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作品:《春寒五陵原》 遍布关中道的深沟大壑大多十米多宽、二三十米深,上宽下窄、密布植被。其走向均为南北,一般是南宽北窄,与秦岭北麓的山沟相对应,共同营造了关中道的地势地貌。从空中向下看去,密集地像汇聚渭河的毛细血管,又像老人脸上的褶皱,这些密如蛛网的沟道清晰地勾画出远古时代渭河流域滔天洪水的浩荡气势。但它们的指向却是明白无误。越靠近关中道就越宽越深,但真正到了关中道上,他们宽阔浩荡的身姿就在头道原下荡然无存了。老人们说,今日的关中道其实就是远古时代的河床。
马碎牛领着他的伙伴快步向西,与赵俊良的距离越拉越大。
百米外横着一条地上水渠,它高出地面大约两米。在水渠和沟道之间是不久前刚刚被犁翻动过的一小片开阔地,上面生长着一些刚冒出头的零星的嫩草。
走进开阔地,马碎牛他们向着水渠飞奔而去,他们冲锋陷阵般越过了两米多高的水渠,背影一闪就不见了。
赵俊良并不十分在意是否能跟得上他们,他只求大方向不错就行。他慢慢走到水渠边,站在下面饶有兴趣地观察这在城市里永难见到的灌溉工程。它高大浑厚,南北不见尽头。渠岸的侧坡上是坚硬的黄土,似乎是一层层夯起来的。密实的土面上只有几株营养不良的小草半死不活地缀在上边,经昨夜的雨水滋润后有了些许生气。
一阵强烈的腹鸣打断了他观察的兴趣。他苦笑着,紧走几步准备翻越过去。就在这时,赵俊良忽然听见水渠的另一边传过来几只青蛙的叫声。起初声音很小,显然是在受到马碎牛他们的惊吓后经不起禁声的折磨而做出的一次对周围环境的冒险试探。但很快蛙声就恢复了正常。一只声音浑厚的青蛙在偏南一点的地方叫着;而另一只声音稍嫌稚嫩的青蛙则在偏北一点的地方呼应。还有几只青蛙夹在中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咯咯叫着,像是出于礼貌而随声附和。马碎牛他们已经跑远了,它们的叫声逐渐大胆而洪亮,每一个长声中间都夹杂着雄壮的咯咯的喉音。
天哪!这里居然有青蛙,而且是一个青蛙群;即使没有地软又如何?!书上不是说青蛙的肉十分鲜美吗?能抓上十几只青蛙回去,爷爷奶奶该多高兴啊!全家人也可以好好吃上一顿肉了,再不吃肉,就要彻底忘记肉是什么滋味了。一想到细腻鲜嫩的青蛙肉,赵俊良的涎水立刻就流了下来。
但书上同时又说,青蛙是保护庄稼的益虫。怎么办?捕猎还是放生?赵俊良陷入两难。文化的熏陶和知识的教诲此刻与残酷的现实交替折磨着他尚不完全成熟的灵魂。他倍受煎熬。青蛙又在催命地鸣叫,赵俊良倍感心力交瘁,他强迫自己沿着精心选择的思路顽强地说服自己。
是啊,作为益虫的青蛙是应该保护,但保护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庄稼吗?或者,仅仅是为了保护而保护吗?保护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在让人类忍受难耐的饥饿和猎杀几只并不会造成种群灭绝的动物之间,大多数人又会怎样选择呢?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他们在城里侥幸没有浮肿已是万幸了。自己又正在长身体,获得青蛙的营养,其重要性怎么估计都不为过。两年了,全家人都被“食”这个字折磨的痛苦不堪,亲情在痛苦中闪光却也时时面临着残忍的考验,为了维持人类的尊严,猎杀几只青蛙真的过分吗?城里有人饿死了,还多次发生过抢夺食物的事,难道此刻不正是作为低等动物的青蛙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去为人类的苦难而光荣献身的最佳时机吗?
赵俊良很快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代表,跨越面前这道涉及良心与是非之坎虽然有些艰难,但猎取几只青蛙养命确实并不为过——尽管他的头脑深处对这个结论并不积极认可。
一旦跨越了心理障碍,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赵俊良小心翼翼靠近水渠,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刚爬几步他停了下来。他担心自己的脚步声惊散了青蛙。他也需要时间来谋划战术:如何才能切断所有青蛙逃生的退路。
周围除过蛙鸣简直就是真空世界,赵俊良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嘣嘣跳,他太紧张了。血管里快速涌动的血液鼓胀的他全身抖动,过度兴奋的神经让他觉得全身发软难以施展爆发力。他必须将这两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消除,以便使身体达到最佳状态;他不能失败。他不敢想象抓住青蛙后的激动景象,他也不敢想象当热气腾腾的青蛙肉端上桌时全家人惊喜的目光。对面的青蛙就是他的宝藏!对面的青蛙就是他此刻生命的全部意义!他还要记住这个地方,他还要再次回来接受好运。他向两侧看去,周围没有人。很显然,马碎牛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他们早都走远了。真是万幸!
决不能辜负这天赐良机,该动手了,切莫错过机会!也许是太兴奋了,赵俊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水渠晃动起来。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此刻,他更不敢贸然翻过水渠了;虽然他的头已经和水渠顶端处在同一高度。
一阵“咯咯”的鸣叫声后,传入耳中的蛙鸣似乎成了邻里间含糊的对话。
浑厚的声音叫道:“呱——呱——,我娃。我娃——白。”
稚嫩的声音似乎在回答:“呱——,我娃。我娃——黑。”
哪个浑厚的声音好象又说:“呱——呱,咱俩换了、咱俩换了。”
哪个稚嫩的声音断然拒绝:“我不!我不!”
赵俊良猛摇一下头,他希望摆脱这无稽的幻听。果然,雄壮的青蛙声又恢复成正常的呱呱声音。赵俊良苦笑一下,他深深地知道,在刚才那种迷乱的精神状态下,要想抓住青蛙简直是异想天开。他庆幸自己的冷静。但好景不长,那折磨他的幻听又出现了。青蛙的鸣叫声渐渐又变成了人类的语言。
“瓜——娃,瓜娃!”
“不瓜不瓜!”
“说啥说啥?”
“瓜娃颡大,颡——大。”
他被这种神奇的声音刺激的忘乎所以,他甚至怀疑在农村神秘荒野之处,这种神奇的事情就应该出现。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一跃而起冲上水渠,一步大跳就跨了过去!其爆发力之强猛以及超发挥的敏捷是赵俊良在体育课考试时都难以达到的。
他借着惯性冲下对面的斜坡,瞪着车灯一样雪亮的眼睛贪婪而紧张搜索,但他看到的却是马碎牛五人躺在水渠边嘲弄的笑容。五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秃子还故意捏着并不明显的喉结“咯咯”了两声,奸笑道:“瓜——娃、颡大。”
赵俊良收不住脚步,踉跄着从马碎牛和秃子之间冲下了渠岸。马碎牛他们早已一跃而起包抄了上来,迅速地把他围在中间。
马碎牛抢上一步一把夺过他的竹蓝,看都不看随手丢在一边,先骂了一声:“瓜怂闷种!”紧接着大喝一声:“放倒!”那个严肃的男孩和那个腼腆的像大姑娘一样的男孩同时豹子般跃起,两人突然从两边夹攻抓住了他的肩膀。赵俊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两个面相温和的男孩,动起手来是那样的迅雷不及掩耳、那样的果断无情!还没闹明白是咋回事,两条腿就被他俩一边一个用腿缠住,使个“麻花缠”的摔交动作,赵俊良就丝毫也动弹不得了。两个人夹着他,面对着马碎牛等候发落。
马碎牛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问他:“知道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只觉得身旁那两个缠着自己腿的家伙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一左一右两条麻杆般的细腿上,他不但丝毫动弹不得,甚至觉得两条腿马上就要被压断了。
他急忙回答:“知道。”
“那你知道马跑泉五虎上将麽?”
赵俊良具实回答:“不知道。”
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马碎牛说:“好,今天就让你知道。”说完,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男孩会意,约好了似的腿上一用力同时向前一挑,赵俊良忽然就两脚离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两个人并没有因为他摔倒而停手,反而分别压住他的双肩和两只手,然后又不动了。
赵俊良吓坏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河南蛋”?还是因为刚才轻视他们而转身走开?他忽然想到无意中炫耀过铅笔刀的锋利,引起了马碎牛的兴趣,也许他们是觊觎自己的铅笔刀?急忙说:“铅笔刀送给你,不要欺负人。”马碎牛犹豫了一下,背着手走到跟前,伸手从赵俊良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铅笔刀,拉开后用大拇指篦了一下刀刃,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说:“好险!我差点把你这件武器给忘了,多亏你提醒。铅笔刀不错,但我不要!只有你们‘河南蛋’才伸手要别人的东西。”他捏着刀尖一甩,那刀子就呼呼旋转着飞了过来,“嚓”的一声插进赵俊良耳边的土里。
赵俊良惊的魂飞魄散!他想既然不是为了要刀子,也许就没事了。可他奇怪:压着自己臂膀的两个家伙为什么还不放开手呢?难道他们还在等待马碎牛下一步的指令?难道后边还有更为可怕的行为?马碎牛趋上几步,满脸的坏笑。他看一眼赵俊良,嘿嘿一声,再看看他的同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赵俊良的两腿,突然变脸,毫无征兆地高叫一声:“脱!”刚才还站在马碎牛左右两侧看热闹的两个面相凶恶的男孩猛扑上来,被马碎牛叫作秃子的男孩手脚麻利地解下了赵俊良腰里的皮带,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曾谋面的家伙,随手丢在了一边。两人拽着裤腰一拉,“唰”地一下,外裤就褪在了脚脖子处;顺手一撤,裤衩也被拽到了小腿上——赵俊良腰部以下全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赵俊良惊呆了!脑子“轰”地一声巨响,差点失去了知觉。他又羞又怕、又怒又气,他惶恐万分地想呼救,但却深信获救的可能性为零。这里的环境是事先选好的,即使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他恐惧极了,但绝望的情绪却让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彻底放松了下来,像一条遇见老虎后软瘫的狗。
那个块头很大、粗鲁莽撞的家伙两只大脚就踩在赵俊良两脚之间的裤子上,紧逼着的他两条瘦腿让他动弹不得。马碎牛弯下腰来,目光只在赵俊良两条腿上扫来扫去。他仔细观察赵俊良的小腿、大腿,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大腿上的肌肉,又戳了戳小腿上的肌肉。神色茫然地抬起头来,迷惑地问身边的伙伴:“咋回事?他咋一点也不浮肿?不是说城里人都浮肿吗?”
其他四个男孩也认真看了赵俊良的腿,也模仿着马碎牛的动作分别在赵俊良的腿上戳来戳去,在确定他并不浮肿后也有些茫然不解,随即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有那个头上有几块斑秃的男孩却转移了关注的目标,他用手拨拉了一下赵俊良的生殖器后一脸怪笑,邪恶地对自己的伙伴说:“人都说‘川四两、陕半斤,河南的家伙斤打斤。’我看他这三大件也不见得比咱大。”其余四人就笑。也许是贪顾听话,几个人手上的劲就松了许多。赵俊良猛然一挣,甩开了他们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那个踩着他裤子的男孩就退到一边,赵俊良急忙提上裤子站了起来,找回了自己的皮带系上。当他拣回自己的小刀时,背对着这群农村孩子,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痛恨他们。他们有什么权利侮辱别人?难道他们不懂得对别人人格的侮辱也是对他们自己人格的亵渎吗?难道他们不懂得一旦随意侮辱别人成为一种通则,他们也有被侮辱的可能吗?难道他们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吗?
“一群蠢货!一群野蛮的东西!一群土匪强盗!”
但他又有些伤心,因为他是把他们看作是自己未来的朋友的。
他觉得就像死过了一次一样,心情灰暗到极点。然而他又愤怒到极点。望着杳无人烟的原野他想大哭一场;看着面前几个狰狞强横的男孩他却止住了悲痛。他不想示弱,他们会更加看不起他。一旦他们认为他懦弱可欺后形成习惯,就会常常对他施以暴力。他甚至对于刚才不由自主流出的眼泪也认为是一种耻辱。他立刻擦掉了它们。
他想给他们讲“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却深知那结果只能是对牛弹琴,只会招致更大的耻笑。他想告诉他们,文明比暴力更有力量;但却知道他们只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并加以嘲笑。他们甚至会举出眼前的例子,现身说法来证明“速效”只能是暴力的成果。
他什么也没有说。心里沉甸甸地,胸腹间憋着一股怒气还憋着一股悲哀的凄凉之气。他无法将它们排遣出来却也不想让它们憋炸自己。他审时度势后想尽快离开他们,离开这个让他蒙受极大屈辱的地方。他强压下哀伤与委屈,沉着脸严肃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碎牛不笑了,奇怪地看着赵俊良,说:“放心,除过秃子,我们没人想看你的牛牛子——我们都有。我们只是想看看你的腿。听说城里人饿的个个都浮肿,一个个的腿都是黄亮黄亮的。还听说你们腰肿的像碌碌,大腿肿的像面口袋。你就怪了,腿细的跟麻杆一样——你为啥不肿?”
马碎牛询问时神情充满了疑惑真诚。他问话的语调平和而认真,像是在和赵俊良探讨一个让人迷惑不解的学术问题。
赵俊良闻言肺都要气炸了。一场让人终生难忘的奇耻大辱仅仅是为了验证一个荒诞的传言!一次剥夺别人人身自由的暴力行为仅仅是为了满足对于道听途说的好奇!为了验证某种子虚乌有的说法就采用这种粗鲁、野蛮的手段摧残人的**和灵魂------欺人太甚!这些农村孩子没有把他当作是和他们一样的同类;他们也用自己的行为标明了双方悬殊的社会地位。
悲哀中他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仅凭一些扑风捉影的传言就断定城里人个个患有浮肿病,这种想法是多麽的幼稚可笑。想到要和这种人长期相处,他不寒而栗。这让赵俊良不由得想起了城里的伙伴们。他们讲道理、懂礼貌。尤其是他们都很尊重自己这个班长。佩服自己的学习成绩,喜欢听自己讲那些说古道今的故事。他满以为在乡下也一样会受到欢迎,没想到------赵俊良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后悔到农村来了。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农村孩子,以后漫长的岁月该如何度过啊?他自认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如果他们好好说,自己肯定会拉起裤腿让他们看的,也会告诉他们,并不是每一个城里人都是得了浮肿病,那大多都是一些爱护孩子的家长长期节食的后果;另外还有一些人得了更为可怕的黑瘦病却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的。
赵俊良猛然醒悟,离开自家窑洞对面的土坡,谎称这里有很多地软然后动手,是怕被人看见他们施暴和防止自己呼救;冒充青蛙把自己骗过水渠,是因为这里更加隐蔽,西边的冢疙瘩和东边高出地面的水渠使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盆地。马碎牛一发号令,另外四人就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地脱下了自己的裤子,速度之快甚至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在受惊后应有的反应都跟不上,这一切都说明这次行动显然是事先预谋和精心策划的!
“卑鄙!无耻!”
赵俊良认定他们是一群坏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是好学生。
他清楚地看到双方体力上的差距远不如在教化上的差距。这些人没有道德观念,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更不去掌握什么分寸!道德和法律已经成了他们的奢侈品了。他们说干就干,只关注目的却不择手段。这些人的行为也让他尝到了弱势生命任人欺凌的无奈和欲哭无泪的悲哀。他只想尽快离开他们。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整好了衣服,默默地拾起了那被他们集体蔑视的小竹篮,强忍着眼泪,把痛苦压在心底,平静地扫了他们一眼走了。那个叫秃子的男孩还在他身后抑扬顿挫地大声嘲骂:“大——颡——有宝,跟女子娃赛——跑;赛跑第——一,得个手——表;手表打——咧,把大颡气咂——咧。”
赵俊良走的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忍受侮辱是多么痛苦,埋藏情感又是多么艰难!但他确信自己做的对,做的理智而得体。
当他走过马碎牛身边时,他感受到了马碎牛那有些奇异的目光。这目光告诉他:他虽然受到了侮辱,却决没有被轻视。
对屈辱的反抗,理智要比卤莽更能维护尊严。
赵俊良没有说一句话,但马碎牛却明显感受到了千言万语的谴责;赵俊良的眼光是平静柔和的,但马碎牛却感受到了锐利的锋芒和空前的怜悯。赵俊良走了,但他从容的气度却使马碎牛狂傲的自尊遭遇到难以理解的猛烈的冲击。他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而那个“河南蛋”的形象却高大了许多。
但他还是觉得赵俊良的行为不合常理。
“县道娃就是怪,遇事不生气,还遇事不还手。要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