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
作品:《春寒五陵原》 二次进洞后他们再也没受到跳蚤侵扰。
赵俊良打着手电,每个人都拣起了自己丢弃的工具,一个个拉开距离跟在马碎牛身后继续往纵深走去。
秃子沿途充当义务测距员,不间断地报告着“洞口只有老碗大了”、“洞口只有麻钱大了”、“看不见了!”最后一声充满颤栗。
明明气恼地说:“往前看!后边是我的事。人本来不害怕,让你这胆小鬼一制造紧张空气,天大的胆子都没有了。”
马碎牛不理会后边的事,他只是警惕地注视着手电光柱照到的每一个地方。他相信赵俊良,也同意赵俊良关于地洞里不会有大型食肉动物的分析,但他仍没有放松警惕。他总觉得洞口那光溜溜的地面不是个好兆头。而如此巨大的一个地洞也不可能真的就一无所有。
“没东西那来的洞子?应该有点啥呢?没有活的总该有些死的吧?”至于“活的”、“死的”究竟是指啥,马碎牛并没有明确的概念。
空气中重新弥漫起紧张情绪,每个人的嘴都抿的紧紧的。马碎牛觉得这种沉闷的气氛实际上意味着胆怯、意味着懦弱,这是让马跑泉五虎上将很伤面子的事。他故作轻松地问身后的怀庆:“怀庆,你害怕啥?”
怀庆说:“我就害怕回不去。”
“狗娃,你呢?你怕啥?”
“我害怕里边有吃人的大蟒蛇。”
秃子抢在赵俊良前边说:“我就害怕洞顶子塌下来,砸不死也回不去了。”
怀庆说:“那叫活埋!——我带着掘锄呢。”
“就你手里那两把掘锄?”秃子轻蔑地说:“一天挖不下一大车土。没挖到洞口,人就饿死了。”
“也不一定是饿死。也许是窒息而死------”怀庆补充说。
马碎牛第一次耐心对秃子解释说:“秃子,你的担心没道理,这顶子塌不下来。我看过了,上边全是料僵石,跟咱家里窑洞顶子是一样的。”
秃子感动地说:“那我就不怕了。你走到那儿我就跟到那儿。”
“俊良,你呢?”
“我怕这个洞里啥也没有——连尽头也没有。”
“我也是,”过了好一会儿,马碎牛说:“我就怕一路啥都没遇见,走了半截走不动了,东西也吃完了,只好往回走,那就太没意思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哪怕里边有个狼都比空洞子好;至少是一次真正的探险。咱把死狼抬回去往大队部门口一放,大人们一看,会啧啧嘴说:‘这几个碎怂还行,是咱马跑泉的种。’你看,多光彩?要是啥也没见到、空手回去了,别人看见了会问:‘碎牛,刀枪剑戟都扛上原了,还带着六门小钢炮呢,咋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咱拿啥话回答?”
马碎牛正发感慨,忽然发现地洞在前方分岔了:一条窄而矮的小洞走向了左前方,而另一条宽阔高大些的洞子却转向了右前方。整个地洞至此成了一个Y字形。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赵俊良的手电筒一会儿照照左边一会儿照照右边。大家的目光就随着那道明亮的光柱左顾右盼。
手电光的强度有限,两个洞子都看不见尽头。
秃子问:“走那边呀?”
怀庆说:“吴道长不是说‘见大而进、遇小则退’麽?那就‘见大而进’。”
秃子急了,说:“不敢!千万不敢!吴道长可能是个特务。上次监视他时,碎牛暴露了目标,被他发现了,万一他怀恨在心、存心报复,想一网打尽、借刀杀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咱‘见大而进’不是正好中了他的诡计麽?”
秃子的话让赵俊良心中猛然一震!作为军师,他漏算了留条后路。在特务满天飞的时代,倾巢而出是不可原谅的失误!假如身后的洞口轰然坍塌------
狗娃骂道:“中垂子诡计呢!那个洞子大就往那儿走!”
怀庆也说:“万一吴道长耍花招,玩什么‘虚则实之’那一套,那咱走大洞子反而就对了。”
“那万一要不是呢?”秃子问。
“不是也好。”狗娃说:“大洞子武器能徊开,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秃子战战兢兢地说:“不死更好------”
马碎牛说:“还没进洞时我就说过拣大的走,你们咋都忘了?”
他抬脚就走,后边的人只好跟上。洞里太安静了,越往里走秃子越紧张。怀庆感觉到了,神秘地说:“秃子,你可能说的对。走大洞子有可能中了吴道长的诡计,也许他在里边藏着个定时炸弹呢,过一会儿‘轰’地一声响就真的回不去了。我看咱们难逃那一网打尽、毁尸灭迹的命运。我是不想活了,进大洞子寻死呀;你秃子人灵醒死了可惜。要想活命,就另选一条路走吧。现在还不迟,赶紧跑!”秃子当下就吓的不敢动了。他叫住马碎牛,说:“碎牛,还是再研究一下走那条路吧?”
马碎牛异常轻松地回答:“行,你在这儿慢慢‘研究’,我们到前边去给你探路。”秃子无奈,只好揣揣不安地跟着走。刚走两步,怀庆又吓唬他:“我现在知道为啥这一路都见不到动物的骨头了,咱这样一直朝前瓜走,万一小洞子里出来个大蟒蛇把退路一断,再跟沟子撵上来,咱几个就真成了点心了。”秃子当下就“哇”地哭出了声。马碎牛大叫一声:“怀庆,少吓唬他!你要把他吓软瘫了你就背他。”怀庆一笑不言语了。
马碎牛凭进洞时的方位推测,地洞是转向西北方向了。他放慢了脚步,他不能冒险,他身后有着马跑泉的弟兄。
赵俊良抓着手电正在照亮,没想到马碎牛突然用身子挡住了手电光,对赵俊良说:“不要照前边!只照我脚底下。停,停一下,我有话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马碎牛压低声音说:“你们都猜一下,前边有啥东西?怀庆,你先说。”
“你故弄玄虚,啥都没有。”怀庆斩钉截铁地说。
“拐个弯就有了东西?咋可能呢?”狗娃紧接着说。
“俊良,说话!”马碎牛催促道。
“肯定有东西,但对人无害。”秃子和明明也表示同意赵俊良的看法。秃子有些不放心,问马碎牛:“那你说是啥?”
“还用问我?我都看见了!我只看了一眼就吓的打了个尿颤!你当我是和你们说话呢,我是给自己壮胆呢!”
秃子开始哆嗦,他对身后的明明说:“咱俩换个位子。”不等明明答应,迅速绕到了明明身后,用手抓着明明两个胳膊,弯着腰从侧面探头看。
“不管是啥,咱就看吧。反正它对人无害。”赵俊良提议说。
马碎牛身子一转就腾开了地方:“你们就看吧!”
赵俊良哆嗦着手,那手电筒的光柱也就磕头虫一样地晃。
马碎牛哈哈笑了,说:“想不到连你赵俊良也怕了!”
“还不是让你装神弄鬼给吓的。”
前边黑洞洞地什么也没有——果然是最可怕的事情。
坡度也更加陡了,由进洞时的慢坡突然变成了斜坡。
“你们决定:走还是不走?”看着面前的大斜坡,马碎牛意外地动摇了。
“走!咱带的东西还没吃呢,只要断不了粮,咱就继续走。”狗娃的意志格外坚定。
赵俊良对马碎牛态度的转变感到十分疑惑,但也什么都没说。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狗娃突然说:“我肚子饥了。”
马碎牛说:“我也饥了。”
秃子的肚子就干脆响了起来。
手电筒的光柱落在侧面,六个人就沿着洞壁半蹲半靠地围坐下来。为了取得散光,赵俊良拧下了手电筒前端的聚光碗儿。
秃子率先吃馍。
明明说:“要能笼一堆火就好了。”
“就是。”秃子含着一嘴馍含混不清地说:“我成天把俊良当了个诸葛亮,弄了半天是个司马懿,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赵俊良争辩说:“不是我失算,是这洞子里就不能点火。”
“为啥?”秃子讽刺说,“你害怕这土墙失火?”
狗娃也疑惑地问:“为啥?”很显然,他也想知道原因。
赵俊良说:“如果想轰轰烈烈、整的跟上或者跟电影上一样,那就打上松明火把进洞。可是,这个地洞有没有第二个出口,谁都不知道。如果有第二个出口、空气也能流通的话,自然好。但要是万一没有第二个出口,空气就不会流通。一旦在这死洞子里点上火把,咱就再也回不去了。”
“危言耸听!咋能回不去呢?”秃子不信。
“火耗去了氧气,你呼吸什么?火把冒出的黑烟积到洞里你还能看见路吗?”赵俊良问秃子。
秃子不说话了,狗娃也明白了是咋回事,只是静静地吃馍。
马碎牛说:“吃完馍再往前走。啥时候饿了就再吃一次馍,要是还走不到头、也碰不上啥东西,干脆回家。”
秃子赞同地说:“这样也好。以后谁要是问起咱走了多远,就说走了两馍远。咱顺便在那儿把上一泡。以后万一有人走进这个地洞,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先人早都来过这儿了。”
怀庆说:“在那儿刻字。把名字刻到墙上;还要刻下年月日和到此一游。”
狗娃激动地说:“对!咱还要像宋江一样,给墙上刻上反诗!”
马碎牛骂道:“你个瓜怂闷种,现在是新社会,你反谁呀?”
明明说:“要刻就刻详细些。咱在这儿的墙上刻上‘第一次吃馍处。’再要吃馍时就刻上‘第二次吃馍处。’”
秃子突然笑了,说:“我还要在第二次吃馍的地方向前刻上一个胳膊粗的箭头,再刻上‘前方有第三次吃馍处’。”
狗娃奇怪地问:“碎牛说吃完第二次馍就回呀,你还真要往前走,去吃第三次馍呀?”
“瓜子才吃第三次馍呢!”秃子说:“我是想日弄后来人跑远点。”
“你狗日就是一肚子瞎瞎下水。”狗娃骂道。
“说干就干。”马碎牛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干馍,从狗娃手里拿过马刀,两手捏着马刀背,转身就要刻字。赵俊良忙拧上聚光碗,用手电给他照亮,却发现墙壁并不平坦。洞里那些竖向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侧面的墙壁上却横向布满了一道道的土槽。赵俊良猛然醒悟,大声说:“我知道了,这洞子是人工开凿的!你们看这墙上的槽子,是不是工具划出来的?”五虎将涌到跟前细看几眼,秃子就第一个兴奋了起来,说:“只要不是大蟒蛇和妖怪钻的洞子,我就不怕。”马碎牛问道:“谁狗日的挖这么长的洞子干啥?难道是------”话没说完就问怀庆:“掘锄呢?把这一片铲平。”怀庆就一下一下地休整洞壁。洞壁铲平后,马碎牛用马刀尖一笔一划地刻下了“渭城市马跑泉五虎上将进洞打虎不遇。肚子饥了,在此吃第一遍馍。”刻完了,歪着头欣赏起来。秃子抢过怀庆的掘锄,紧挨着马碎牛刻的那一行字下面分别刻上了马碎牛、秃子、怀庆、狗娃、明明和赵俊良六个人的名字。
秃子刻的那些字马碎牛就不去看,他很欣赏自己的作品,回头问赵俊良:“咋样?得是还有些好汉语气?”赵俊良笑嘻嘻地说:“不错。前一句很有英雄气概;只是后一句太杀风景,像是一个饕餮之徒。”
“那就不要后一句了。”马碎牛挥动马刀三两下就把后边几个字铲平了。又歪着头欣赏起来,猛然说:“咋把你给忘了?”举着马刀在“五虎上将”四个字的后边向上划出一个人字形豁口,表示要给这个位置加进去几个字。他嘴里念叨着:“和军师。”
赵俊良连忙制止,说:“不妥,不妥。本来那句话很有气势,叫你加上这三个字听着就没劲了。”
马碎牛说:“进来了六个人,不能只有五个人永垂不朽麽!”
赵俊良只觉得哭笑不得,他指着秃子刻下的名字说:“已经永垂不朽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了乐了一阵后又开始往前走。没想到这个洞子是那样的深长,前一段总在重复着后一段,再走也不见头。五虎将倍感无聊。
秃子试探着说:“咱几个人得是有神经病呢?这洞子一点意思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咋看都像六个瓜子!我的意见,咱再往前走上二十丈,要是再看不见头,那就往回走。”
没人理他,也没人说话。人人都累了,也有些气馁。奇怪的是,在听到秃子的建议后每个人都数起了自己走过的步子。走了大约二十丈后,马碎牛宣布:“休息。”六个人呼啦一下就坐在了地上。
马碎牛拖着哭腔说:“马跑泉好汉的探险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这狗日的地洞真的就没有尽头了?他大那个驴仔蛋,是那个狗日的把这个洞子弄的这么长的?你好坏也留一点东西在里头、哪怕是一个骷髅头——就是一个脚指头也行麽。”
狗娃也动摇了,说:“再往前走要还是这样,就干脆回家。”
怀庆却很有信心,他说:“我总觉得快到头了。”
明明说:“要有个啥仪器,能在这儿测量里头还有多长,那就好了。”
赵俊良突然站了起来,兴奋地说:“你提醒了我。”说完,他两手一拢放在嘴前,对着洞子的深处“啊、啊——”地喊了起来。
秃子抖着颤音说:“你声音小一点!小心把啥东西给惊醒了。” 回声很快就传了过来。六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个共同的心念冒了出来:终于走到头了!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不等马碎牛发布命令,在手电光晃动不已的指引下快步跑到了地洞的末端。
这里什么都没有。
确切地说,除过有三排胳膊粗的小洞子横在端头外,什么也没有。
“他大那个驴仔蛋,想不到只有九个小洞子!”马碎牛格外失望。
赵俊良说:“我知道了,这是通风孔,它一定通向一个空气流通的地方。”
马碎牛举起手里的长枪往里探,枪身和胳膊全伸进去也探不到头。
面对着一堵土墙般的地洞末端,六个人像戳了一刀的皮球,都泄气地坐在了地上。手电的光亮已经暗淡地只能看见眼前的地方了,赵俊良默默地换了电池。
马碎牛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想不到咱马跑泉的好汉运气就这么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除过那群咬蛋的蛤蚤,连一只蚂蚁虫都没见到!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真让人心有不甘啊心有不甘!”后边两句话既像唱戏更像是哭。
明明安慰他:“不管咋说,咱走到头了,总算没当逃兵。至于没见到东西,那不怪咱们,谁让洞子里没东西呢?我觉得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对,可以高高兴兴回去了。”秃子嘟囔说:“这洞子也怪,后半截地下就没塘土,干净地像扫过的一样。也不知道是谁扫的?”说着话,声音又变了。
狗娃说:“谁扫的?人扫的、鬼扫的、妖怪扫的,洞子里干净了你还不高兴?这下你不用害怕了,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又不怪我,你歪我干啥?”秃子理直气壮地说。
明明说:“不要吵了,已经是啥都没有了,咱就说没有的话。”
怀庆说:“你们忘了一件事:还有一个小洞子没走呢,谁知道那里头有啥?”
秃子惊的变腔变调:“啥?你忘了你说过‘见大而进、遇小则退’的话麽?你还想钻小洞子?寻死呢!要去你去,我是坚决不去!我宁死不屈!我回家。”
怀庆的话突然提醒了心有不甘的马碎牛,他精神一振,说:“对,还有一个洞子没进,还不能高高兴兴地回去;现在走了还是逃兵。”
狗娃立刻说:“那还等啥呢?赶紧往回走。先到那个洞口再说;那怕坐到那儿再慢慢商量呢。”
怀庆怪声怪气地说:“就这样走了?不合适吧?咋也得在这儿刻些字吧?秃子不是说还要在这儿把一泡麽,咋都忘了?”
秃子有些尴尬,说:“把不出来。我这会儿只想睡在我家的炕上。”
怀庆嘲笑他:“谁稀罕你那一泡屎?你又不会把金尿银。我还要在这儿刻字呢,你要真把下了,我还嫌臭呢!”
马碎牛问赵俊良:“刻些啥字呀?”
赵俊良也气馁了。他不愿多事,随口说:“你想刻啥就刻啥。最好是和前边刻的内容连贯起来。”
马碎牛思索片刻,刻上了:“渭城马跑泉五虎上将深入虎穴守株待兔,老虎不敢回来。”刻完了问:“咋样?”人人都敷衍他,说好。他问谁还要刻字?秃子就有了兴趣,他接过马刀,刻下了“金钱虎秃子在此待虎三日,虎不敢归!”大家看了,到也觉得有些气势。
马碎牛说:“都刻、都刻;每人留一句。俊良,你先刻。”
赵俊良刻上了“如果你看到了这些题字,那你就具有和我们一样的勇气。”
明明刻上了“洞长千丈、不及脚长。”
狗娃说:“我不刻。我字写的不好,也不会撂文,再说洞里啥都没有,心里跟球戳的一样,刻啥呢?”
剩下怀庆了。他接过马刀后,唰唰几下,刻下了“洞如蛟龙入水,人似哪吒闹海。”一时刻的性起,“海”字腹中那两点就用上了力,把墙壁敲的咚咚响。怀庆感觉声音异样,突然停住了手,他敲了敲那像墙一样的洞壁,仔细听了听转身对马碎牛说:“这墙是空的!”就这一句话,空气骤然又紧张起来。每个人都举起手中的工具,或轻或重地乱敲一气。敲完了墙壁再敲地面,这才判断出两处的声音果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