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中)
作品:《春寒五陵原》 秃子嘴里塞满了干蝎子,舌头有些滞碍,一边贪婪地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真香,真香!比‘四香’还香!”
赵俊良十分好奇,他搜索了大脑里储存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和所有能叫上名称的食谱,都没有这个“四香”。 他问秃子:“啥是‘四香’?”
“连‘四香’都不知道!”秃子优越感油然而生。他迅速腾空了口腔,话语里带有明显的轻视。
“就是‘腊汁肉、葫芦鸡,乾洲锅盔半夜×。’”秃子笑嘻嘻地炫耀着。
赵俊良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脸“腾”地就红了起来。他想不到极端粗俗的语言在秃子嘴里是如此的顺溜。马碎牛和怀庆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一边吃一边微笑着。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个“四香”。
马碎牛留意地看了赵俊良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咋脸都红了?比明明都害羞。”怀庆也瞟了他一眼。讽刺道:“城里娃单纯,一个个都装的跟月月娃一样纯洁。”
“羞了先人了,这‘四香’咱一样都没尝过!”秃子愤愤不平。
“‘四臭’你可一样都没落下。”怀庆打趣秃子。
“还有‘四臭’!”赵俊良吓了一跳。他不敢问了,他怕让自己再问出一次难堪来。但天生的敏感和好学却让他欲言又止。马碎牛注意到了他的尴尬,说:“‘四臭’没啥:‘杀猪水、连疮腿,屎娃的沟子老汉的嘴。’这四个个个都臭哄哄的。”
秃子不无炫耀地说:“四啥四啥的多了!有‘四软’、‘四硬’,‘四脏’、‘四净’、‘四光’、‘四踅’,‘四喜’、‘四悲’、‘四远’、‘四近’、‘四高’、‘四低’、‘四心’、‘四美’——还有‘四难听’!”秃子一口气说出来一大串,像一大车豌豆沿着沟道倾泻而下,毫不掩饰炫耀意味。
赵俊良十分惊喜,说:“想不到有这么多!你等等,我回家拿个笔记本把它们都记下来——还得麻烦你再说一遍。”
秃子看到居然震住了赵俊良,格外得意,说:“没问题。说不定我还能给你现编上几个。”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说:“那些东西还用写到笔记本上?说上两遍你就记下了。你要想学,我们几个天天给你念,直到你记住为止。”
赵俊良就不再坚持。
怀庆翻看着一只蝎子,辨认了一番公母后说:“‘四踅’里有一个好像没道理。”
“啥没道理?”赵俊良的折服早已让秃子的傲气高度膨胀,他俨然已是这方面的专家了;丝毫也容不得别人质疑,就瞪着眼问。
怀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说:“你看,这第一句‘光场上的墓子’是有道理的,从来没见过那个村的打麦场里有墓子。要是真有墓子,那碌碌就没法碾场——这算一踅。第二句‘厅房里的柱子’也有道理。厅房中间栽个柱子你说碍事不?这也是一踅。第三句‘蛹瓜瓜的嗉子’也对,脖子上吊着西瓜大一疙瘩肉,咋能不踅事?只是这第四句‘怀娃婆的肚子’让人不明白,也就是看着难看点,踅啥事呢?”
秃子立刻发作。面红耳赤地争辩道:“咋不踅事?织布纺线、烧锅擀面,挺着个大肚子,蹲不下走不快,腰弯不下也直不起来,咋能不踅事?”
怀庆说:“那有啥踅事的?就是动作慢点而已。”
马碎牛支持秃子的看法,他说:“不光是动作慢,勉强弯下腰去却连个空脸盆也端不起来。”
赵俊良却猜到了那句话的原始含义。大量古今中外的使他早早地就对性有了比同令人更深层的理解。他看到三个人只在生活的圈子里猜度那句话的含义,觉得有些羞愧。 但他对农村口头传播的这些低俗文化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难得的书本以外的另类知识的补充。虽然粗俗,但也是无数前人对生活的一种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总结。农村人津津乐道于这些含有启发性的知识,不但是娱乐,也是启蒙。至少有些许趣味性——谁又能说低级趣味不是趣味呢?
“‘蛹瓜瓜的嗉子’是啥意思?”赵俊良有意改变了话题。
“连这都不知道?”秃子逞能说:“蛹瓜瓜就是脖子上拥着一疙瘩肉的人;嗉子就是那一疙瘩肉!”
“那叫瘰疬。”赵俊良说,“也叫大脖子病。”
“马跑泉就叫蛹瓜瓜!”秃子坚持原则。
“难道就没有一个文明的四啥吗?”赵俊良又问。
“咋没有?”秃子说,“最没意思的一个是四季云。”
想到四季云彩的变幻莫测,赵俊良兴趣倍增:“咋样说?”
“春云艳、夏云变、秋云淡、冬云暗。”
赵俊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是绝了!准确!——还有啥文明些儿的?”
“还有四硬。”秃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那四硬?”赵俊良急不可待地追问。
“铁匠的砧子石匠的錾、小伙的垂子金刚钻!”
马碎牛和怀庆哈哈笑了起来,赵俊良这才发觉被秃子耍了。但他不怪秃子,秃子虽然语言极为粗俗,但他是以本色说话,毫无扭捏做作的丑态。
马碎牛说:“再不要闹了,管球他是四踅还是四硬呢!说咱的正事。”
突然之间怀庆褪去了笑容,秃子也连忙收敛得意的奸笑,空气顿时沉闷起来。
赵俊良感到奇怪,忐忑不安地问:“啥正事?能——不能说说?”
“咋不能说呢。”马碎牛说:“每年阴历六月二十六马跑泉村都要和豆马村比赛摔跤,只是这二年咱就没赢过。他们说他们代表兴平县,马跑泉村代表渭城市;说咱羞先人呢,一个市居然不胜一个县。你来前我三个正商量呢,眼看六月二十六就到了,又该比赛了;今年再不能丢人了!”
赵俊良问:“在哪儿比赛?”
“就在汉武帝茂陵冢疙瘩顶上。”
“咋选在那么个地方?”
“一年一次的摔交比赛,那是多隆重的事?一定得有个能让大家都服气的人作见证,这个人就是汉武帝。”
“都是啥人可以参加?”
“参赛的必须是小学学生。双方各出五人,五打三胜。”
赵俊良猜度道:“得是豆马村的娃个子高、力气大?”
马碎牛摇头说:“都差不多。也许咱的人还强一些。”
“那咋赢不了?”
“谁知道咋球弄的!回回比下来都是三比二,人家胜。他大那个驴仔蛋,都奇了怪了。”
赵俊良想到了田横赛马的故事。他问道:“双方出场的次序是咋定的?”
“事先在纸上写好上场次序。比赛开始前两家同时把名单交给裁判,由裁判按次序宣读双方上场人员,比赛中途不能反悔。”
“你每年的名单一样不?”
“你当我是瓜子?头一年我排在第一名,第二年我排在最后一名,都是输。年年都遇不上二虎。”
“二虎是谁?”
“豆马村第一员大将。”
赵俊良瞧着怀庆和秃子,怀庆是那样坦然地在观察一只咸干蝎子,他又在分辨它的性别。秃子目光闪烁,躲躲闪闪的。
赵俊良问马碎牛:“名单是谁排的?”
“这两年都是秃子排的——狗日的臭手!肯定是把屎不擦沟子——拿手抠呢!——比赛那天也是他交给裁判的。”
“今年还让秃子排——我保证不会输。”赵俊良胸有成竹地说。
“真的?”三人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马碎牛紧盯着赵俊良的眼睛,他眼里的表情一刻三变,由惊喜到怀疑、又由怀疑到信任,最后却是激动。他伸手掀开了腿上的被子,脚在炕下寻着鞋,嘴里说:“秃子,去叫狗娃和明明,北场上练跤!”
“走,走。”怀庆和秃子附和着。
“你正在养伤——”
“伤好了!”
农历六月二十六日拂晓。
“俊良,该走了。”繁星满天,马碎牛就敲响了赵俊良家的窑门。
赵俊良穿好了衣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窑门外黑压压站着一二十人,高高矮矮一群光头,顿时呆愣。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原来全是马跑泉村的男孩。站在最前边的是今天要上场的五位跤手,后边围着的是一群不具备上场资格的候补人员。
马碎牛埋怨道:“今儿是啥日子,你还睡的这么沉?”
赵俊良笑道:“啥日子?摔交比赛麽;又输不了,急啥?”
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男孩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越往后站的笑容越灿烂,反到是站在前边的五位跤手笑的有些勉强。
“走。”赵俊良随手关上窑门。走到半路,他悄悄地把一张纸条递到了马碎牛手里。
天亮的很快。太阳出来了,东边的天空一片绯红。向西望去,大地色彩斑斓、抹红带绿,一步一色、一步一变。较小的男孩们不容置疑地高声吹嘘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五虎上将却个个神色凝重。
马碎牛看了看即将上场的跤手,问道:“得是都没吃饭?”
“没吃。”秃子满怀期望地抢先叫道。
“没吃。”怀庆和明明也奇怪地看着马碎牛。
“谁这么早就吃饭?” 狗娃嘟囔着。
赵俊良以为马碎牛无话找话。
“好。去吃西瓜。”马碎牛平静地说。
“好啊,吃西瓜!”随从的男孩们一哇声地叫好,人群忽然兴奋了起来,有几个小男孩还高兴地接连向空中跳动着。
赵俊良问:“吃西瓜?到那儿去吃西瓜?”想到沙甜的大西瓜,他的口水泉涌般充盈了口腔。
“你不要管,跟我走就行了。”马碎牛说。
去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赵俊良随着爷爷来到北门口的一个西瓜摊前。这是城里一个较大的西瓜摊,西瓜贩子年年都在这同一个地方摆摊。就是这一次邂逅,使得赵俊良见识了诸多品种的西瓜。原来西瓜不但大小、形状和颜色各有不同,就是杀开后的瓜瓤也让人目不暇给。有红瓤的、有黄瓤的,还有白瓤的。有沙瓤的、有水瓤的还有肉瓤的。有黑籽的、有红籽的,还有白籽的。有大籽的还有小籽的。有大个的还有小个的。有皮厚的还有皮薄的。有一刀能切到底的,还有见刀就炸口子的。要说起西瓜皮的色彩那就更加令人眼花缭乱了-----
“往北拐。”马碎牛说道。
人群折而向北。这些平时极尽张扬的男娃越往前走神情越是紧张,越往前走说话的声音越小,越往前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越往前走那细小的腰就越弯越低。
赵俊良感觉到气氛不对。
马碎牛选择的这条路线是他曾经走过的一条路,这条路的端头有两片瓜地。靠东边的是梨瓜地——城里人是把梨瓜叫做甜瓜的——而靠西边的就是五十多亩的一片西瓜地。他突然意识到马碎牛那慷慨的许诺其实是一次即兴的偷盗宣言。这种行为因为人数上的差异极有可能酿成一次抢劫甚至会演变成一场失败后泄愤式的破坏。赵俊良心情沉重。他不明白:面对偷盗这种可耻行为,为什么没有人反对?不但如此,而且个个都喜不自胜地积极参与?
他喊住了马碎牛也叫停了这支几近匍匐前进的队伍。
马碎牛疑惑地问:“咋了?”
看着这些天真地盯着他看的询问目光,赵俊良心里非常矛盾,但他还是下了决心。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都是学生,不能偷盗。”
马碎牛紧张的表情突然放松了,挺直了腰,不以为然地说:“咳,我当是啥事呢还值得你叫停。这事我们经常干——这也叫偷盗?校长兼班主任屈老师去年春天半夜三更一个人去偷苜蓿还不是让人逮住了?结果怎样?他还不是老师?他还不是校长?他还不是给我们讲‘德智体’的大道理?——就没人把这当个事!”看到赵俊良并不以为然,马碎牛继续开导他:“去年秋天,咱马跑泉一块玉米地被人一夜之间掰了个干干净净!我大气炸了,说是隔壁兴平人干的,他二话不说,连夜晚把全队的社员集合起来——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被他征用了——一人一个背篓,半夜后钻到兴平那边的玉米地里,掰光了他们两大块地。今年春天,二队几十个妇女蹲到我一队的地里抉苜蓿。我大领人把她们包围住,全都给逮了。我大笑嘻嘻地一人骂一句就把人放了,留下的苜蓿全队一分,连吃了三天。我大说,只要是偷吃的就不算偷盗,只是把人饿极了才干的,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的事都不是坏事,都理所当然地能被原谅。咱今天也是同样。谁都没吃早饭,大家又都想吃西瓜,这就是没办法的事。还有,咱吃的是马跑泉的西瓜,又不是豆马村的西瓜,咋能叫偷呢?我问你:你想不想吃西瓜?”
“想吃,但不能偷!”赵俊良坚决地回答。
秃子急了,插嘴说:“不偷就没得吃!”
怀庆连忙更正秃子的错误:“这就不是偷,是拿咱自家的东西——是拿。”
“这就是偷盗行为。要去你们自己去,我直接回家。”赵俊良态度更加强硬了。
赵俊良以退出摔跤比赛相威胁,这让马碎牛很是犹豫。
大大小小的男孩们索性全都坐在地上,大多数人没有主意,只是消极地等待结果;也有几个人的脸色并不友好,瞪着眼看赵俊良怎么办。
赵俊良想到几天前的一个下午,自己跟随爷爷到北塬上挖药,路过西瓜地时,看到瓜地里只有一个席棚和一个人字形的简陋窝棚。唯一在此劳作的人是一个戴着一顶破草帽,顶着大太阳蹲在地里辛勤忙碌的山东“瓜客”李师。他的肤色已经不是家惯常形容的什么紫铜色了,而是实实在在的黑色。精赤干瘦的脊背上满布着珍珠一样的汗水,每一粒汗珠上都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他熟练地一边用瓜铲翻土压蔓,一边打去那多余的岔蔓。在他周围,沿着瓜畦一串串瓜秧整齐排列。那些脉络清晰、绿白相间的酷似枫叶的西瓜叶子在午后的微风中成片地轻轻掀动。每条瓜秧上都结着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皮西瓜。这些西瓜一个个沉稳、骄傲、安静,与欢快跳跃的绿叶共同构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美丽图画。
西瓜已经褪去了幼稚的白毛,瓜蒂和前端形成了两个肚脐般的深窝。赵俊良知道西瓜即将成熟了。但那个满脸堆笑的山东“瓜客”李师却并不请他和爷爷尝一尝。虽说西瓜销售后的收入是瓜客和生产队三七开,瓜客也是对生产队承诺过不能私下请人吃瓜的,但赵俊良认为出于礼节也是应该客气一下的。
李师对于自己甚至不能说句客气话也显得有些尴尬,只是嘿嘿地傻笑;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这是上那儿呀?”爷爷就和他寒暄。
赵俊良看到瓜田里有几个西瓜特别大,奇怪地问:“李师,这几个西瓜为什么比别的西瓜大?”
李师的表情顿时轻松了下来,微笑着说:“那是瓜王——是我的,和生产队没关系——将来成熟后留种子用。再过三五天就成熟了,到时候你和你爷爷来吃西瓜,我请!但吃瓜时要慢,瓜籽儿要留下还不能咬破,那是下一年的种子。”赵俊良当时高兴极了,因为他毕竟从瓜客的承诺中拥有了一次免费吃西瓜的权力。
想到这儿赵俊良说:“不要偷西瓜,也不要糟蹋西瓜。跟我走,我带你们去瓜棚,让李师送几个西瓜给咱们吃。” 男孩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地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走。赵俊良说:“走路看着脚下,不要踩了瓜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