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分别心
作品:《金莲别录》 第六十二章分别心
“师父!”理诚练完了字就在街头玩耍,道听途说朝廷要灭道门,急冲冲赶回摊子向师父报告道:“徒儿听说朝廷要灭道了!”
吴尚道写完联句,转头朝徒儿一笑,又垂头写起一张扇面,正是买家指定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理诚见师父不为所动,忍不住道:“师父!监院他们不会有事吧?”吴尚道笔下不停,笑道:“灭道?大道包含万有,谁能灭?”理诚急道:“他们固然不能灭道,却能杀道士啊!”吴尚道终于停下笔,大笑道:“那些连换衣服都不会的道士,死几个也是好事。”道者讲究动静得宜随缘而化,拘泥于一宫一观,宁死不愿脱下道袍的道士固然可敬,却只是后代道士坚定道心的标本,与大道真义却离得太远,所以吴尚道说死几个也是好事。
理诚虽然每天都被师父的怪异思想颠覆,却诚心诚意信任师父,即便自己不懂也不去质疑。他听师父说得坚决,也只能帮着收拾字摊。
到了正午,日头当空,长安街头人迹渐少,吴尚道索性收了字画摊子,寄存在旁边的店家,带着理诚继续逛这长安城。理诚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对那些支街小巷都有兴趣,还常常看着人家的楼台发呆,若不是城墙不能上,恐怕他还要上城墙上走一圈呢!
吴尚道却想起上次到西安的情景,当地的师兄热情款待,四个人喝了六斤白酒。那时真是少年疏狂,现在却连个放开喝酒的人都没了。修道到了人情淡漠的时候总会有无尽的寂寞,看看前后都是人,却没人能走在自己身边。走在前面的人,自己不懂。走在后面的人,不懂自己。这股浓稠的寂寞如何才能化去?
两人在小巷中走着,听到前面一个童声高唱着一首怪歌自娱自乐:“辣馍.喝了很辣.多了爷爷……婆卤姐弟,萝卜裸爷~扑踢杀锤婆爷……拿馍洗姐的锤,一梦屙痢爷……”那声调却像是寺里的梵唱。
理诚听得好奇,怪道:“师父,他这唱的什么?”吴尚道侧耳听了良久,忍俊不禁道:“是变了味的大悲咒。”不一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褴褛,嘴里叼着一根苇草,唱着:“拿了锦席,番茄落也。”从小巷走了出来。他见到吴尚道师徒便停了脚步,拿一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个生人。
“我好像见过你。”那少年突然道,“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皱眉苦想,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是道士!昨晚的道士!”吴尚道从他眼里看到的却是兴奋和激动,全然没有丝毫恐惧。
理诚却不明所以看着吴尚道,又看了看那个比他略大些的男孩。吴尚道见那少年不住拿眼睛瞄自己的脚,每瞄一次便多了一分坚定,知道是昨天自己没有换鞋让他认出来了,也不分辩,拉着理诚便要走。
“神仙!”少年猛地跪在地上,高声求道,“神仙收我为徒吧!”
吴尚道摇了摇头,抬脚便要走。少年抱住吴尚道的小腿,凄声道:“神仙!求你收了我吧!我自幼无父无母,被人欺凌,求神仙大发慈悲收了我吧!”吴尚道轻轻抬了抬脚,道:“你的缘分不在我这里。”少年恸声大哭,连连哀求,连理诚都被他求得鼻酸。
“师父,就收了他吧。”理诚轻轻拉了拉吴尚道的衣角。吴尚道看了看理诚,又看了看那少年,仰头叹了口气,对理诚道:“这是你说的,这话你要牢牢记住。”理诚疑心这里有什么玄机,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吴尚道又对那少年道:“你叫什么?”那少年见神仙肯收录自己,连忙磕头道:“禀师父,弟子姓陈,行二,街坊们都叫我二子。”吴尚道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陈二道:“还有哥哥和姐姐,爹死前把姐姐卖了,哥哥去投了军,再无音信。”吴尚道点了点头,道:“有些事明知徒然却还是要做的,便赐你道名理灵,随我走吧。”少年大喜,连忙四跪八叩拜了师父,站到吴尚道左侧,与理诚并列一笑。
理诚隐隐又觉得自己似乎做了错事,师父收录这弟子全然没有当日对自己那般温柔和蔼,而且赐了道名却没有解名诗也是奇怪。莫非这人不该是我的师兄弟?理诚默然不语,全然不在乎理灵的兴奋。
理灵乃是赤贫出身,一个小小的窝棚里只有一条脏得不见本色的被褥。吴尚道带他去澡堂洗浴干净,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整个人都出落得机灵非常。
“理诚,你入门早,要知道约束师弟。”吴尚道让理诚捧了葫芦和宝剑,又让理灵背了包袱行囊,道,“理灵,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俗人一心攀高处,道者却要守弱处下。以后你要多听师兄的话,时刻约束自己。”理灵口称遵命,心中却道:我哪管你那么许多,我只要学得你那飞天遁地御剑杀人的本事就行了。
吴尚道哪里会看不透理灵的那点心思,若是点出来却徒然无益,更怕会适得其反,便也不去说他。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固然有理诚这般死也要拜师的傻子,更多的人却是将金丹大道视作狗屁。
“凡人者,图一时之乐,呈一技之长,耽得百日之不快;为道者,息一时之欲,隐一心之巧,免却一世之无妄。”吴尚道目光扫过两个徒儿,只觉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了,却见理诚一脸恍然,理灵却貌似恭敬。其间区别,便是个人天生之资材了。
吴尚道又问了理灵是否识字,可曾读过什么书。理灵一一作答。他家原本也是小康之家,但没等他到了入学的年纪家中便遭横祸,可说是家破人亡,也亏得他激灵方才在长安活了下来,又从寺里跟和尚诵经学了几个字。吴尚道道:“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我道家门人倒不必有多大的学问。”理灵听了喜形于色,吴尚道又道:“不过行走江湖不识字总有不便,理诚,日后你带着师弟做好功课。”理诚理灵二人连声应命。理灵又悄悄问师兄,庄子是什么神仙,理诚一脸正经将南华真人本末娓娓道来,似模似样。
吴尚道虽然也是自幼拜师,但论说道教教育,他未必能比徒儿高明多少。便是自己师父也常开玩笑说自己是“披着道教外衣的道家余孽”。此时的道教理论和神仙体系尚虽不至于宋明时那般庞杂,理诚说了半天却也讲得口干舌燥,又看看师父没有异色,方才放下心来。
师徒三人如此走了数日,逢山宿山,遇庙住庙,等到了大郡名城便挥金如土。一身打扮也从道士变书生,又从书生化作纨绔子弟,随心所欲,不拘名相。如此反复固然让两个徒儿心中疑惑,不过看到理诚不论是风餐露宿,抑或锦衣华服都没什么抵触之情,吴尚道倒也庆幸收了个好徒儿。
理灵却不曾确立正信,吃苦时愁眉苦脸,享乐时恣情放纵,心神不定。吴尚道既然受了他的拜师礼便有教导之责,日日叮嘱,又不让理灵心生厌倦,颇为不易。好在理诚少年老成,倒也能够约束年纪比他还大的师弟。
吴尚道进了河南道,顿觉乾坤晴朗。虽然还是饿殍遍野,却没有当日的群魔乱舞。官道上总能看到结伴而行的护法僧侣。这些僧侣或是为了自己的试炼,或是受了施主的托请护驾,但凡见了妖魔总不会放过。吴尚道虽也不喜和尚们的杀戮绝决,却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理诚理灵两人心中起伏颇大。
理诚曾被小九所救,又是小九一路飞驰才赶上吴尚道定下的时辰,感激之情推而广之便对所有的妖族都有了好感。他见和尚们对弱小的妖怪也一样施以辣手,心中早就不满了,悄悄问师父道:“师父,妖怪就一定是坏的么?为什么和尚一定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
吴尚道看了看徒儿,道:“这便是成见了。”因为有了妖魔害人的成见,故而一棒子打死最好。考究成见的诞生,却又是因为分别之心。有了人妖分别,自然重人而轻妖;有了教派分别,故而重己而轻人。以己为是,以人为非,故生慢大之心,用不了多久,心便飞得如天一般高,再看不起所有人,轻者见谁都不如自己,重者一律斥之为邪魔外道。
吴尚道细细将其中演化与弟子们说了,笑道:“据说佛祖诞生之初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号称天上地下唯佛至尊,因此方有外道之说,实乃一脉相承。”理诚听得似懂非懂,眼神闪烁,沉浸其中,仰头问道:“所以佛家成见极深,是么?”吴尚道道:“考究佛祖本心并无成见,乃是佛祖漏说了一句话,以至于后世的和尚们各个拘于成见不能自拔。”理诚奇道:“哪一句?”吴尚道微微一笑,将庄子所谓的道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之中的故事用白话说了,理诚恍然大悟,支支唔唔欲言又止。
吴尚道轻拍理诚肩膀,道:“不必说,不必记,不必想,日后自然明了。”理诚满脸通红,却是内心激动所致。理灵看在眼里,心头疑惑,暗道:莫非是我读书少,不能明白?但是看师兄那样子也不像以前读过的,师父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分明,怎么落在脑子里却像是什么都没听一般?
理诚心头了却一惑,自然倍感清明,一路上便是虫蚁草木也无不随他欢欣。理灵越看越疑,暗道:“是了!定是他们等我不在时商量了什么暗语,故意不让我明白!哼,师父当日便不怎么想收我,原来他本就看我不起。”理灵想到自己寒门出身,常被人视作市井泼皮,受尽人间白眼,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却不表露出来,打定了主意要偷学那御剑杀人的本领。
可惜吴尚道平日不看书,不存书,更不见拿出什么秘籍。理诚虽然与他一处坐卧,却也没见拿过什么书。他原在瓦肆里听说书,高人仙真无不是传下一本本秘籍,无论有字无字却都是书本,可这师父除了卖字居然连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