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忧心
作品:《凰涅天下(GL)》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东路金军攻陷河北真定府,河北三镇犄角顿时塌落一方。
完颜宗望的东路军最初是攻打三镇不知。他脑子毕竟比白时中活络,急切间想起一人,赶紧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金贼南侵实是肇端于宣和二年的联金攻宋之盟!当初王相公若能采纳宇文大学士之言,当无今日兵祸之灾!”
他口中的王相公自是指王黼。王黼遭贬后,仍私下联结郓王,勾当蔡京、朱勔一党,意图复相,李邦彦趁此时狠踩他一脚,将金人南侵归罪于他。
徽宗经副相一提,立时想起了几年前力主“联辽抗金”的宇文虚中,当时童贯、王黼力陈联金攻辽,随军参议官宇文虚中曾上书指责朝廷失策,并预言联金攻辽“将有纳侮自焚之祸”,未料今时竟被其言中。徽宗想及此人,顿时精神一振,立即着李彦传召入宫。
深夜,君臣二人私见。徽宗仍半躺于龙榻上,连服两粒清神丹都未能回复精气,叹息一声,对赐坐榻前的宇文虚中忧心忡忡道:“朕悔不该当日未纳爱卿之言,如今金人已陷真定,势逼黄河,朕当奈何?”
宇文虚中事前已得何栗知会,私下早有应对,闻言端谨回道:“禀陛下,事到如今,唯有先下罪己诏,改革弊政,挽回天意人心,协力对外。”
徽宗初听得降诏罪己,龙颜不悦,忽省起金人檄文中恶毒言辞,顿时羞怒攻心,一咬牙颔首应允,由宇文虚中草诏。
次日晨,徽宗罪己诏颁告天下,又纳何栗之言,贬朱勔,罢除花石纲和内外制造局,削减宫廷用度及宫侍,停止艮岳行云、道观和宫观等大型宫室修建,下诏革除一切不得人心的弊政。
同日,徽宗命枢密院事梁方平率京师二万禁军驻防黄河浚州大桥,阻止金人南下。
诏命一下,朝中大臣为之一振,但金兵仍在南进攻城,每日河东紧急军报如雪片飞入,人心惶然。大臣们或议朝堂,或聚私邸,主战、主和、弃京南逃三派吵成一团,日夜辩论,充分展现文人的凌厉舌锋,争吵不休下却无人提得御敌具体之策。
崇宁宫中,徽宗面带忧色,对刚刚回京的卫希颜道:“清圣回来甚好,朕近日忧思渐重,清神丹连服三粒亦不抵事。”
“陛下龙体,宜在宽心。”卫希颜收回把脉的食中二指,走到案前书下方子,递给李彦。李彦扫得两眼,交给一旁候立的御医程盛和,由其按方拣药。
徽宗神色恹恹。卫希颜皱眉道:“陛下忧思不解,小婿纵算进得仙丹,于陛下龙体也无益。”她说话预打伏笔,日后赵佶若精竭毙命便怪不得她丹药无效。
徽宗忧叹道:“如此危势,让朕如何解得忧思?哎,京师北风凛冽,清圣此去江南,想来仍见红花绿叶之美景!”
卫希颜听赵佶这话语声调,立时揣知这怕死的奢侈昏君已动了南逃的心思,不由暗自鄙夷,这时李彦入内禀报,“官家,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和给事中吴敏觐见!”
徽宗近来正倚重宇文虚中,闻报顿喜,立时口传召见。
卫希颜起身待回避,徽宗却摆手止住,指着龙榻前锦墩道:“清圣待此便是。”皇帝心忧龙体,有驸马这个圣医在旁他安心甚多。
不一会,吴敏和宇文虚中进入寝殿,见卫希颜在侧,面色微讶后便回复平常。吴敏性急,见礼后便直言道:“臣闻陛下有离京南迁之意,此举大为不妥!若陛下南迁,天下必乱,唯坚守京都,方可安臣民之心,共御外敌!”
徽宗龙颜沉郁,“二位爱卿可有御敌之策?”
宇文虚中拱手道:“禀陛下,臣当年进献联辽抗金之策,曾多得太常寺卿李纲李伯纪指点!伯纪为人机智刚正,对北事向有见解,臣请陛下拔擢,付予抗金守城之任。”
卫希颜唇角微勾,李纲终将走上历史舞台。
徽宗恍惚记起当年李纲曾被外贬,他此时已束手无策,抓着根稻草也可当救命绳索,当即命吴敏次日带李纲入宫觐见,详听御敌之策。
吴敏应喏一声,面上却似有异色,议得一阵,二臣告退,临行前吴敏向卫希颜微一点头。
卫希颜叮嘱徽宗少思多眠,起身退出崇宁宫,走到宫外转廊处突然停下,笑道:“吴事中有事?”
吴敏自柱侧走出,拱手笑道:“有一事,尚请驸马相助。”
“此地说话不便,请事中至养生殿再叙。”
两人一前一后到得养生殿,步入书房。
坐定后,卫希颜想起方才吴敏御前应对时的异色,淡笑道:“吴事中所谈之事,可是与李伯纪李大人有关?”
吴敏目中光芒一闪,拱手道:“卫驸马果然敏睿!”突然自袖中掏出一物递去,“请驸马先阅此书。”
卫希颜接过去,她对鲜血的眼鉴力极高,仅扫得一眼便扬眉,“李大人的血书?”
“正是!”吴敏皱眉沉叹道,“不瞒驸马,我和宇文大人昨夜曾入伯纪府中问计。伯纪对今上失望甚重,道是金兵南侵,实是肇祸于皇上昏聩宠佞,时下危急,皇上若不行禅让,则不足以复国兴邦。”
说到最后一句,吴敏看向卫希颜,但见清圣驸马美姿如玉的颜容淡笑,似是毫无震惊之色,亦无反感之态,给事中当下一定,继续说道:“伯纪刺臂慨然书下此道血书,请我等亲呈陛前!若陛下禅位于太子,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卫希颜心思明敏,方才一见李纲血书,便知吴敏是想通过她探询赵佶心思,遂微笑赞道:“李大人刺臂血书忠心报国,想来官家定当为之感动。”
吴敏对呈递血心怀忐忑,担忧皇上震怒之下治罪李纲,方才私会皇帝身边亲近的人探底。
卫希颜在朝中素有清誉。大婚之夜时吴敏等人亲见童贯、郓王、蔡绦之流恶意相向,其后驸马府捐献银钱抚恤陈袄巷受难百姓,驸马深得帝宠却从无骄奢恣态,吴敏等清流均生好感,虽未就此将清圣驸马引为清流一党,却认定是可交之列。遇此危局,吴敏方放心将李纲血书呈示。
卫希颜之言,顿时让他心定,欣然起身,告辞离去。
卫希颜思得一阵,出殿悄然前往东宫。
太子赵桓正为国事忧思,金人南侵的威逼态势让他心底烦躁,寝食难安,见得卫希颜如玉淡淡颜容,不知为何,顿然觉得心安,躁意立去。
卫希颜自己并未意识到,随着凤凰真气的进境愈深,她周身的气场便愈发淡定安然,气质愈发接近飘然出尘的白轻衣,让人与之相处便油生安然依赖。
两人在书房叙话。卫希颜将吴敏等大臣欲劝徽宗禅位之事道出,在赵桓惊愕又惊喜之时,提点他留意郓王动静,省得赵楷狗急跳墙,做出不当之举。她这番话自是故意泄露给隐于暗中雷暗风知晓,让惊雷堂助赵桓顺利登位。
她想起名可秀曾提过的禁军都虞候姚仲友,既然宫中班直统领能有名花流的人,想必惊雷堂也会插入其中,赵楷想收买班直统领,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希颜离得东宫便赶回驸马府。她上午刚刚到京,仅回府和茂德见了一面就入宫见赵佶,还未来得及和妹妹细叙别后情形。
“姐姐!你离京后,三叔就留书离京,说有要事相办,去去即回,嘱我等勿挂虑。”
卫希颜微一扬眉,便见妹妹容色微有踟蹰,不由讶道:“汶儿,还有其他事?”
“姐姐,三叔走后,让名……名大哥到了府中。”茂德华美容颜略显不自然。
卫希颜一怔后不由嗤笑出声。这名清方,躲来躲去还是进了驸马府。她心中一乐,决心改天逮住非得调侃他一二,又见妹妹黛眉仍锁,知她心结未解,一抚她肩笑道:“汶儿,顺其自然就好!”
“姐姐!”茂德见她明亮笑容,不由安心。
卫希颜道出南迁杭州府的隐居计划,茂德顿时欣喜不已,美眸波光闪耀。姐妹俩叙事完毕后,卫希颜不由思忖云青诀值此形势下离京,究竟去了何处?
她忽然回想起当日在书房提到童贯尚未返京时,云青诀似是面有异色,她心中一凛,难道三叔竟是半道劫杀童贯去了?!
*****
卫希颜疑思之际,童贯正在惊恐亡命飞逃中。
头上冠帽早已失落,披头散发,紫色官袍碎撕成条,神情惶然惊惧,慌不择路,奔窜山野。
金人宣战后,他率一千禁军赶回京城。一千人吃喝拉撒,行军自然不速,但童贯因杨戬、梁师成之死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无论如何也不敢孤身十数骑便回京,只得放慢行程。
大军行得十数日后,终于到了相州,离京城仅有两百余里。
童贯心中一松,偏偏这时又出了意外。不是马儿拉稀,就是禁军腹泻,一忽儿又有大批禁军感染风寒,意外事件一连串没个消停……
童贯心中生起不祥感觉,视如警兆,心慌下更想尽早赶到京城,见得距京已不到百里,遂扔下大批禁军在后慢行,自率一百骑兵,加上身边随护的黑道高手,一路打马飞赶不停,饮水吃食均在马上不下地,夜了便就地搭帐露宿。
如此一番紧赶,终于距离京城只有三十余里,童贯悬停不掉的心终于放下。当夜一百余众歇进驿站,众人连番紧赶,均是疲累不堪,禁军几乎人人挨枕即睡,两名黑道高手宿在童贯卧房的外间,熟睡一夜无事。
童贯睡到半夜时突然惊醒,只见一道黑影背对他立于窗口,手中拿着金国皇帝亲书的宣战诏书和檄文,正就着烛火细看,听得童贯醒来头也不回,揣起两道文书便跳窗而出。
童贯一惊,那两道文书他将呈给皇上,怎能被贼子偷去,大喝一声“抓贼”,起身跃出窗去,或是众人熟睡竟无人闻声而动,眼见那黑影将掠出驿馆,童贯心下一急,顾不得多想便腾身追了出去。
那盗书之人似非普通小贼,轻功身法甚好,勉强可入一流高手,却是不如童贯。
童贯一喜,不由定下心展开身法疾追过去。
追到一片密林前,那黑影突然凌空落地,一个转身,语音在夜色暗沉下,冰冷入骨。
“童贯,云二公子和唐大小姐可记挂着你呢!”
童贯心下大骇,身形一颤几欲跌落,连忙稳住身子,惊怒道:“你是何人?”
“云家人!”
云青诀目芒寒厉,语出更让童贯掉入冰窟,“童太尉,杨戬和梁师成正在地狱十九层等着你!”
“你、你!”童贯惊恐失色。
杨戬死了!梁师成也死了!都被云家人杀死了!
他心底隐伏的恐惧陡然间化为现实,惊骇惊惧下转身便往回奔。
一道冷冽剑气突然划破夜空,白芒斩断通向驿馆之路,寒光剑影漫天笼下。
童贯大惊下身形疾退,寒光如影随形,侵肤欲裂。
只此一剑,童贯便知此人功力胜过他。
连日来因金兵南侵的惊惶不安,加之突于一刻间爆发的对云家人的惊骇恐惧,让童贯在刹那间惊魂荡魄,心胆俱裂下毫无战意,一腾身便扑向密林,意图逃窜。
云青诀湛然面容冰寒冷酷,虚空剑气始终贴在童贯身后一尺处,不疾不离,逼着那阉宦慌不择路,越逃越远离驿馆,越逃越离东京城远去。
云青诀冷笑,带着猫戏老鼠的虐意。
逃吧,逃吧,尽情的逃!
让你在惊惧中死去,在折磨中死去,方对得起大嫂身受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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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殿内,徽宗几欲昏去。
“李纲狂悖,竟让朕禅位太子?”赵佶掷下血书,气得声音发颤。
“陛下息怒!”吴敏正叩首间,一道细密语声突然进入他耳,“伐宋檄文。”
吴敏心中惊讶,抬头看去,见得卫希颜意味一笑,他顿然明悟,再度叩首奏道:“陛下,我等臣子每思及金人檄文言语恶毒,辱我天朝之君,便心中悲愤欲绝!”
徽宗眼间一涩,想他堂堂大国天子,竟然被蛮夷之国如此指名道姓地辱骂,实乃耻辱至极!但金人虎狼之军,他这大耻大辱又如何洗雪得清?想及此处,徽宗心头一痛,不由潸然泪下,掩面颤声道:"罢!罢!卿等晚来再议!"
吴敏闻言一喜,觑眼睇去,见得卫希颜唇角勾笑,更是心下大定,拜别徽宗退去。
崇宁殿内,徽宗拿起李纲血书又看了几遍。
『……现大敌压境,国家安危存亡,只在呼吸之间。太子恭俭之德,名闻天下,足以担当大任。若陛下能予太子皇位,则可顺将士之心,以死御敌。如此,天下可保。』
纸面血字浸透,淋漓刺目,显是绝非刺破指头的点滴之血。徽宗想起吴敏言道李纲刺破手臂,血流溅盆,不由心叹感动,转瞬又思及金人宣战竟以罢黜他为由,心下顿然郁怒,这十数日他惶急国事,直如度日于牢笼中,痛苦不堪,再看得两遍血书顿生禅位之心。
过得一瞬,徽宗又想起皇权富贵,恋栈难舍,一时间犹豫不决。
卫希颜向李彦施了个眼色。内廷总管立时明了,如今官家禅位已是大势所趋,他若趁机推得一把,将来太子登位自有他的一份大功在内!李彦立即趋前道:“官家,太子仁孝,必能担起国事,为官家分忧!官家身为长生神仙,应安享天下富贵才是!”
卫希颜笑道:“李总管所言甚是!陛下近日神思过虑,长此下去,恐于寿算有损,遑论修炼长生之道了!”
徽宗龙眉一扬,顿然想起太宗遗命的长生之道,皇权虽重亦不及长生可贵,原本踌躇的心思立时有了决断,命李彦将吴敏召回草诏。
当日午时,徽宗正式下诏皇太子赵桓权领开封牧,此职向为大宋朝皇储继位的前兆。午后未时,太子赵桓入宫谢恩,徽宗又赐排方玉带,此物唯摄政监国者方得佩戴。
至此,朝中明眼之人均揣摩出,皇上有内禅之意。
皇帝准备禅位东宫的消息传出,可谓百家欢喜几家愁。朝廷百官多数满怀期待,唯蔡京一党和遭贬的朱勔、王黼等人心中忧急,皇上若退位,换上太子登基,他们的政治前途便将一片黯淡。
郓王赵楷闻讯惊怒攻心!他收买班直统领的行动进展不顺,原想可待时间慢慢推进,未料父皇竟然决定禅位东宫,此消息犹如寒冬大雪迎头罩下,让赵楷手足冰凉。但一向密有联结的童贯不在京,宫中眼线回报蔡京、朱勔曾数度面圣哭泣,均未动摇皇上禅位决心。
赵楷在书房忧急踱步,突然心腹亲信匆匆进入,呈上一道暗漆封函。
赵楷抽出信函,墨黑的『效命书』三字跃入眼帘,止不住心下狂喜,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随即命心腹叫入绝杀首领,与之密议良久方遣出。
书房之外,唐十七的身影自假山后消失,目光平淡中隐带一分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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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花流总堂。
莫秋情平静立于柏树之下,墨璃眸子中却隐有波光。
名可秀左手和右手对弈,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阿莫,传讯宋之意,依计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附宋徽宗赵佶《罪己诏》内容:
“朕自登基以来,言路闭塞,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奸佞掌权,宵小得志,缙绅贤良之人,陷于元祐党籍,身遭迫害,政治腐败,世风浇漓。赋敛苛重,生民之财日竭;戍役繁剧,君民不堪其忧。无益国计民生之事甚多,侈靡成风。国家财源被挖殆尽,而谋利者还诛求不已,戍边士兵衣食不继,而冗官冗将却坐享富贵。灾异屡屡出现,实乃上天示警,而朕不知悔悟;天下百姓怨声载道,而朕深居宫中,丝毫不知。追思过错,悔之何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