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待兔
作品:《暗夜武者》 除昆仑山以外,当年假幽煌剑的受害者都发现有人祭奠。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过祭奠者,确实是一男一女。男人声音沙哑,头发随便扎成一束,垂在后背,落拓散漫,随身携带一把宝剑和一个红色的空剑鞘。女人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带着一顶大大的斗笠,垂下厚厚的黑纱,挡住容貌。偶尔风吹起黑纱,看见的人都说,那女人好美。不含一点杂质的美!两人兄妹相称,行医为生。一路走一路游山玩水,行程很慢。
然而谷正中接到霍达昌的信以后,和凌辰一起追踪几个月时间,也没能见到这两个神秘的祭奠者。眼看要过年了,包括莫天悚曾经祭奠过的邓州龙家也发现有人潜入堂屋祭奠的痕迹,却没一个人见着祭奠的人。
谷正中终于对凌辰道,追是没有用的,不如守株待兔。凌辰深以为然。于是两人联袂来到灞桥。为保密,连客栈也没有去住,在隔壁村子的一户农人家里住下来,每日足不出户,只让村子里的小孩子帮忙留意。
转眼他们就在村子里住了一个月,正月都快过完了。谷正中和凌辰都很失望,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一个叫做启富嫂的妇人忽然找上门来,神秘地道:“我男人看见你们要找的那两个人了。他们是夜里来的。本来要走,正好看见我男人,便问我男人深更半夜的急急忙忙要去哪里。我男人告诉他们,我家那个讨债的……不……是我女儿春秀肚子疼。那男人不喜欢我叫闺女讨债的,不过我说顺嘴了。好在那姑娘非常好心。跟着我男人来到我家。嘿,真是神了,一针扎下去,春秀肚子就不疼了。”
这一通罗嗦听得凌辰极不耐烦:“别说那么多废话,现在那位爷和那位姑娘呢?”
启富嫂嘿嘿傻笑,竟不出声了。谷正中忙摸出一锭足足有十两的雪花银晃一晃,淡淡道:“若他们走了……”启富嫂眉开眼笑地枪下银子,一叠声道:“我知道两位爷要找他们。他们刚想走,我就用力掐了春秀一把,春秀就哭。那姑娘真是好心,就留下没走。此刻还在我家里呢!那位爷可不好骗了,我掐得春秀身上都青了……”
谷正中和凌辰哪里还等她罗嗦完,早冲出去。
启富嫂住在隔壁的村子,离谷正中和凌辰投宿的地方大约有五里路。两人就怕人又走了,一路狂奔,远远的看见两匹骏马才松一口气。凌辰正想再加把劲跑过去,谷正中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三爷一直都在西北打转,似乎很不愿意见你们。你先在外面等我一阵,让我一个人进去试试!”
凌辰点头,紧张地道:“你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留下!”
这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农家小院,空气中弥漫着鸡粪的臭味。泥泞的地上到处都是鸡爪印。过年把公鸡都杀了,剩下七八只母鸡正在抢食食槽中的玉米。一只花猫蜷缩成一团,在墙角的一张小凳子上打瞌睡。谷正中进门心先凉了一半,生活精致,事事讲究的莫天悚怎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久留?轻手轻脚来到窗子下朝里张望,果然不见莫天悚的影子,但的确是有一个带着斗笠的姑娘正陪着一个缺牙的小女孩。
谷正中正犹豫着是不是先出声招呼,就听那姑娘问:“观音庙的菩萨真的很灵吗?”声音的确是林冰雁的。
春秀认真地道:“真的很灵。我娘去求了一次,真的生了一个弟弟。姑姑,你刚才不是问过我了吗?怎么又问?”
林冰雁道:“刚才只是我听见了,现在我是帮别人问的。”
谷正中知道那个观音庙,自然是掉头就跑。
凌辰一看谷正中刚刚进去,又是一个人出来的,大失所望:“怎么?没见着还是三爷又走了?”
谷正中拉着凌辰就跑:“林姑娘说三爷在观音庙。我们快去!三爷似乎真的不愿意见我们,刚才林姑娘都不肯明说,也不肯和我相认。”
凌辰无法理解地喃喃道:“三爷究竟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观音庙很小,也不远,就在村子外面三里地,但谷正中和凌辰到的时候都跑得气喘吁吁的了。一个穿着棉袍的人静静的立在一株即将开败的腊梅树下,并没有因为谷正中和凌辰的到来而转身走掉,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寒冷,轻轻跺着脚。专注地看着树枝上稀疏的腊梅花,似乎正在追忆繁花似锦。
虽然谷正中和凌辰都没有再见过莫天悚,但两人一眼认出红色的幽煌剑鞘。下意识都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过去。
凌辰就怕惊动猎物一样,屏息细细打量。莫天悚的样子全变了,剑眉宽额,从前保养得很好的容貌此刻载满风霜。目光不像从前的总是嬉笑不正经,变得深邃而迷茫。只有嘴角微微上翘,保持着笑容,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从前莫天悚就难得有个正经的站姿,此刻他的背还是有些佝偻,但却是因为冷。凌辰心里疼得很,立刻脱下自己穿的皮裘。一直没动静的莫天悚却突然转身走了!
凌辰提着皮裘还想去追,谷正中忙拉他一把,甚是突兀地道:“地冻马蹄声得得!”
莫天悚果然停下脚步转身过来,莞尔笑道:“天寒驴嘴气腾腾!不正不中,你还是那样,一点也没有变。”声音虽然变了,但才思还是和从前一样敏捷。
凌辰瞥一眼从谷正中嘴里冒出的腾腾热气,不禁笑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扑上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莫天悚,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眼眶却又湿了,哽咽道:“三爷,你为何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离开听命谷不久,我们就全体都去那里找你。不仅仅是有我和荷露,还有二爷和老夫人,大爷和真真夫人,舅老爷,小姐和南无、北冥、追日、东流、田慧、白鹤、黑雨燕都去了。可惜薛谷主两次派人去找你,都被你甩掉了。大家只得死心回去。但荷露小姐还不死心,和我一起留在西域。我们找了你足足两年,没想到你见到荷露又自己跑了!荷露这次本来还要跟我一起来的,我怕路上太辛苦,劝了她半天,她才答应不跟着。三爷,荷露还在昆明,一直等着你……”说到后面已经是泣不成声。
莫天悚推开凌辰,皱眉道:“你怎么越来越没出息,学起小媳妇抹开眼泪了!”
凌辰抹就怕莫天悚跑掉,连忙一伸手,紧紧握住莫天悚的手,另一手将自己穿的皮裘脱下披在他身上。
不想莫天悚抖掉皮裘,又还给凌辰,淡淡道:“我不喜欢穿皮衣。”
凌辰一愣,叫道:“三爷!”
谷正中忙又拉凌辰一把,抢着道:“大家很久没见面了,找个小酒馆喝两杯如何?”
莫天悚苦笑:“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吧。林姑娘不让我喝酒!”
在布依鲁克的时候,饮食都是林冰雁料理的,从来没有酒。离开吐鲁番以后,莫天悚终于找着机会喝了几杯。可立刻发现喝酒很容易让他失去自制力,后来就不再喝,倒并不是林冰雁不准他喝。他故意这样说,却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没脸再去找荷露,不愿意耽误荷露,有让荷露死心的意思在里面。
离开火焰山后,尽管莫天悚找到夸父的藏匿之所,又能控制元神,但夸父出来的次数还是逐渐变得多起来,尤其是在莫天悚情绪激动的时候。莫天悚才知道驱除夸父并非他想像的那样简单,原本是归心似箭,又被搅和得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一直在西北转圈。
本来莫天悚有意送林冰雁回去,第一站就是去的昆仑山,但林冰雁不放心他,他又不想见任何故人,结果林冰雁也没能回去和老父见上一面。莫天悚很内疚,不愿意总耽搁林冰雁,才一起南下,可还是不想入蜀,就去了邓州。
一路上莫天悚发现原本到处都是的泰峰商号居然一家铺子也看不见,预感越来越不好,几次想找人问一问,最终还是没敢。林冰雁也意识到莫天悚一旦和大家联系上,就再不可能拥有平静生活,也主张莫天悚避开亲友。
这次启富嫂的小花招并没有瞒过莫天悚,但他嘴上说不想见,心里其实是渴望见面的,终于还是留下来没有走,却又自欺欺人躲出去。林冰雁心软得很,明明知道莫天悚不宜过多操心,可察觉谷正中来了,还是忍不住把莫天悚的消息告诉他。
莫天悚明显是变了很多,以前从来不去的村边小店已经让他很满足。他不喝酒,谷正中和凌辰便也没叫酒,一人一杯粗茶。
凌辰只喝一口就吐出去,见莫天悚喝得上好,鼻子又发酸,哽咽道:“三爷,别躲我们了,跟我回去吧!二爷和小姐还有南无和北冥、田慧都在九龙镇。你要是不愿意回巴相的榴园,就一起去九龙镇吧!”
莫天悚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桃子好不好?上次你见到林姑娘,为何没说他的情况?”
凌辰笑一笑,低头道:“他挺好的,就是……”
谷正中急忙拉凌辰一把,岔开问:“三爷,听说你身体有些不适,好了没有?要不你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我最近两年一直住在京城。红叶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你一定喜欢。”
莫天悚皱眉:“为何你们觉得我不喜欢去榴园?龙王是在京城吧?”
凌辰小声嗫嚅道:“是薛谷主说你不能生气。孟道元住在榴园,整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男不男,女不女……”话还没说完,见莫天悚的脸色已经变了,急忙住口。
可莫天悚已经知道不少,喃喃问:“孟道元怎么会在榴园,他没和翩然一起住在京城吗?”
谷正中赔笑道:“这些事情什么时候说不可以?三爷,吃菜,吃菜!其实还是京城好。你就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红叶肯定高兴。让红叶做些你爱吃的菜,好好养一养,再找个机会进宫去见见皇上,把义盛丰给夺……”
莫天悚神色又是一变,一叠声问:“你说什么?义盛丰没了?龙王不是在京城吗?他跑出来难道不是想捞钱的?怎么可能把如此赚钱的义盛丰给弄没了?”
谷正中很尴尬,低头不再出声。凌辰重重叹息,忽然放下筷子,激动地道:“三爷,你快回来吧!领着我们重新把泰峰和暗礁再建起来。”
莫天悚勉强笑笑,轻声道:“别指望我,我可能是有心无力。南无和素秋也成亲了吧?有几个孩子了?”却见凌辰的眼眶又红了,低头没出声。莫天悚心里一紧,隐约又觉得发慌,似乎头又要开始疼了。
谷正中急忙道:“他们是成亲了,就是还没有孩子……”见莫天悚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有些慌了,起身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莫天悚摇摇头,吃力地说:“可能要犯病了。我想回去。改天我们再喝!”摇摇晃晃站起来,摸出一把铜板放在桌子上,朝外走去。凌辰和谷正中一起追出去。就见林冰雁早牵着两匹马等在外面,扶着莫天悚上马后,自己也骑上马要走。
凌辰冲过去拉住马缰绳,急道:“三爷,别走。我们一起去找张天师,一定有办法的。”
莫天悚却已经伏在马背上,抱住马脖子,摇摇头。林冰雁难过地低声道:“凌辰、谷大哥,求你们别逼他。等他彻底好了,会去找你们的。”
凌辰颓然放开马缰绳。林冰雁拉着莫天悚的马缰绳,一夹马腹,走远了。谷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凌辰忽然又反应过来,发足狂追。但路上哪里还有影子。凌辰不得不停下来,声嘶力竭地吼道:“三爷,至少你回来把挟翼和阿尔金骑走,再拿一点银子啊!”叫到后面,眼泪又一串一串地滴下来。
谷正中也追上来,沉声道:“凌辰,这样下去不行。这不是讲面子的事情。我看我们分头去找张天师、映梅禅师、八风先生和左顿大师,无论如何都要找一个救他的好办法出来。”
凌辰苦笑道:“听薛谷主说,嗤海雅大师的造诣不在张天师之下,腾格力耶尔神功是天底下最有效的办法。你不知道,三爷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不时头疼,八风先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左顿大师和蕊须夫人都说给他治断根了,但谁也没能真正治断根。上次映梅禅师来看望二爷,二爷就曾经问过禅师。禅师也说主要得靠三爷自己努力。夸父是上古魔怪,远非一般鬼魅可比。再说见到张天师,三玄岛的事情三爷管是不管?三爷难道就不知道张天师也许能帮到他?”
谷正中仰天长叹,喃喃道:“难道就看着三爷受折磨?”
凌辰迟疑道:“我始终觉得能救三爷的只有梅姑娘。在吐鲁番的时候,三爷办事真的还和从前一样利落干脆,刀切豆腐两面光。我看他还是心结难解,认为飞翼宫的事情太对不起梅姑娘,偏偏梅姑娘又嫁人了,还嫁了那样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三爷从前也有两次因为梅姑娘失常,不过没这次严重时间长而已。”
谷正中沉吟道:“要想梅姑娘出手,必须得二爷出马才行。我看这样,你回九龙镇去找二爷,我还是去上清镇看看张天师。”
凌辰点头,当下两人回去收拾行李,分头行动。
莫天悚的病向来是晚上发作得最厉害,不过是情绪暂时失控,他自己害怕,其实并没有发作,离开村子后不久就没事了。但他很怕回去再见凌辰,扬鞭打马,将灞桥远远丢在身后,来到一个叫做尹镇的小镇子上。林冰雁怕莫天悚太辛劳,早早地下马投宿,要了两间房。莫天悚忽然道:“我记得这好像是入蜀的路吧?冰妹,你说我们去九龙镇看看桃子和素秋好不好?”
林冰雁一愣道:“你又不躲着他们了?”
莫天悚低头道:“凌辰始终不肯明说桃子的情况,我好担心。心已经乱了,躲也没有用。再说,我不能一直这样耽误你。你送我去九龙镇,交到桃子手里,自己回昆仑吧!”
林冰雁皱眉不悦地道:“天悚,你怎么又说这话!”
莫天悚笑一笑,淡淡道:“你和我有什么关系?要么你就去九龙镇嫁给桃子,要么就和他做一个了结,回昆仑去。出家当姑子也好,嫁人也罢,总之别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我到处飘泊。”
林冰雁低下头,半天才道:“没有一个男人能等一个女人十年时间。上次我问凌辰桃子的情况,凌辰支支吾吾怎么也不肯明说。其实我早知道桃子和田姑娘已经定亲,凌辰说不说都一样。”
莫天悚轻声道:“还不到十年,不过才九年多而已。但你没有亲眼看见,始终没死心,是不是?听我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家去看桃子,看素秋,看大哥和阿妈,还有倪可、央宗和荷露。难道翩然不要我了,我就得活得像个鬼一样怕见阳光?”说完浑身一轻,又充满斗志。凌辰不愧跟莫天悚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看他看得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