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醋缸
作品:《疏影暗香》 !!!!花香细品芳芳,草色遥看青青。
“苏公子,又见面了。”白梅从远处走来,一脸温柔的笑意,衣袖飘摇,仿佛裹挟着春风扑面而来。
苏彦起身,脸上微微泛起拘谨的笑意:“白侯,好巧,也是来踏青么?”
“不,特意来看你……”白梅在他面前站定:“不知可方便?”
“请坐。”苏公子微微躬身,他绸质的柔软衣料泛着柔和的光晕,笑容依旧拘谨:“又没有钱了么?”
“难得我终于可以来还账了,你却说这话……信不过我能换得上么?”白梅笑开,温柔而优雅,拂开落在衣襟上的三月春花,打开捧在手里的雕花木盒,里面,满满的,厚厚一沓银票。
“所有的……都在这里。”
苏彦无心遮掩自己面上的讶异:“你竟,真的要还?我还是第一碰见有王侯向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商人要了钱还还的。”
“我说过会还,就一定会还……这一共是六十万两,借了你五十万,三年,还有十万的利息。你不是不入流的商人,而是值得我一交的朋友。和我做朋友的人,总不会亏的。”
“朋友么?你是个讲信用的好人。其实……”面容俊朗的公子面露惆怅:“我倒情愿你不会还,不会和我算得这么清楚……让我,有事想求你都不好开口……”
“哦?公子遇到什么难事了吗?”白梅微微皱眉:“竟有人难为你?”
“我……”他目光躲闪开来,脸上露出羞愧。
“怎么了?”
“若是,有一日我死了,白侯……你可肯代为照顾我的家人?”
“什么?”白梅诧异地惊叫,死盯着他的脸:“这话可不是用来玩笑的。”
“我……”他深深吸一口气:“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若非白侯当年资助,我甚至没有今天,甚为感激,本不该再打扰,可是……白侯是爽快人,可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白梅端端正正跪坐在那里,点点头:“身不由己,心却总还是要守住的。不管出了什么,不要自乱阵脚才好。”
“可是……当初,白侯告诉我,如果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不论男人女人,都有爱的权利。”
“……是的,我说过这话。”
“我信了,也爱了,可……”苏彦咬咬嘴唇,眼中似乎微微泛红:“她要了我的身子,就离开了,再没有出现……”
他还有一些话,说不出口。
比如那人如何讽刺在他看来那般珍重的第一夜,是多么的乏味无趣。
比如那人如何笑骂他说他不干不净,不清不白,铜臭沾满身,不配嫁为人夫。
比如那人如何掐扭他略显粗糙的皮肤,留下青青紫紫的一片,却说是他自己太贱。
好似那夜之前所有所有的温柔遣倦,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不曾出现,而只是他自己的一场梦。
只因那人要的是他的钱财,是他的商铺,可是他无意说起,钱已倾囊赠予白梅,用于这姜城的建设,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可是他特意提出,这商铺的一半,要留作他弟弟的嫁妆。
“苏公子……”
苏彦的头更低了一些:“我知道我不够自重,可……孩子总是没罪的,我想生下她……”
“什么?!”白梅惊讶地直起身子。
“我想生下她……但,按律法,未婚而子,是要……”
“沉湖。”白梅的幽黑的眼光沉重起来。
“可孩子和我的弟弟是没罪的,他们……”
“你既知道他们没罪,何不想个更妥帖的法子?我听说也有大家公子出了事情,急急招赘为婚的…甚至,堕了孩子的……”白梅眯起眼睛,说。
“我……已经错过一次,又怎么能再……连累别人。”
“他们没有错,你就有罪么?”白梅站起身,眼底似乎有痛和怜惜:“难道那负心的人的罪倒要你来承担?江公子,你……”
“看错了人,可不是我的罪么?”苏彦依旧跪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抬头,用红通通的眼哀求般地看她。
她的声音沉沉,问:“你的弟弟,苏小公子,可知道了么?”
“他只是不知道是谁……总是要告诉他,让他有个准备的……”
白梅点点头:“你若是认定她,由我出面,也不是……”
“何苦?她既无心,也就算了。”男人的笑中都是苦涩。
苦得让白梅忽然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安平炎轩。
曾经,他也是用这样的笑容表达坚强,将她驱离。
白梅不由弯下腰,贴近他安慰:“难过就哭出来,也没什么的,又没有别人在……别这样笑,我看了都难过……”
苏彦的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很安静地从干净的面孔上滑落到草间。
白梅犹豫一下,轻轻拥抱住他,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苏彦回抱住她,什么都顾不住了,把头埋在她怀里,抽噎。
他没有倾城的容貌,更不可能有梨花带雨的哭颜……这个世界的男人们啊,竟是连纵声大哭的放纵,也是不敢轻易有的。
她抿起唇,压抑住叹息。
白梅送苏彦回去,半路却撞见守城的副将,一脸暧昧地冲自己微笑。
她挑挑眉,才要招手把人叫过来,路边树后却忽然冲出一个男孩子撞到她和苏彦之间。
“你说!你到底娶不娶我哥哥?你要是不娶他,做什么招惹他?你这个欺女霸男仗势欺人无恶不为……呜呜……”男孩子脱口而出的话被苏彦一把捂了回去。
白梅看着苏彦。
他尴尬地红了脸,一言难发。
那副将却已经一溜烟儿带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
“白侯,您们这是……”
“苏公子原来真的和白侯是……”
“苏小公子,白侯是好人,可不像是始乱终弃的……”
“婚娶佳事,白侯这种态度的确是……”
“就是,苏公子那么好的人,白侯怎么能……”
那被苏彦捂住了嘴的男孩子终于挣脱出来,大喊:“哥!她都这么欺负你,你肚子里都有了她的孩子了,还不让我说?”
窃窃私语瞬间安静下来。
有一直喜鹊飞来,落在树枝上,沙哑的叫声嘎嘎地响起。
白梅抬眼看看那喜鹊,叹息……怎么就不是只乌鸦呢……
苏彦慌了手脚,结了口舌。
这给了那小公子极好的倾诉机会:“我哥哥跟你交往了三年,如今出了事情,你敢说和你没关?你敢说三个月前和我哥哥…没和他约见过?你自称公正,你倒来说说这道理?”
白梅的目光收回,看着苏小公子,他急得眼眶通红,倒好似也含着泪,再看看无措慌张的苏公子,带着三分茫然的肯定,她抿起唇,勉强自己微笑:“是我的错,那日酒醉……我也是才刚知道,本准备明日就上门求婚……”
苏彦瞪大了眼睛。
苏小公子不依不饶:“我和哥哥虽然出身卑贱,但也不是嫁你做个小侍就可以的,不是求着你收留的,你……”
又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这么说,白侯是准备娶侧君了?”
“虽然突然,但……其实也般配……”
“身份……”
“身份怎么能算问题?白侯自己当初也说过人无贵贱的……苏彦公子多好的人啊……”
“我知道。”幽黑的光华在她眼中流转,白梅单膝跪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彦:“我知道的,彦,你该得到最好的。可是,彦,你可能原谅我?可愿嫁于我,做我的正君,从此一生相守?”
如果你不愿连累别人,如果你也不怕我连累了你,那么……不妨,互相连累一生,也没什么的。
她眉眼间有羞赧,也有不可抗拒的骄傲。
他眼眉间有惊愕,也有忽如其来的紧张。
那树枝上的喜鹊终于呱噪够了,拍拍翅膀,飞向远方。
半月之后。
姜城内外,张灯结彩。
红色的绸缎织锦从苏家一直铺向白侯府。
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响彻云霄。
枣红马,缧丝坠,红绫罗,金马鞭,铺天盖地……身着大红描金的喜服,白梅眼中不知是喜是惊。
“我不是说过……不要太张扬了么,毕竟,还是要节俭,这些……”
“白侯!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牵着那高头大马的白管家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补充:“何况,这也不是我安置的。就比如,这红毯按制应有一里,按您说的您缩成十丈,剩下的……却都是这姜城百姓们自己所出,说是算作贺礼,我也是一早起来才知……总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
“惊扰百姓,就更是……”白梅皱起眉,似乎反而有不悦。
白管家翻一个白眼:“大人……好歹,不要委屈了您的正君。”
何况,这本是让全姜城都雀跃的喜事。大家早就盼着,那温雅却能干的,真正在为百姓打算的白侯,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不过这话,管家却是没说,她知道她们的白侯肯定会摇头叹息加苦笑着说:我哪有那么好?不必这么安慰我…安慰人也不带这么夸张的……
白梅微微笑起,点头。
是啊,不要委屈了他,不要委屈了任何人。
三跪九叩,天地共鉴。
红盖头,交杯酒……
纠结在纯白色喜帕上绣着的浅黄色淡淡绽放的勿离花。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白梅带着些微的酒气,轻轻挑起苏彦头顶上盖着的厚厚绣花盖头,看他,一瞬间的呆滞,而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彦手足无措,惊慌地站起身……
“白侯,我……”
白梅弯着眼睛,看他描得夸张的眼角和唇,探手轻触他头上簪着的镂空凤头金步摇,道:“很漂亮,几乎不像是原来的你……我以前常想,若是真有一日和所爱的人成婚,该是什么场景……刚刚,几乎把你认做是他,吓了一跳……”
“白侯,有喜欢的人……”
“梅。”
“什么?”
“哪有现在还叫我白侯的道理?叫我的名字罢……苏彦。”
“我叫不出口……明知道,不该是这样的,白侯,我想不明白。”
“如果我说,我真的挺喜欢你的,那么……”
“白侯,这话,你自己信么?”
白梅看着他,温柔地笑:“如果我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也许真的会。”
“可是没有如果,白侯,我要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
“苏彦,你只要知道,要是我不娶你,而且你不会再嫁人,那么你就会死,就够了,总不至于让你吃亏。”白梅再次给自己灌下一盅酒:“我会好好待你,当然,若有一天,你的她回心转意了,我不拦你回去,好吗?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摇摇头,眼眶中微微泛红:“我有些怕。”
“呵,怎会?”白梅收起那喜帕,将苏彦按坐到床上:“好好休息吧,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苏彦顺从地闭眼,躺倒。
白梅却是在桌边坐了整整一夜,未眠。
她收到了朝廷发下来的批示,册封的旨意,还有按制应有的贺礼和贺文……那上面,却只有安平炎轩的印章,而没有他一贯的签字。印章鲜红,却冰冷地让她睡不着觉。
外人都以为她和他定是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难分难舍……
却不知,他和她,其实,都不曾期待这样的婚姻。
半年之后。
又一次欢庆的呼喊声和炮竹声几乎震破了姜城天穹。
白梅抱着一个小小的他,弯眼看着抱着一个小小的她的苏彦,难得的笑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