自己,早都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
“虚情假意是你城里人弄的事。‘哑柏红’不把你锅吃干就不丢碗。”
“吃的太饱咋唱戏呢?”
“人家说了:十碟子才有一分力气,得吃够一百碟子才有十分力气唱戏。”
“我都想跟他学戏去了!至少每天能碟儿上碟儿下地混个肚子圆。”
怀庆冷笑着说:“可惜人家不要你。人家只收他周至县哑柏镇的子弟。”
明明笑嘻嘻地说:“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赵俊良看到下午唱大戏时摆在台下的那八、九根带皮的洋槐树干此刻又歪歪扭扭地摆在了“哑柏红”的台前,他问马碎牛:“现在就坐在这儿等开演?”
“那不成了瓜子了?”马碎牛不屑地看了一眼正在争夺最佳位置的几个小男孩,说:“先逛,等一会儿把这几个碎怂打走,咱坐到第一排。”
六个人就不约而同地转身去看周围那些卖吃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