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七章 胆虚

作品:《暗夜武者

    莫天悚拉着荷露的手,一起去了饭厅。进门就看见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汤碗手掌参鸡汤,很不满意地道:“我在阔罗岭寺天天吃这个,再好吃也腻了,怎么你还弄这个?鸡汤你喝,我喝鱼汤。”
    荷露失笑道:“这东西补得很,还是你自己带回来的呢!”
    莫天悚嘟囔道:“那是汪达彭措阿尼硬塞给我的。我不是叫你自己不要留,分给阿妈和大嫂吗?”
    荷露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莫天悚面前,好笑地道:“是大嫂怕你太累,又送回来的。就喝这一小碗,剩下的我喝就是。”
    莫天悚早将石兰忘得干干净净,听话乖乖喝汤。吃完饭又去书房。下午耽误不少时间,一直忙到深夜,也还有不少账没看,本想熬通宵的,荷露担心他,过来催他去睡觉。
    翌日,莫天悚带着没看完的账目和凌辰、向山一起去了昆明。这次的事情肯定和朝廷有关,凌辰做事顾前不顾后,向山太老实,莫天悚不放心他们,只好自己跑一趟。若莫桃、南无或者田慧有一个人在,他就不用如此辛苦。还有几天就是除夕,莫天悚只希望昆明的事情能顺利,能赶回去过年。
    一路疾驰,但泰峰原本设在这一路的驿站已经没了,随从只能去公共驿站换马,到昆明也差不多是晚上了。莫天悚没去榴园,直接去了高立丰的家。高立丰大喜道:“我正说明天跑一趟巴相去找你!你来就太好了。”
    莫天悚皱眉:“究竟朝廷出什么大事了?”
    高立丰苦笑道:“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是布政使大人沉不住气,天天过来问你到了没有,又不肯自己派人去巴相,只一味催我和阿盘。若非年前的事情太多,可能阿盘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莫天悚松一口气:“朝廷真的派兵部尚书范书培做巡按来云南?”
    高立丰点头道:“是真的,如此大事,阿盘怎敢随便说?三爷,朝廷的事情我和阿盘都不懂,但也知道最近倭寇闹得很凶,兵部尚书不去海边来云南是有点奇怪。最奇怪的是,龙趵是皇上特意从蓟州招回来,陪范大人一起来云南的。只看布政使大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知道事情很麻烦。”
    莫天悚的头立刻开始疼起来,只是看高立丰并不知道详情,怕引起他的担心却不多说,随口安慰高立丰几句,起身告辞出来。回到昆明榴园后考虑半天,还是换上夜行衣,悄悄走出府门。
    布政司府离榴园仅仅一条街。莫天悚看看四下无人,翻墙进去,正好看见一个丫鬟端着宵夜朝书房走。便跟在丫鬟后面,不片刻,来到书房外面。
    差不多是四更天了,书房里还亮着灯,可见二公子是真的很着急。莫天悚躲在树丛里,等丫鬟离开以后,才出来,伸手在窗框上轻轻敲一敲。是二公子自己的声音:“谁?”
    莫天悚笑道:“是天悚。大人,深夜造访,不胜冒昧。”
    二公子一下子从里面冲出来,略显憔悴,看清楚莫天悚就长松一口气:“真的是你!你可算是来了!快进来。你怎么知道先来找我?来来来,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你看。”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将莫天悚拉进书房。
    书桌上摊着厚厚一叠零乱的邸报。二公子道:“你看,我把夏大人出任福建漳州海道使以后所有的邸报都找出来,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终于被我发现一件事,夏锦韶根本就不会打仗!”
    莫天悚随手翻看邸报,哑然失笑:“大人,你研究好几天就研究出这个?”
    二公子道:“我从邸报上都能看出来,万岁直接有战报,会看不出来?然万岁何以还会一直留着夏大人?我又仔细看过战报,发现夏大人‘御海洋’、‘固海岸’的确是不行,倭寇来了他不出击,只修补加固城墙,以禁民入海捕鱼来防倭。倭寇攻城的确是困难了,但沿海渔村却挡不住倭寇长刀,等于是丢卒保车,苦的是渔民。然他建设县学、兴修水利,其他事情却做得不少。海道使专管沿海地区的备倭军事防务,还兼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而澄清其吏治。虽说是职专备倭,但实际上还是以民政为主。”
    莫天悚意外地看二公子一眼,笑着问:“大人已经认定我会去对付夏锦韶?”
    二公子不悦地道:“我是诚心诚意为你打算,你却这样说?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情,这些年你不在,我何尝亏待过泰峰?你大哥饮恨抗倭任上,难道你不报仇?”
    莫天悚头更疼,二公子如此想,皇上和夏锦韶多半也会如此想,沉默片刻,点头道:“我的确要报仇!大人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是?”
    二公子缓缓道:“除海边的渔村外,夏锦韶在福建还是颇得民心的,加上能说会道,在皇上眼里是个好官。海道使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督理兵粮海防。夏锦韶不贪,官兵粮饷每月按时发放,在官兵中口碑也是极好。”
    莫天悚沉吟道:“如此说来,夏锦韶海道使一职是固若金汤。大人说的这些与范大人来滇有何关联?”
    二公子道:“万俟盘去巴相没请来你,龙趵私下和我说了实话。他手里有一封罗大人辗转托历将军带给你的信。历将军在蓟州走不开,派龙趵回京朝觐,以听察典,嘱咐龙趵回去前来找你一趟。正好万岁爷有意派镇远侯穆津剑大人来云南,然差事被兵部尚书范大人抢去。皇上又主动派龙趵做范大人的随员。”
    真是够乱的!莫天悚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范大人为何要抢差事,要过年了,万岁又怎么突然想起派穆侯爷来云南。”
    二公子认真地道:“正是因为要过年了,万岁爷才派穆侯爷来云南。穆侯爷和你也算有交情。你不可能想不到,万岁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倪可夫人和你身上。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本来事情是很简单的。范大人硬要抢下差事,而万岁爷又肯让范大人来,才真的让人费思量。”
    莫天悚苦笑:“罗天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和范大人关系也很不错吧?现在范大人是站在罗天一边还是站在夏锦韶一边?”
    二公子摇头道:“这个我不得而知。范大人过来不是敷衍了事,是真在查我的账。三爷,你快点去京城吧,省得范大人总赖在云南不肯走。”
    莫天悚失笑道:“大人两袖清风,难道还害怕查账?”
    二公子没好气地道:“我都是受你连累,你还好意思在一旁说风凉话!”
    莫天悚收起笑容,正色道:“大人看范书培来这里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弄清楚才好让他快点滚蛋!”
    二公子苦笑:“我要是弄清楚不就不着急了吗?我也从来没得罪过范大人,他来了之后,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刑名一样也不放过。你说这大过年的,我究竟得罪谁了?”
    莫天悚知道二公子任云南布政使多年,虽说是谈不上非常贪,可认真查起来,问题还是不少,真怪不得他着急,沉吟道:“你看他对什么最感兴趣?”
    二公子想了想,不很确定地道:“好像是屯兵。你是知道的,当年王爷和王妃叛乱,我压根就没参与,来云南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插手过屯兵事宜!”
    莫天悚急忙宽慰道:“大人是想多了,皇上对大人还是很信任的!除了屯兵以外,范书培还对什么有兴趣?”
    二公子沉吟道:“似乎他对本地的土司、土官也很感兴趣。三爷,云南各族杂居,难免就有摩擦。那些土司互相要打仗,我也是没办法。若范大人用这个做借口找我的毛病,我岂不是冤枉死!”
    莫天悚微微诧异,难道范书培是想来调兵的?点头道:“我明白。其实大人真不用紧张,万岁对大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二公子道:“万紫千红才是春,一枝独秀不禁风雨!三爷,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我看此刻的形势和当初在扬州也差不多。这些年,你被万岁爷撇一边;老四被万岁爷一脚踢开,连家产都充了公;老三好一点,可什么事也管不了,纯粹就是万岁爷用俸禄养着来堵天下人嘴的;只有我,表面看来还算没变动。但十年了,没升没降没动地方,可不是个好兆头。当年王爷和王妃差点就起兵造反,你说万岁爷真能不记着!”
    这真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二公子又成惊弓之鸟了。莫天悚莞尔道:“大人真不用紧张。若可以的话,能不能把这些年的邸报让我看看?”
    二公子急忙将桌子上的邸报收拾好,递给莫天悚道:“我找出来就是想给你看的。三爷,要不明天我安排你和范大人见见?”
    莫天悚问:“范大人指名要见我了吗?”
    二公子摇摇头,断然道:“他是没说,但他肯定是为你来的。”
    莫天悚淡淡道:“他既然没说,大人就不要这样安排。明天龙趵要是有空的话,大人请他来榴园一趟。”起身告辞想走。
    二公子一把拉住莫天悚,一着急就顾不上客气,很不满意地道:“天悚,我若是倒台,你可也没有好日子过!”
    莫天悚失笑:“大人真不用担心。若范大人查出大人的弊病,天悚一定替大人解决。不是我不见范大人,此刻京城的莫府中还有一个莫天悚好好的住着呢!倪可已经不是公主,原本就夫妻团圆。知道事情真相的人绝对不会多,万岁爷不可能为倪可还特意派人来云南。范书培说不定压根就不知道云南还有一个莫天悚。大人是多虑了!”
    二公子怒道:“响鼓不用重捶。万岁爷是不可能到处去说,但我上次上的折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万岁爷能不知道你回云南了?你去上清镇,罗尚书就恰好也去上清镇,难道不是为你去的?这次范大人来云南就是在敲鼓的。我们不响应,倒霉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莫天悚苦笑道:“这样好不好?大人给我一天时间,等我看完罗天的信和这些邸报,再决定是不是安排我和范大人会面。”二公子终于放他离开。
    回到榴园五更都过了。凌辰正为他突然不见而着急呢。莫天悚剑也没时间练了,抱着邸报去书房细读。
    这些邸报全部是二公子选出来的,每一份都有关于倭寇的消息,但莫天悚早从莫桃收集的战报中了解倭寇的情况,关心的却并非倭寇。先将邸报按照日期排了排,发现好几年的邸报仅仅才缺六份,可见倭寇有多猖獗。
    莫天悚所关心的是在云南发生的用兵大事。就像二公子说的,云南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各地土司互不归属,不时争斗,然战事都不大,很快就被平息。莫天悚看了一早上,看完一半邸报,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向山进来报告,龙趵到了。莫天悚急忙丢下邸报迎出去。和当年相比,龙趵显得老成许多,见莫天悚并没有一点官架子,但也算不得亲热,寒暄几句,留下罗天和历瑾各一封信就走了。莫天悚原本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京城和范书培的情况,见他如此,多少有些失望。送走龙趵后先看罗天费尽周折,转了一大圈送来的信。
    罗天的信和罗天的人一样漂亮,情真意切,谈的大部分仍然是倭寇,在信的末尾,要莫天悚以天下苍生为念,放弃个人恩怨,以百姓身份去和他联手抗倭。他保证“虽布衣以上士待”,绝对不委屈莫天悚。搞得莫天悚莫名其妙的,莫桃曾经特意去找罗天想帮忙,被他严词拒绝,此刻他倒放下身段反过来求人,不知道有什么阴谋?又有何必要转这么大一圈送来?再说抗倭大事,罗天自己都没什么发言权,他真去了又能如何?再看历瑾的信,大意也是劝他放下和罗天的恩怨,去海边帮帮罗天。
    莫天悚头昏脑胀,只好暂时把两封信都丢到一边,又去研究邸报。一直看到去年底的邸报,终于被他看出问题。在云南与广西接壤的圭州僮人土官知州成璋打仗似乎特别厉害,所统兵丁也多为僮人,称为狼兵,真像苍狼一样凶猛。自创有一种独特的战法,以七人为一伍,各伍独立作战。每伍中有四人专事击刺,有三人专割敌人首级,用来请功领赏。一战下来,首级往往堆积如山。他们处理首级的方法也很独特,插高竿于地,上编竹篓以承首级,任由蝇叮虫咬腐烂生蛆。视腐蛆下漏多者是英雄。敌人只能抢回去一些无头尸体,胆丧心寒。年初他才以五百人大破广西田州僮人土官陈勐的叛军一万人。
    虽然弄不清楚罗天的真正意图,但罗天的信还是说明海边吃紧。皇上不可能不着急,自然会想到从其他地方调派兵丁。朝中官员各成派系,穆津剑基本上属于中立派,范书培、罗天和夏锦韶显然是一派的,在别人眼里,二公子、莫天悚和历瑾也是一派的。当年为杂谷,皇上连央宗的事情都没计较,可见万事都以大局为重。为倪可随便派个小官来有可能,然不大可能派遣王侯一级的人。龙趵有可能是为倪可来的,范书培绝对不是,不然皇上不会同意让范书培代替穆津剑。让范书培感兴趣的应该就是成璋。
    莫天悚起身伸一个懒腰,高声叫道:“凌辰。”凌辰进来问:“三爷有何吩咐。”莫天悚把刚看完的邸报递给凌辰:“仔细看一看。然后你骑挟翼立刻跑一趟圭州,尽可能多的了解成璋的情况。最迟后天,一定要回来告诉我。”
    凌辰答应一声走了。莫天悚放下大部分心事,着实感觉疲倦。午饭后让向山去和二公子说明情况,顺便再找龙趵聊聊。自己偷懒跑去睡觉。可惜刚刚才睡着就被丫鬟叫醒。二公子不满意他仅派向山去说,直接跑榴园来了。
    唉,住得太近也不是好事!倭寇也太不让人清静了,日后抓住土井龟次郎和海大泰,一定要把他们的头砍下来装在高竿上的竹篓里喂蛆。莫天悚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来到暖阁里。向山正陪着二公子喝茶。
    二公子连寒暄都没有,不等莫天悚坐下就气呼呼地道:“三爷,你可别忘记,云南目前还是我说了算,你糊弄我可是没好处的!”
    莫天悚头疼之极,挥手让向山先出去,在二公子的对面坐下,轻声道:“大人,这里没有外人,你要有什么难处,不妨坦言,天悚也好替大人设法。顺便问一句,大人有空来榴园,范大人此刻是不是在都指挥司衙门?”
    二公子怒火显然是小下去不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范大人去了都指挥使司?最近两天,范大人天天都去都指挥司,不知道是不是想联合都指挥司,布置行动。”
    莫天悚颇觉啼笑皆非,从扬州到昆明,二公子的胆子就没大过。布政司掌一省之政,按察司掌一省之刑名按劾,加上都指挥司掌一省之军事,合称为“三司”。还在二公子来昆明之初,也实行过莫天悚所谓“小的能放过,大的不能放过”的总原则。多年的经营,整个云南的大小官员几乎都是自己人。只有都指挥司涉及军事,因有成都差点起兵造反的先例,一直是由朝廷直接指派官员。二公子为避嫌疑,未尝干涉过。这时候只因范书培多跑两趟都指挥司,就被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