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作品:《三昧塔》 曹全有就是这样对付宋冬莲的,笑眯眯地瞅她、温和地骂她,这一招灵验得让曹全有自己都感到吃惊。果然,宋冬莲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一摔手回了居舍。
曹全有的脸上荡过一抹自得的笑容,然后提着野兔自顾走出院门。
雪还在漫不经心地飘落。东太平村中心的这条千米长街,被雪花遮去了许多坑坑洼洼和不好看的东西,显得比以往干净了不少。只是几乎每家每户的院门旁还沤着大小不一的粪堆,雪又给粪堆披了一层薄薄的白,让人产生着一种怪异的视觉效果。好在这下雪的日子,空气还是挺清爽的。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曹全有觉得有一种愉悦、畅快的感觉,不禁随口哼出一段颠三倒四的地秧歌来:
天上跑的是疥蛤蟆
地下飞的是黑老鸹
你们说俺唱的颠倒啦
漏肠(痔疮)就害的那个口上啦
哼嘿……
迎面碰上人,他问一句:“没吃咧?”对方说:“没咧。”然后他就继续哼唱着走。接近街中心的一户人家在屋后墙上开了一个窗户,窗户里面摆着各种杂货,是个小卖铺。曹全有走过去,上了两层砖砌的台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看不见里面有人。他敲着玻璃叫唤:“人咧、人咧?”叫着敲着,见里面夹墙上的门帘一挑,尚积德满脸是笑地问着“买甚咧买甚咧”来到窗前,哗啦一声把那扇能够推拉的小窗推开了。曹全有问:“老婆咧?怎还用你亲自售货?”尚积德说:“老婆在里头做饭。”又问:“你要甚?”曹全有说:“取上两瓶橘子、两瓶苹果罐头。”尚积德就转身去取。
尚积德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后来不“赤脚”了,却舍不得撒手这份美差,仍然背着个破旧的医药箱出东家进西家给乡亲们输液打针治个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他挺好学的,孜孜不倦翻阅医书,翻成了近视眼,便配了副眼睛戴着,使得他白皙的脸面上多了一种独特的气质。这个人看得面善,却好像不大规矩,他自己就在男人们堆里夸海口,说村里婆娘女子们的手手和屁股蛋蛋他都是摸揣过的,谁的黑谁的白,谁的细嫩谁的粗糙,他也很清楚。男人们就骂他,说你妈的你也摸揣过?他说当然当然,俺也给俺妈输液打针咧嘛!
曹全有的嘴闲不住,问尚积德:“今儿没去揣摸人家们老婆的手手?”尚积德把罐头装在个塑料袋里递出来,说:“揣摸你老婆冬莲来,她娇声嫩气地告俺说大腿根根那里不舒坦咧!”曹全有大嘴一张笑了,骂说:“尚积德你个不积德的东西!”提上东西要走。尚积德说:“钱、钱……”曹全有说:“俺老婆你白揣咧?相抵了!”走了几步却回头又说:“记住帐吧,俺姓曹的甚会儿短少过人钱,瞅吓得个你!”
尚积德猜想曹全有提上罐头和野兔是要去柳梦絮家,可是看他走的方向却是和柳梦絮家相反的,就把个脑袋斜贴在窗子上看。看见曹全有一手提着野兔,一手提着装着罐头的袋子,往前又走了三四十米,就停在了一处临街的院门前。院门可能关着,曹全有的两手里又提着东西,就斜着身子用膀子扛,扛开了院门,身子一闪就进去了。
尚积德扭了扭有点困了的脖子,自语一声:“狗日的曹大头,又巴结支书去了!”
天冷,老魏支书正一条腿弓、一条腿盘地坐在热炕头上和站在炕下的老伴说话,听见街门响,扭头看着窗户外面,看到是曹全有来了。老魏支书的老伴就迎了出去。老魏支书的老伴是个利利索索的农家女人,头上戴了个粗毛线织的圆帽帽,帽帽下露出来的头发抿得光溜溜的。腰里系着一条碎花的围裙,就是当地人叫的围腰。围腰很干净,也很贴身的。像所有会持家的女人一样,她的围腰只有在出院门的时候才摘下,只要在家,围腰就不离身,很方便擦手和做家务的。看一个农家女人会不会操持家务,看她的围腰就能看出个**分。村里的窑洞前一般都有一层台阶,砖砌的,面积比通常的台阶宽,土话叫圪台。支书的老伴笑盈盈站在圪台上,两手却挽在围腰里,说:“全有你过来了?”曹全有说:“来了来了,”把野兔和罐头递过去,“婶婶你收拾收拾吧,俺要在你家吃饭!”支书的老伴说:“吃就吃吧,还要弄东西来做甚?”曹全有却就进了门。
老魏支书给他递了烟,又把一只剪去了上半截的空键力宝罐放在他坐的炕沿边,给他当烟灰缸用。支书的老伴随后进来,手里提了一只灌满凉水的铁皮汆子。这里的乡村人和城里人一样,都是在三昧塔下生长的,讲究也是大同小异。铁皮汆子是三昧塔下人家用来烧水的,长桶状,直径约三寸余,在靠圆口处长一弧型的把儿。把清早担的井水灌入汆子,从灶台口把汆子斜斜插入灶膛的碳火中,仅几分钟,水就沸了。用汆子里的开水沏一壶茶,剩下的水灌入暖水瓶。然后再给汆子装水,再置入灶膛。这里的人们喝茶是个习惯,虽然不太讲茶道,但却是有讲究的。这可能与茶的来源和饮茶习惯的形成有关。这里的土地长不出好茶树,所用茶叶均从外地来。即使日子过得清苦,但待客仍不离茶。只是茶的档次差些,就喝那种土话说的“圪枝”茶。所谓“圪枝”茶,比火柴棍儿细一倍,长短约火柴棍儿的六分之一,色泽深红,一小节一小节的,真的是“枝”,就称“圪枝”。其实这茶不是茶叶,是茶枝。茶枝不好沏,见水不软,也不下沉。因就得用开水泡或熬。家里的女人们每每在瓷质茶壶里放一把“圪枝”,开水泡了,然后把茶壶座在灶台上的砂鏊里,慢火熬,熬多长时间是不在乎的,壶里的水不沸不溢,却始终是温的。这茶浓度较大,呈棕色,时久不喝,凉了,面上就结一层薄皮,油似的,因此得个别名,叫“皮茶”。“圪枝茶”和“皮茶”都是茶,客人来了先敬茶。这个讲究是不能丢的,丢了讲究就丢了面子。茶壶和茶杯用得久了,多有破损;破损不扔,扔了旧的,买不起新的,就以干净来弥补破损的缺憾。在这里,像曹全有的老婆那样的女人不多,女人们大都善勤俭理家、会待客,茶具虽然破损,但是洗得绝对地干净,展示着她们的细致和殷情。支书的老伴把汆子斜斜插入灶膛的碳火里后,在围腰上擦了擦手,从砂鏊里端了茶壶对曹全有说:“给你重沏上些吧。”曹全有说:“婶婶快不用浪费了,你收拾饭菜吧,俺又不是外人,还是自己倒上喝吧。”支书的老伴脸上笑笑的,说:“随你、随你……”边说边一手捉了壶把儿,一手轻压壶盖,让茶壶嘴离茶杯五寸余,倾斜,茶水出,听得见水入茶杯时叮叮当当的音儿,音儿渐止,看杯里茶水却是不太满的,离杯沿还有一二公分。这也是个讲究,叫做“浅茶满酒”。茶太满对人不敬,酒不满不敬人。有客人或亲戚来,先要敬茶,就是这“浅茶”。若是在冬季,女主人还会请你坐在靠近灶台的炕沿上、或者“火火头”。“火火头”就是离灶台最近的炕洞表面,冬天坐最舒服,据说,暖暖地治痔疮呢,也就是老魏支书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有更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在炕中间摆一只精致的小方桌,宾主围桌盘腿而坐,由女主人在炕下款款走动,边说些软语美言边端茶倒水。
曹全有感叹着支书他老伴的这份麻利,心里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宋冬莲,又不想让宋冬莲坏了他的心情,就喝一口热茶水,问老魏支书:“这几天也没见你出来,身子还行?”
老魏支书说:“离死还远咧。你这几天忙甚?怎又想起来俺家喝酒了,又有甚事要俺办咧吧?”
曹全有说:“瞅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平时也常过来咧嘛。”
老魏支书说:“俺还不知道个你?“
曹全有就嘿嘿嘿嘿地笑着道:“俺还是先帮俺婶褪剥野兔去吧,那东西费手,不好弄咧。”他的鬼心眼多,他是要等吃饭喝酒的时候才说事情的,老魏支书吃上饭、喝上酒的时候兴致好,那样就容易说成个事情,现在贸然去说不太合适,如果老魏支书一口回绝了,那就连这顿酒也喝不上了,得不偿失。
老魏支书看看曹全有,不再说话。曹全有就喝完了杯里的茶水,起身去了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