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

作品:《春寒五陵原

    可继在饲养室里不知忙活什么,当马碎牛想也不想推开院门的时候,只能听到他高亢的唱腔 :“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
    赵俊良更加奇怪了:“你不是说他是个瓜子麽,咋能唱戏?”
    “你不要着急,你接着听。”马碎牛意味深长地笑道。
    “一口恶气冲牛斗,骂一声敬德黑孱头------”
    赵俊良明白了:可继只会这一句。
    马碎牛等他唱完第三遍时接了一句:“儿当年本是匠工手,与人打铁造斧头------”还待要唱,却嘎然收了声。原来当他把院子里的牲口扫视一遍后,忽然看见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后边的唱词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赵俊良也看到了。
    一头专事配种的牛公子正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一头母牛。它头大腰圆、身高体壮,两个粗大尖锐的犄角弯曲向前,上黑下白粗壮有力。它披着一身油光滑亮的黄毛,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它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以与众不同的体魄展示着它特殊的职业和优越的生活条件。它裆下垂着老碗大的牛旦,一条尺半长的牛鞭粉红而湿润,正勃勃地敲着肚皮——它用最简单的方式展示着自己充满激情的性别,用最直接的方式炫耀着自己独特而非凡的职业。它急躁而冲动,一边翻着嘴唇嗅一嗅母牛的尾部,一边左右移动着身体选择合适的起跳位置。马碎牛贼厄兮兮地对着赵俊良笑,说:“不‘追’鹿了,先看牛配种。”
    赵俊良虽觉不雅却也抑制不住好奇,左右不见有人,就默认了。两人摒住呼吸,挎着篮子,把身子靠到墙边瞪大了眼睛看。
    那母牛矜持而冷淡,它优雅地摆动了一下尾巴,清高而冷漠地摆开尾部,似乎并不急于接受牛公子示爱。牛公子如影随形,将硕大的牛头搭在母牛的尾上,随着母牛尾部的摆动而摆动,看上去像是一个铰接的整体。那母牛不急不躁,继而就更优雅地向前方挪上一步。牛公子下巴勾着母牛的臀部,亦步亦趋地随它而行。母牛似乎并不真正希望摆脱牛公子的纠缠,它不慌不忙再向前挪上一步。如此多次反复,牛公子就有些不耐,它前蹄刨地突然就人立起来,后蹄急行两步,将两条前腿顺势跨在了母牛的背上。那母牛作吃惊势,向前轻盈一窜——就是一小步,却不走远——牛公子就滑落了下来。牛公子契而不舍,它再次追逐、再次人立。如此数番肌肤接触,那母牛就有了情绪。也是它正在发情期,装腔作势地做作一番、欲擒故纵地**过后,装出一副被迫架势不再移动,任凭牛公子放纵狂荡。
    牛公子的动作疯狂而猛烈、专注而忘我,马碎牛和赵俊良直看得血脉贲张,两手出汗,两腿发软;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两人下身也猛然起了变化。
    过不多时,那母牛腰部猛的向上一弓,“哞”的一声吼叫朝前窜开,一路小跑再不停步。牛公子意尤未尽,直直的牛鞭依然勃勃跳动,淌着汁液追了上去。母牛真怕了,见它追来就绕着围墙转圈跑。身躯庞大的牛公子就脚步轻盈地紧追不舍。院子里或卧或坐的马、牛、驴、骡一丝儿的好奇都没有,对于两头牛上演的这齣“牛间喜剧”毫无幽默感也不欣赏,一个个视而不见。只在母牛从身边逃过时摆头让开,或在被牛公子撞个趔趄后慢悠悠无所谓地换个姿势。
    看到此处,一股不平之气就塞满了马碎牛的胸膛,他念着“哑柏红”道白的腔调大喝一声:“呀——呔!我把你个采花大盗、你个不知羞的贼呀!光天化日之下你作奸犯科!众目睽睽之中你强暴良善!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许是拿腔捏调难以表述他真实的情感,他忽然换成了正常腔调:“你狗日的一天不拉犁、不耕地还光吃硬料,你跟旧社会的地主有啥区别?今儿让我看见了你的丑行算你倒霉!马跑泉第一员大将岂容你在此无法无天!我今儿要替天行道,治一治你展露羞物的瞎瞎毛病。”说着话伸手摘下背上的弓,从后腰里抽出一枝竹箭来,踩了个弓箭步,搭弓上箭就拉了个满月,整个动作快捷准确、一气呵成。赵俊良暗暗喝彩!觉得他虽无养由基、李广般神勇气势,却也英气勃勃、似模似样。谁知马碎牛存心作怪,一脸的坏笑,见牛公子追了一阵母牛后稍事喘息,停在那里正自犹豫,就松开了指头,就见那枝竹箭“嗖”的一声就去了牛公子跨下的蛋囊。
    马碎牛自制的箭矢虽是竹箭,但那前边却是一个锋利无比的斜面。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别箭时多次扎伤过皮肉。赵俊良一惊,阻拦不及,就见那箭“倏儿”的一声就洞穿了牛公子左侧的睾丸。箭杆却并不完全穿过,被后边的硬鸡毛一阻,停在了中间。牛蛋晃荡着,乍一看那裆下的画面就像极了丘比特爱神的杰作。
    牛公子心无旁骛,两眼紧盯着数步之外惊惧不定的母牛,喘息之间正在思谋新的求欢战术。牛蛋中箭时毫无思想准备,它连疼带吓“哞”的惊天动地大叫了一声,满院子的牲口都吓的腿软。牛公子四蹄起跳,腰脊一躬,落地后转身九十度,后腿一阵阵发抖站立不稳,夹紧了尾巴依然疼的浑身打颤!它瞪圆了拳头大的牛眼扫视全场,毫不犹豫对着马碎牛和赵俊良就冲了过来!
    赵俊良从未见过狂怒的公牛,更不要说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状态下去从容应对了。一时间没了主意,脑子一片空白就呆愣愣地站着,只是下意识地将竹蓝摆在了身前。
    马碎牛却在牛公子身形暴动瞬间一个转身就旋到了大门外。他攥着弓将后背紧紧贴着围墙喘息,候着牛公子冲出围墙后再返回院内。
    牛公子并不因为马碎牛消失而止步,它脚下并不放缓,只是将牛头微微一偏,压低了脖项,暴突着牛眼,亮出粗大尖利的牛角对着赵俊良凶猛地抵了过去!
    马碎牛逃开后,以为赵俊良会跟着他跑出来——他甚至还在围墙外为赵俊良留下了一个位置。不料回头一看并不见人,吓了一跳。急忙跑进院子,看到赵俊良已被那疯牛吓傻了,背贴着土墙呆呆站着不知所措。马碎牛吓得大叫一声:“快闪!”但赵俊良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生死关头还在权衡躲闪在那边更为安全。如此犹豫,早将那少的可怜的逃生时间浪费殆尽。
    马碎牛急了,眼看牛头离赵俊良只有不足两米远了,他一个跨步冲到赵俊良前面,左手猛的将他推开,右手里的大弓在牛公子眼前一晃,转身就在院子里跑。这一招很灵。大弓干扰了牛公子的视线也让它看到了挑衅,它更加愤怒了!毫不犹豫放弃了委顿在地的赵俊良,弯着老碗大的牛蹄子向着马碎牛追了过去。
    马碎牛围着一匹骟马跑。他沿右侧跑到马头前,一个急转身又沿着马头左侧向后跑。那牛公子眼看要追上了,忽然失去了目标,收蹄不住,在地下蹬出两米多长的蹄沟。等到转身找到马碎牛再回头追过来时,却又发现马碎牛已从骟马身后绕到了右侧。牛公子被连番捉弄后愈加狂怒暴烈,它迁怒于那匹影响战局的骟马,低着百多斤重的牛头飞奔而来,“嘭”的一声巨响,一头就撞到了马肚子上。那马竖着两耳,身陷战局中心本就心神不安、不知所措,被那蛮牛猛然一撞,直疼的一个趔趄,旋转了九十度。它飞起后腿“咴”的一声长嘶连连向后踢去,像是发泄满腔的恼怒。马碎牛恰恰跑到骟马身后,好在离那匹骟马不近,只是被马蹄子扫到了右臀上。只见他飞起一米多高,空中打了几个滚,啪的一声摔出去两米多远,这才落在了地上。赵俊良以为他被踢死了,吓的失魂落魄,却见马碎牛敏捷地站了起来,抱着弓又跑!
    马碎牛忍着巨痛一边跑一边想着对付牛公子的办法。右臀上被马踢到的地方痛彻心腑!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怕的是那只拼命的牛公子。让它追上,就得见阎王。正跑着看见西墙边有棵大槐树就直奔了过去。此时有了主意便觉气壮,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我还怕了你了?”只见他突然一个转身,将脊背靠在了树干上,却将胸腹亮了出来。他一手攥拳,一手握弓,摆着一个“个”字。冷静地面对着火车一样猛烈冲过来的公牛。
    赵俊良吓的“啊呀”一声大叫,两腿一软再次坐在了地上。
    眼见那弯弯向前的牛角利剑般飞奔而来,立刻就要插进马碎牛的肚子了,只见他向左轻轻滑开半步,露出了背后的大树。那头狂怒的公牛一头就撞在了粗大的树干上------
    可继也不知道是第几遍唱“一口恶气冲牛斗”了,他觉得外面有动静,牲口的叫声也有些可疑,就快步出来了。搭眼一看,一个陌生男孩靠墙跌坐在地下,碎牛背着弓,一手揉着屁股,另一只手捂着牛公子的一只眼,贴身站在牛公子旁边。可继觉得奇怪,再看那牛公子,却见它口吐白沫,浑身打颤,肚皮一上一下忽闪忽闪地喘的像火车头。更让可继吃惊的是牛公子跨下的牛蛋上穿着一根竹箭!阵痛使它的后腿一阵阵发软。两只牛角卡在树上拔不出来,正在那里拼命挣扎。吓得可继变颜变色,爷呀、爷呀的大叫起来。
    看到可继后,马碎牛慌忙跑开了。他拉起浑身发软的赵俊良向外跑。还没出门,就听见可继在后边骂 :“碎牛,仄你妈!一公社就这一个好牛蛋,还叫你狗日的给日塌了------”出了饲养室大院,两人不再奔跑了——他们实在是腿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了。赵俊良惊魂未定频频回头去看饲养室大门。马碎牛为了显示轻松,嘴里还走着调地唱着:“我好比中箭鹿身遭大难,又好比鲤鱼儿困在沙滩------”
    出现这样的局面是两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追” 鹿中原的雄心早已荡然无存了,闯下大祸的不安却与时俱增。
    马碎牛越唱声音越小,越唱声音越不连贯,干脆不再往下唱了,他在揣测着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在思谋着咋样躲过今夜的暴打。赵俊良也一言不发。他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
    当晚这事就有了结论:赵俊良是从犯,不予追究;马碎牛却因是队长家的“衙内”而民愤极大。马垛不敢徇私,就按以前其他村庄发生过的牛蛋受损的常例,自认了三十五元的赔款。马家本来就穷的叮当响,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大队长“狼剩饭”就上下作工作,希望能减轻马垛的负担。干部会上,他慷慨陈词,历数了马垛的工作能力和多年当队长给一队立下的汗马功劳;贫协会上,他潸然泪下,感人地陈述“马垛当了多年的队长却是一队最穷的人家”这样感人肺腑的话;远的,他举出了马垛在解放后的第二天一鞭子抽的一个正在实施抢劫的国民党逃兵睁不开眼而被众人擒下的事;近的,则轻易就举出了马垛在建立抽水站时的实干精神和由于他的积极参与,五个小队原上的旱地提前变成了水田的重大功绩。他要求对马碎牛伤牛事件从轻发落,但他决不徇私!他慷慨陈词:“要是大家不同意减少赔款,我也尊重贫协会的意见,但我要垫上三十块钱——以后从我每年的分红中扣十块。”
    马垛不承情,为这事和他翻了脸。众人也皆知因为吃食堂的事两人不和,认为“狼剩饭”已经把面子上的事做足了,不会再管这事了。没想到大队长这次就像吃了秤砣的王八,铁了心地游说。他不分地点、不分时间地做所有干部的工作,其宽阔的胸怀和关爱干部之情让整个马跑泉的人都不得不说一声好。
    马垛不理他那一套,只管按照贫协会的决议准备:一年赔十块,三年半赔完。他东挪西借、卖鸡卖蛋,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也才只凑够了五块钱,离本年的十块钱赔款还差着一半。正愁的没办法,吴道长来了,他递给了马垛五块钱,说:“这是碎牛上次那个马蜂窝钱,我欠他的,你拿着。”马垛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当下就把这十块钱赔了队上。
    钱赔了,事没了结。最难了结的事就是可继那伤及心灵的悲痛。
    他已经三天没吃一口饭了。他只是日夜守侯在牛公子的身旁和它说话。不断地问它:“你还疼吗?你要疼的实在受不了就咬我一口。”说着就把胳膊往牛嘴里送。再不然就说:“人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马碎牛不是好东西,把你骟了的吴道长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没蛋了,以后咋日母牛呀?”说完就哭,哭过再说;喋喋不休,最后就语焉不详。马垛看了他几回,一再给他回话,说都是自己把娃没管好,不怪你,但还是不行。可继依然迷迷瞪瞪,沉迷于悲痛不能自拔。马垛觉得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出人命,叫了几个壮劳力,硬是把可继抬进了医疗站,先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又撬开嘴喂饭,虽说生命无虞,但却难以止住他内心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