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难书

作品:《暗夜武者

    天已经黑了,莫天悚想即便出去也得等明天天亮,跳下马去小溪边洗手。溪水凉丝丝的,非常舒服。莫天悚在地上躺下来,觉得留在这里不走了也不错。
    过了好一阵子,林冰雁才赶着马车追过来,车没停稳就跳下来,急得满头是汗:“天悚,你没事吧?”
    莫天悚摇摇头,才发现夸父竟然一直没有出来捣乱,高兴地道:“我没事。二嫂,你说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林冰雁多数时候都没有自己的主见,自然不反对。当夜,他们就在桑树下露宿。莫天悚接近子夜才发作,时间不过两个时辰,还没天亮就过去了。两人都很惊奇,连林冰雁也觉得应该住下来。
    翌日,冰魄银蟒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莫天悚很久没有痛快地活动过,早上一醒就兴奋地跑去练剑。林冰雁用马车中的干粮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招呼莫天悚一起吃完,又婆婆妈妈嘱咐几句才出去打听情况。
    时间不长,林冰雁回来说,畏兀儿人叫本地“布依鲁克”,意思是又多又好的葡萄地,是火焰山中一条只有十多里长的山沟。穿过山沟的河流叫做布依鲁克河,里面流淌的全部是天山上融化的雪水。火焰山下热气蒸腾,炽风扑面,而这里却清风习习,凉爽宜人。布依鲁克是冰与火的结合,阴与阳的和谐。阴安抚了夸父的阴魂,燃烧的火焰山又让夸父追日的心愿得到慰藉,莫天悚就这样得到整个白天的安宁。他们此刻驻留的地方是布依鲁克的尽头,溪流很小,没有葡萄,只有很多其他果树。本地人也很少来这里。
    莫天悚不很放心,还是不愿意多和外人接触,和林冰雁顺着小溪又朝山里走一截,意外地发现一大片天然的巴旦木林子。淡粉色的花像淡粉色的云。冰魄银蟒早先一步来到此处。
    林冰雁兴奋地叫道:“桃花源!桃花源啊!天悚,我们就住这里吧!”
    莫天悚点头。这么长时间,他都无法自主,需要林冰雁的照顾,这回好容易能自控了,哪能还靠女人?执意要让林冰雁在一边休息,独自伐树制模,脱土成坯,忙得不亦乐乎。几天后,独力成功地用土坯建起两间小屋,心中又充满豪情壮志!
    不久,布依鲁克人就都知道沟尽头半山腰的巴旦木林子里来了两个汉人。他们很奇怪,养着一条雪白的蟒蛇和两匹神俊的千里马。男人除外出砍柴外从来不出门,每天都闷在屋子里,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一动不动。女人隔一段日子就出门去买些日用品回来,却没有人知道她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一次女人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用银针就救活了一个重病的大叔。此后女人住在沟口的葡萄架下畏兀儿人渐渐熟悉,变得忙碌。人们问起他们的姓名。女人居然回答说要回去商量一下。她果然回去商量了一下才告诉大家,她叫做昆仑,而男人叫做难书。
    莫天悚在饭桌前坐下,见只有两碗面条,甚是没胃口,皱眉道:“怎么又吃这个?”
    林冰雁笑一笑:“这是长寿面。今天是你三十大寿。”
    莫天悚自己还真的忘记了,抬眼一看,竟然看见林冰雁的鬓角有一根白头发,想起林冰雁也二十七八了,日夜操劳,忙完里面忙外面,以至华发早生,一阵心酸,迟疑道:“是不是我们没银子了?”
    林冰雁点头苦笑:“走的时候阿曼的确是给了我不少银子,但是我们一直只出不进。”
    莫天悚好笑:“还得加上你赠医送药。从前我大哥一直要我送药给贫苦人,我始终不乐意,你比他还过分,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自作主张。”端起碗,吃得很香甜的样子。
    林冰雁同样好笑:“我才用去多少银子?主要是怪你嘴巴馋,天天都想吃好吃的。衣服也不肯将就一点,艾德丽丝绸不是于阗和洛浦还不乐意要。”
    莫天悚失笑:“难道让我和你一样穿哈实哈儿生产的那种绚丽鲜艳的衣服?男人就该穿我身上这种黑白效果,素淡典雅,纹样粗犷的。”
    林冰雁莞尔道:“不管什么时候,我反正是说不赢你的!天悚,银子还真是个大问题。你最近两个月都很平静,我想去一趟听命谷。”
    莫天悚摇头:“去找阿曼要银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银子?用得着问别人要吗?等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明天我们就有银子了!”说完心里一阵痒痒,很想出去。莫天悚一直很努力不让任何事情来分自己的心。然得益于越来越深厚的腾格力耶尔神功,他也像玛依莱特一样,有了一种很模糊的预知能力。心中莫名其妙的悸动让莫天悚猜测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会是什么事情呢?他实在太久没有出去过,很期待也很兴奋。本来很不好吃的面条也变得美味起来。
    一年多清心寡欲的生活,加上布依鲁克特殊的环境以及甜美的葡萄,莫天悚几乎完全恢复自控能力,连束缚衣都被林冰雁收进箱子中。但莫天悚知道,夸父还没有认输,一直蛰伏在某个角落中,离开布依鲁克还很危险。
    长久地练功过后,莫天悚还是没学会嗤海雅家族的遥通能力,然结合他自己胡乱练习的腾格力耶尔神功发展出一种摇视本领,其他的看不见,只可以将方圆三里范围内别人的内力情况尽收眼底。范围和清晰度都远远比不上水青凤尾会的“洞幽察微”,以及悬灵洞天会的“听声辨位”,但比他从前要看得远很多。莫天悚把这叫做“井中视星”。
    自与夸父纠缠起,莫天悚就非常反感九幽咒,终于下决心废弃这种简单的方法,从头苦练“随心所欲”。现在他控制飞针的能力比从前有所下降,一次最多只能控制五枚飞针变换方向,换大件的东西,比如箭,就只能控制一件而已,但手比从前还要稳,力量也更大,距离更远,准头一点也不比从前逊色。由靠数量取胜朝着靠质量取胜转化。
    到达布依鲁克以后莫天悚还从来没有离开过门前的巴旦木林。林冰雁非常不放心,一定要和莫天悚一起出去。莫天悚只好答应带着她,甚是懊恼地发现夸父把他折磨得软绵绵的,连拒绝也不大会了。
    林冰雁几下子收拾好碗筷,想到能和莫天悚一起出去居然也很兴奋,收拾完了进屋见莫天悚在衣箱里找衣服,忙去帮忙:“找什么呢?你说不要显得太特殊,我没有给你买过汉人的衣服。你别那样讲究,将就一点就穿身上这件亚克太克(长外衣)出去,好不好?”
    莫天悚摇头道:“不是这个。从前你做的那件袖子很长的衣服呢?”
    林冰雁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迟疑道:“你还担心吗?”
    莫天悚淡淡道:“有备无患。若你不跟着还无所谓,失控也是伤一些不相干的人。”
    林冰雁一愣,近两年的平静生活让她几乎忘记眼前的男人曾经叱咤风云,所向披靡,蓦然害怕得很,没那样想出去了。低头笑一笑,去衣箱中找出束缚衣递给莫天悚。
    火焰山是天下最热的地方,六月又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在烈日照耀下,火焰山赤褐砂岩闪闪发光,热气滚滚上升,云烟缭绕,犹如大火烈焰腾腾燃烧。连一向听话的挟翼也是刚刚离开布依鲁克就惦记着回去。
    宁静的生活和林冰雁加意的调养,莫天悚摆脱了终日跟随他的苍白,脸色变得红润,人也胖了不少,比从前看起来魁梧,配上梅翩然精心选择的英俊容颜,魅力按理说比从前更加不可抗拒。可惜他里面穿着束缚衣,怕碍事,裤脚袖口都扎得紧紧的,又想要漂亮,在外面套了一条单裤和一件库依乃克(衬衣)。实在太热,腰巾被他省略了,显得有些衣冠不整,加上满头的汗水,便让他只剩下万分的狼狈,不见丝毫吸引力。
    好容易进入吐鲁番县城,莫天悚的衣服被汗水湿透又被太阳烤干,背上白花花一层。急忙找一间看起来还不错的茶馆停下。将挟翼的鞍辔卸下留在外面的葡萄架下,嘱咐挟翼傍晚再来接他,就放挟翼和阿尔金出去自由活动。
    和林冰雁一起进去坐下,脱离外面火辣辣的太阳,舒服得很,很不想离开。莫天悚四处打量,不知道是不是太热的缘故,茶馆里除了他和林冰雁以外没有一个客人。大声叫老板要两杯茯茶。林冰雁悄悄拉一拉莫天悚的衣袖,低声道:“这种地方很贵的。水囊里还有水,你……”
    莫天悚哭笑不得:“不至于吧?连两杯茯茶也喝不起了?”
    林冰雁低头道:“银子是还有一百多两,放一般人家,够用好几年的,但照你的讲究,不过是几顿饭钱。”
    应该说莫天悚什么滋味都试过,但贫困是何味道他却真不知道,哪有心思听林冰雁的唠叨,不仅是要了茯茶,还要了一大盘价值比驼皮和獭皮还高的索索葡萄。
    布依鲁克就是葡萄的世界,家家户户都种葡萄。绿的透明,紫的晶莹,黄的闪光,白的璀璨。无核白葡萄小巧玲珑,令人爱不释手;马nǎi子葡萄丰满润滑,鲜嫩娇人;红葡萄堆玉缀金,未尝心已醉。出来还要葡萄?林冰雁心疼银子,赌气一口没吃。一大盘都被莫天悚一个人一扫而空。付账的时候用去七两多银子,林冰雁不觉沉下脸来。
    莫天悚吃舒服了,脾气便很好,陪笑道:“不过就是七两银子,有什么?一会儿我就帮你弄几千两,随便你怎么花都行。喂,你有没有觉得我变得比从前粗犷了?”
    林冰雁不禁又好笑:“吃一盘葡萄就是粗犷?你想怎么弄银子?”
    莫天悚微笑道:“前几天我好像听阿桑对你说,吐鲁番的热依拉老爷买了他家一千多斤葡萄想不给钱,是不是真的?”
    林冰雁点头道:“是真的!热依拉给的价钱本来就比别人低不说,还拖欠了好多人家的银子。大家都劝阿桑家别把葡萄卖给热依拉。但阿桑家种的葡萄是“绿珍珠”,酿酒特别香,热依拉派专人来买的,阿桑家不卖也不行。阿桑的奶奶病了,等着那些葡萄钱抓药呢!一家老小也指望葡萄钱买粮食过日子。我看他们可怜,就给了他们五两银子。你该不是想去热依拉家里偷东西吧?”
    莫天悚笑嘻嘻地道:“二嫂猜得对极了,我正是想去热依拉家里拿些银子给我们用!”
    林冰雁瞪眼道:“与其让你去做贼,还不如我回听命谷找阿曼呢!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反正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再做此类事情!”
    阿桑是住在布依鲁克的一个小男孩,家里有十几亩葡萄园。葡萄的品种与周围的人都不一样,是美味的绿珍珠葡萄。热依拉是吐鲁番的一个酿酒的商人。据说他酿造的葡萄酒远近驰名,连僿依德可汗也喜欢喝。僿依德是蒙人,身上留着成吉思汗的血液,对酒的态度和从前的阿布拉江完全不同。于是热依拉就变得不可一世起来,为本地一霸,赖帐是经常的事情。
    两年前的春季,莫天悚还未离开听命谷时,二十七岁的僿依德已经成功打败阿布拉江,班师回朝,在唢呐高奏彩旗飘扬的凯旋声中,登上黄土高筑白毡铺地的土台,宣布叶尔羌汗国的建立,同时也宣布自己为叶尔羌汗国的第一代可汗。
    僿依德立国后继续进取。不久又攻陷于阗,接着就成功将撒里库儿纳入版图中,然后继续朝东挺进。吐鲁番曼粟尔可汗宣布向他臣服。
    现在叶尔羌汗国拥有整个天山南部到哈实哈儿的大片土地,为西域最大的汗国。除阿布拉江已经去世外,塔吉克的九郎可汗、擅吹鹰笛的依丽姑娘、还有恩重如山的嗤海雅一家,曾经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哈实哈儿将士,包括开始给过莫天悚不愉快的牙儿干可汗曲列甘的部属……莫天悚在西域所有的朋友都成了僿依德的子民,让莫天悚对从未谋面的僿依德很不舒服。
    单枪匹马又隔着成百上千里路,莫天悚去打僿依德不太现实,但是就近给巴结僿依德的哈巴狗找点麻烦却很简单。具体地说,莫天悚看热依拉不顺眼,打算劫富济贫,从热依拉那里给自己弄点银子花花。
    迂腐的林冰雁非常不赞成这样的做法!偷盗之事原本就为她所不齿,更何况她还非常不愿意莫天悚招惹上麻烦。莫天悚费了许久的时间也没有说服她,心里便不大舒服。老板看他们吃完了总也不走,又过来问他们中午是不是要来点抓饭。
    莫天悚一气之下要了一只烤全羊,又花一大笔银子,两个人根本吃不完,这下换林冰雁舍不得立刻离开。
    一直不见其他的客人来,莫天悚很奇怪,问老板才知道,今天叶尔羌汗国的大和卓热浦喀提的次子鲁仑迪尼将抵达吐鲁番。鲁仑迪尼在路上抓住一个刺客,还是嗤海雅之子拜克日。所有人都从西门出城迎接看热闹!这里是东门,所以没有人。
    察觉莫天悚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林冰雁急忙握住莫天悚的手,轻轻摇摇头。莫天悚看了一眼老板,沉声道:“二嫂,你累了就在这里歇歇,我出去走走。”
    林冰雁怎么放心他自己出去?没吃完的烤羊也不要了,一定要跟着莫天悚一起出去。老板非常好心,找来一张纸把剩下的烤羊包好,让他们带着走。莫天悚嫌碍事不肯拿,烤羊自然是林冰雁拿着。
    街道上还是冷冷清清的。林冰雁出门就开始罗嗦。
    莫天悚越听越是心烦,懒得理会林冰雁。恼火地想女人就是麻烦,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只要熟悉以后就说道多多,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只有莫桃才总当她是个了不起的宝贝!该早点送林冰雁回去,让她去莫桃的耳边唠叨个够!自朝西门走去。
    林冰雁自然猜不着莫天悚的想法,只是一直没见莫天悚搭腔,她说得也没意思,终于闭上嘴巴。
    吐鲁番不大,没多久他们就出了城。果然看见绝大部分人都集中在西门一带。人们站在阴凉的地方,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林冰雁一看人多立刻就紧张担心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拉住莫天悚的衣袖:“天悚,你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我们赶快回去吧!”
    莫天悚翻个白眼,甩脱林冰雁,竖起耳朵偷听,愕然发现竟然有很大部分人是冲拜克日才来看热闹的。嗤海雅虽然一直躲在撒里库儿,却是名满西域。热浦喀提的名声却不大好。人们对于巴赫西与和卓斗法很感兴趣,议论都是偏向拜克日的。莫天悚很担忧,挤在人群中等候。
    然而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还是不见鲁仑迪尼的影子。以曼粟尔为首,坐在一边的本地大小官员、和卓、阿訇以及非常巴结僿依德的热依拉都开始着急起来,频频擦汗。林冰雁越来越担心莫天悚失控,也急得满头是汗,几次想拉莫天悚离开,莫天悚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