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棉里针
作品:《金莲别录》 第六十五章棉里针
这修行之事诚如磨刀之功。若是磨刀石太硬,反而容易破坏刀刃。理诚年纪幼小,若是由一个大大的邪教来磨他,恐怕适得其反。尤其是理诚性子坚韧,往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怕便是迈上一条追求力量之途,这却是吴尚道所不乐见的。
至于那些被杀的人中是否有无辜者,却非吴尚道所想。这世上有谁是真正无辜的?又有谁是真的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吴尚道当夜在城头题字,面纱之下便带着浓浓的苦笑。站在他这个境界的人最是尴尬,退一步是人间幻象,进一步是大道自然。退一步自己不甘心,进一步……却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却又正是进一步的执念方才进不得。
吴尚道有些事过来人看着放下很容易,当局者却难以在朝夕之间捅破那层纸。这便是理上明心易,事上见性难。
这其中万千心态却不是能对他人道的,故而义父问起,吴尚道也只能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石木固然难以明了,却能理解。若是让他为了吴尚道去杀人,别说三百口,就是三千三万又如何?
大道正是极为自我故而无我,故而《阴符经》方说:“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其理融通,可见一斑。
“不过你也放心,我已经交代了理灵,不可出去乱说。”石木护住理灵,对吴尚道道。他明知吴尚道并没什么不放心的,这么说只是怕吴尚道责罚徒儿,故意用来堵吴尚道的嘴。吴尚道也知道理灵必然不会“乱说”,似他这般机心沉沉的,只会将这等私密之事当作筹码,留待日后有用时才用呢。
若论聪明材质,理灵如千里驹,理诚如灶头犬。前者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后者却是教一知一,反应迟钝。石木本以为吴尚道必然喜欢理灵,哪知与理灵接触之后才知道吴尚道竟是“偏心”理诚的,很是不解。吴尚道却道:“我收弟子乃是为了薪尽火传,并非教什么状元榜眼,要聪明有何用?正道修行,清静是根本,笨人蠢人了无心机城府,故而容易入门。理诚就是太过聪明,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倒误了卿卿性命。”石木听了大有感触,回想起自己度关的最后关头,换个痴呆些的,愚笨些的,想得少些的,或许也就过去了……
“而且我有什么偏心的?”吴尚道无奈笑道,“我说一便是一,故而理诚也就得一。理灵却深挖死掘,非挖出个二三四五六不可!那岂不是南辕北辙么?”
石木知道吴尚道所言不虚,但是看看理诚一脸诚恳却少了灵气,总是不如看理灵那般顺眼。吴尚道也深为感叹,因为这世上的师父多是好聪明美质,清静之教方才变得另类了。
这谷中与世隔绝,资粮丰足,原是个养身炼体的好地方。却因为远离红尘,反倒不适合炼心。眼下两个徒儿都在清平地基的阶段,光是这等隔世生活实在不妥。吴尚道正打算寒冬退尽时带徒儿们出去游走,却不料故人来访,不得不劳心改了行程。
这故人不是别个,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赤明教主。
他这次来却是一身儒服,引着七十二门人,坐了百乘高车,浩浩荡荡来的。这若是在后世,其震撼力无异于开着一百辆凯迪拉克去拜访住在贫民区的老朋友。当地官府派出了三百多壮丁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居然将青石路铺到了葫芦谷外。
石夫人自然大怒不说,便是石木都动了嗔念,恨不得打出去。不过人家也是奉命办事,自己又没有此处的地契房券,于情于理都没有干涉的道理。不等石木纠结完,那些民夫丁勇在术数搬运的帮助下,只三天功夫便将工程干完了。
吴尚道领着弟子出门一看,原本隐在瀑布里的入口,硬生生被上游新筑的河坝暴露出来。又有术士用法力运送木石土方,给这葫芦谷的入口安了个大大的山门。这比修路还要快,只大半天便成了,上面还不伦不类地挂了块空白匾额,像是等人题字一般。
吴尚道见到赤明时,笑道:“道友这是要夺了寒舍去住么?”赤明微笑回礼,身侧便有一穿着红袍官服的官员碰上书卷,却是朝廷将此地方圆百里归于吴尚道的文书。紧接着又出来两个宦官模样的人,指挥杂役排了香案,扯着公鸭嗓子宣读圣旨,敕曰:有高真隐修吴至真者,道德精深,动感天地,特封为“佑国启圣清虚妙有阐教大真人”,又赐下白璧九双,黄金百两,三天九霄金丝道袍三件,服紫,面君不拜。
吴尚道冷冷看在眼里,也不说话。那宦官唱完,双手将圣旨递与赤明,躬身退下。赤明把玩着手中的圣旨,道:“道友,可随学生入京面圣?”吴尚道淡淡道:“一介山野人,还请莫要玩笑。”
赤明收起圣旨,笑道:“出来时我便知道友绝不会收,呵呵,无妨,反正皇帝也没见过道友。这圣旨便且借与学生了。”他这意思便是说,日后你知道有这么回事便可以了,用不着亲自露面。吴尚道也不管他,反正又没身份证,他弄帮人爱干什么干什么,与自己无涉。
“道友此来,莫非已经位极人臣了?”吴尚道环视赤明的阵仗,嘲讽道。
“学生改了个名字,一不承想竟做了当世鸿儒。”赤明笑道。
“哦?”吴尚道再仔细看赤明服色,见他果然穿的是布衣,不由佩服他的远见。无论皇帝开了多大的价码,一着官袍便等于货与帝王家。固然能搏个仕林名望,却丢了为帝王师,为天下士子之师的超然地位。对于赤明的野心而言,可谓是得不偿失,自然是不肯去做官的。
“呵呵,赤明乃是道号,用于俗世不妥。”赤明笑道,“学生早年间弑父杀母,与俗世绝缘,故而新起了个名字。”
“哦?敢问尊姓大名。”
“赤者,朱之源也。故而学生以朱为姓。”赤明微笑道,“明者,熙之本也。故而单名一个熙字。字元诲,取玄元广诲之意。道友意下如何?”
吴尚道虽与赤明讲过后世学说,却不曾提及程朱阳明之名。这“朱熙”却是赤明自己想出来的。吴尚道听了之后也是迷茫胜过震惊,这到底是一再的巧合还是暗有天意周旋?
“我以理学为体,托名儒门。又立心学为教外别传,效仿释氏,以教广教,道友以为如何?”朱熙负手而立,望向吴尚道。
吴尚道微微闭目,道:“你要逼我出山,何狠毒至此?”朱熙借着自己在朝堂的威势,硬生生封了个狗屁真人给吴尚道,让群僧嫉恨。再透露吴尚道的身份,只需说起九华山闹事的乞丐,恐怕修士之中无人不晓。最狠一招便是大张旗鼓来给吴尚道家装修门面,深怕和尚们找不到,还特意煽动沿路百姓前来觐拜当世仙真……
吴尚道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这葫芦谷却也是毁了。尤其石木本就不见容于佛门,只是佛门暂且没腾出手来收拾他而已。现在父子两人都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再不回避一下恐怕要吃大亏。
“望道友见谅。”朱熙持礼道,“京城虽大,难容两教。只需道友出头替我顶三年。三年之后皇帝猝死,皇子以冲龄登基,儒生占据朝堂,百姓尽皆去人欲,存天理,那时便是天下道风兴盛之时!”赤明处处言道,仿佛也是道门中人,却与吴尚道背道而驰。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却因为互成道魔,也不去深究此节。
朱熙又见吴尚道默然不语,上前低声道:“道友何忍让金莲埋没尘土之中?”
吴尚道拂袖而归,再不多言。
朱熙见吴尚道回了洞府,嘴角微扬,下令破土动工,竟在葫芦谷外不足一里处造起一座祠堂,供的乃是东华帝君,配祀钟吕二仙。又教下弟子换了道袍,整日走街串巷蛊惑民心,宣扬吴神仙的道法精深。
这年头的大众舆论全靠人多嘴杂,吴尚道一家子都上街辟谣也顶不过朱熙的一句话。
“师兄,要不然咱们先避避风头?”小倩见吴尚道回来后面色不善,上前劝道。石木夫妇心中恼赤明的狠毒,却又束手无策,只等吴尚道说话。吴尚道凉了许久,叹道:“天下之大,实在无我容身之处。”
“实在不行,咱们去翁仔山那儿躲一阵。”石木也深叹道。
“若说躲一阵,青城峨眉,到处都有地方能躲。”燕赤侠连连摇头,“怕就怕这‘一阵’也太短了些。”
“有道是大隐隐于市,不如去傅家府上暂避风头?”聂小倩想起了某人,脸上一红,试探问道。
“咱们能去诸暨山么?”理诚突然道。他听小九说起过诸嵇山上的种种趣事乐事,心中向往,不自觉便冒了出来。小倩轻轻拍了拍理诚后颈,让他不要插嘴。理灵看在眼里,心中不由生妒:还说不是好女色!不就是想去看你那个小美女么!偏就师父护着你!
众人却见吴尚道连连摇头,心中不由有些焦虑。正当此时,只听外面一声牛吼,宛如雷霆,几乎将山石震动。
“总算来了。”
吴尚道长出一口气,步下御风,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