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茫茫
作品:《暗夜武者》 匆匆间已是一月过去。林冰雁早上过来就帮莫天悚拆去眼睛上的纱布,笑着道:“已经好多了,日后可以不用全部包着。”
莫天悚做了一个月躺在床上的瞎子,睁眼就到处打量这个他已经住了一个月的房间。光线昏暗,所有的窗子都用厚厚的窗帘挡住,家具全用紫檀制成。左边高几上一个周鼎样香炉,右边高几上是一个青花观音瓶,内插一大束鲜红的时鲜花卉。窗下一溜四张椅子,都搭着淡青撒花椅搭。莫天悚收回目光,见他盖的被子也是很讲究的石青团蟒图案。记起和孟道元一起吃的那顿饭,犀角做杯,碗盘胎质灰白,釉质如脂似玉,清澈碧绿,竟然很像是秘色陶瓷。暗忖飞翼宫没有铺金镂银,还真是处处透出富贵,淡淡道:“可是曹横今天要来?”他久不开口,这一开口自己都吓一跳。声音涩哑低沉,完全没有从前的模样,知道是林冰雁用药物熏蒸之时,药物从口鼻吸入,把嗓子也弄坏了,甚觉凄凉。
林冰雁自然也知道这些,心里难过得很,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忍着没有叫出来,扶着莫天悚坐起来,勉强笑着道:“没想到你缠绵病榻,受尽折磨,心思还是这样缜密!”
曹横走进来,哈哈大笑道:“这就是莫天悚之所以是莫天悚!”几步来到床前,推开林冰雁,拿过衣服披在莫天悚身上。
孟道元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拉开曹横,怒道:“你放开他!他还远没有复原,能干什么?”
曹横后退一步,皱眉道:“天悚都没说什么,你出哪门子头?”
莫天悚扶着孟道元靸鞋下床站起来,淡淡道:“龙王,别说废话,拿笔墨来就是了!”难得下床走动,站得摇摇晃晃的。
孟道元急道:“你不用理会曹横,不舒服就不写,我看他能怎么样?”
莫天悚道:“难得龙王准我通消息出去,我也不想桃子他们担心。”
翡羽端来笔墨放在几案上,又过来扶莫天悚去坐下。莫天悚提起笔,想到这封信曹横必定会检查,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孟道元又担心地道:“写不了就不要勉强!”
莫天悚听后心里一酸,不管是真是假,孟道元至少还能说出此等关心言语,梅翩然却看都没来看他一眼。忽然想起狄远山曾经提到的家书,不知道当年的文沛清是不是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写的,主要目的不见得是给文玉卿看,更可能是为给蕊须夫人看。心里一痛,又想起那梅花三弄来,“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真贴切也!
孟道元见莫天悚没动作,又道:“三表弟,你写不了就别写了!”
莫天悚道:“不,我还能写!”饱饱蘸了墨汁,提笔写到:“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落下姓名时间。
曹横果然一把抓起来察看,先就一惊,莫天悚难得开口,居然还清楚地记得日子!回头看看,孟道元已经又扶着莫天悚回到床上,回头怒道:“元宰大人,你信也拿到手了,为何还不离开?”曹横上前一步,拉起莫天悚的手腕,又输出一道真气察看,觉出功力还是只有两成,倒是怪不得伤始终也没有好,冷哼一声,拿着信纸走了。
此后每天雪笠都会来检查莫天悚手足上的如意绦。如意绦用水青丝结成,又轻又软,双足之间留有一尺五的长度,基本上不影响走路,不过施展轻功肯定是不行的。双腕之间留有一尺左右的长度,做一般事也不受太大影响。
这种绳子尽管结实,但随便用一把刀就可割断。虽然不可能有丫鬟给莫天悚拿来刀剑一类的利器,但莫天悚的饮食都是翡羽在琲瓃小筑的厨房做出来的,菜刀一类的东西莫天悚若真想弄,也不是特别困难。绳子的象征意义显然更大。
当然,有这两根绳子以后,莫天悚除非与飞翼宫明着翻脸,否则就只能小幅度活动,练武是绝对不可能的。有这东西配合大衍散,莫天悚的武功必然逐渐荒废。想到莫天悚精通天罗结,曹横总怕莫天悚私下解开绳索偷偷练武再结上,每日都派人察看。然而这并不是天罗结,且非常复杂,一旦解开莫天悚也无法复原。
莫天悚正被伤痛折磨,实际并没有太多精神去注意如意绦,但曹横每日派人查看,倒是让他仿佛之间又回到孤云庄,消沉了一个月的斗志又被激发出来。他知道飞翼宫比孤云庄还险恶,且也是真的伤心了,不知道休妻来此对是不对,很是思念家里的朋友亲人,每日里依然很少说话活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每到夜深人静就自己逼毒练功。
又过两个月,莫天悚脸上的伤基本上都好了,但林冰雁怕曹横又有阴谋,一直不肯拆除纱布,每日还是熏蒸敷饮,忙碌得很,当然药物早已经换了,多是些补气固本,养颜护嗓的补药。易容林冰雁无法改变,但嗓子她却一定要给莫天悚治好。
莫天悚知她用心,感激得很,也不反对,很是配合,复原以后还是基本上都躺在床上。孟道元也还是每天来帮他疗伤,其余之人却从来不露面,就连每月的一封信,也是到日子后莫天悚写了交给雪笠即可。
有孟道元的帮助,莫天悚又从小喜弄毒药,抗毒能力远较寻常人高,逼毒很成功,大衍散对他的作用越来越淡。他闲着无聊,白天睡足了,夜里的时间全部用来苦练内功。他从小到大都没过过如此闲散的日子,九九功日渐精进,很快迈过第七重的门槛,腾格力耶尔神功也有长足进步,总想梅翩然能露个面,好让他看看梅翩然身上是不是还有隐形火符,偏偏梅翩然像是完全忘记他一般,连气息都闻不着一点点。
林冰雁和翡羽已经很熟悉,什么话都谈。可包括孟道元在内,所有人都绝口不提梅翩然。莫天悚也闹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想不想见她,没人提及,他也不问。
寒尽暑来,莫天悚已经写了八封信回去。这一日天气闷热,莫天悚还闷在床上甚不好受,脸上的纱布还剩下一层留做种子的始终没有拆下,也被汗水浸透。
翡羽见他热得难受,便拿过一把棕竹扇骨,仕女扇面的扇子递给他,自己拿过一把貂禅拜月的绢扇在坐在床沿轻轻扇着。
莫天悚难得出声,又始终记得那日是和孟道元喝过酒后才人事不知,被换了容颜,而翡羽就是孟道元的人,故很少和翡羽交谈,但已经很熟悉她。翡羽云鬟翠翘,眼眸含露,香醉芙蓉,柔顺处比荷露还甚,又和他看过的所有从飞翼宫出去的水青凤尾一样,娇媚妖娆。莫天悚知她多一半是奸细,还是一点也不讨厌她。只是莫天悚看见扇子认出棕竹来。这种竹子和湘妃竹、玉竹齐名,蜀中多有,皮叶都似棕,也叫桃花竹。忽然之间非常知道家里的消息,恶声恶气地道:“林姑娘没告诉你我不能吹风吗?你还拿个扇子来扇!”
翡羽愣一下,放下扇子轻声道:“奴婢还以为三爷已经痊愈,原来还没有。”起身放下帐子,退出房间。莫天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幽幽叹息一声。
孟道元兴冲冲跑进来,大声叫道:“三表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掀开帐子,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放在床上。
莫天悚不很在意地睁眼一看,居然是白痴。这么长时间不见,白痴显得比从前温顺许多,毛色雪白,可见是经过洗涮的,大惊之下忘记掩饰,翻身坐起来一把将白痴抱在怀里,沉声问:“谁给它洗的澡?”
孟道元愕然道:“怎么了?”莫天悚提高声音道:“我问你谁给它洗的澡?”孟道元吓一跳,急忙道:“我亲自给它洗的澡。怎么了?”
莫天悚顺着毛抚摸白痴,一直摸到尾巴上,九幽剑果然是不见了,而他对自己结的天罗结非常有信心,九幽剑绝对不会自己脱落,一把揪住孟道元的衣襟,森然道:“你亲自给他洗澡,有没有其他东西给我?”
孟道元嗫嚅道:“我……我是偷偷问过程荣武才知道这只扫雪是你和凌辰带进听命谷的,所以就去翩然那里要了来……不过翩然真的没有东西给你……我去求了她好多次,她都不肯来看你!”
莫天悚一震,九幽剑居然落在梅翩然的手里了!尚未想出应对之策,就听见熟悉的娇笑声:“谁说我不肯过来?”梅翩然和雪笠肩并肩款款走进屋子。莫天悚眼里却只看见一个人,再不肯转移目光。芙蓉归云髻上步摇衔珠,黛眉茶眸,玉骨冰肌,烟笼纱裙收翠微,清绝笛韵照涟漪。居然和他坐囚车梅翩然来劝说他时同样的打扮,所有的往事一瞬间全涌上心头,双目不知不觉间已经模糊。
白痴跟梅翩然的时间长了,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过去。莫天悚低下头又去抚摸白痴,趁机深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白痴原被莫天悚抚摸两次,大概很舒服,“喵呜”叫了一声,不再挣扎,扭头双眼滴溜溜地看着梅翩然。
梅翩然淡淡地道:“把扫雪还给我!道元,你是越来越出息了,居然叫穆和亚提把我引开,自己跑到我房里去偷东西!”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莫天悚浑身冰凉地大笑道:“这只扫雪有名字,叫白痴!”双手一松,白痴跳下床,窜到梅翩然的怀里。梅翩然却没有抱住白痴,目光也只在莫天悚身上转,分明还和从前一样含情脉脉,一往情深。白痴又朝上一跳,蹲在梅翩然的肩头上。莫天悚看着灵兽美人,又已经痴了!
孟道元担心地道:“三表弟,别难过!都怪我,没事去带哪门子扫雪过来!”
莫天悚推开孟道元,忍不住问:“翩然,你还好吗?”
雪笠非常看不惯,大声道:“翩然好不好不用你操心!喏,这是翩然送给你的!”将一个长条形的锦盒打开丢在床上,“你的伤早就好了,别再赖在床上不起来!实在不想活了,宝剑可以自刎,白绫可以上吊,匕首可以把你不喜欢的这张脸再割下来!翩然,我们走!”拉着梅翩然转身快步去了。
孟道元大怒,一把将锦盒抓起来正要摔,莫天悚抢下锦盒放在床里面,淡淡道:“这是翩然送的,我要留下来。雪笠没有说错,我早就好了!表哥,你不说会带我在飞翼宫里到处看看吗?明天早点来,我们一起出门转转好不好?”孟道元愣一下,大喜道:“当然好!明天吃过早饭我就来找你。我们把林姑娘也叫上一起,她也还从来没在外面逛过呢!”唠唠叨叨又说了许久的闲话,直到林冰雁过来和林冰雁约好,才告辞离开。
林冰雁照例还是带着养颜护嗓,补气固本之药。
莫天悚的嗓子尽管没有恢复旧貌,依然显得低哑,但不再干涩,变得浑厚,独有一种特别的深浩味道,让人过耳难忘。他能练功顺利,和林冰雁拿来的补气固本扶元祛邪的补药也密不可分。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下去,等林冰雁拆开纱布却道:“林姑娘,日后别再弄这个,我怕我会变成孟道元的样子。”
林冰雁莞尔,长长松一口气道:“听说今天梅姑娘来了!我还怕你会在床上躺更长时间呢!还好,你终于振作起来。你不知道,我每天看见你,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莫天悚。孟公子也是担心你,才会去带扫雪过来。”
莫天悚苦笑,有渊息功,别人不清楚他的情况,孟道元天天为他疗伤,不可能一点察觉也没有。以后还是要防着一点,不能再让孟道元来疗伤了。忽然道:“拿个镜子给我,好不好?”
林冰雁稍微犹豫,点头出去,片刻后果然拿来一面铜镜。
莫天悚揽镜自照,他的头发已经重新长出来,但还没有没从前长,也乱糟糟的,加上久未出门,房间里的光线又一直很昏暗,肤色白得不似人样,然剑眉虎目,宽额浓髯,尽管孱弱,依然是相貌堂堂,比从前多出一股威武味道。想起这还是梅翩然选的,五味杂陈,久久无语。
林冰雁又担心起来,抢下镜子笑道:“别照了!你该梳梳头,刮刮胡子倒是真的,看起来七老八十一样!”
莫天悚莞尔,想起很长时间没有练过剑法,不知道丢疏没有,从锦盒里拿出匕首看看,蛇皮做鞘,拔出来寒光闪闪,锋利得很,是件好东西。随手比划一下,手似乎没有受到影响,也不拿镜子,反手就刮,落下大片胡须,可下巴也被割破一条小口子。莫天悚很不满意,真是三天不练手生,用剑的精准比从前差了何止一成?
林冰雁又惊惶又诧异地小声道:“天悚,你武功没丢可也不要随便露!”抢下匕首,细心地先刮胡子,又从旁边拿过一把梳子来帮他梳头。
莫天悚笑道:“谁说我武功没有丢,你再查查看!”林冰雁手极轻极,梳头比荷露还温柔,莫天悚又想起莫桃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想着林冰雁,和田慧成亲没有?非常想改变,不耐烦再梳发髻,只让林冰雁将头发束成一束,垂在脑后。
林冰雁后退一步,打量莫天悚,比从前还要显得不羁落拓,道:“我天天给你查脉,还查什么?你气海膻中到真的没有真气,真气是收在太渊之中的。不过你连我都没瞒过,也瞒不过飞翼宫。”
莫天悚莞尔:“既然如此,为何你还劝我?”还是对渊息功很有信心。林冰雁的医术天下没两个人能比,瞒不过她可不等于瞒不过飞翼宫。不过孟道元送来扫雪很可能是一种试探,日后真不能再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了。
林冰雁愕然失笑,感慨地道:“你还是那样犀利。又听见你这样说话,真恍若隔世一般。你每个月都写信回去,桃子也不说给你回一封信。”
莫天悚淡淡道:“他即便是有回信,也到不了我的手里。”
林冰雁失笑道:“可也是。我真是胡涂了!别说是桃子,就是程师兄同在飞翼宫,我都得不到消息。”说着又惆怅起来。莫天悚反是来哄她开心。林冰雁也是憋得狠了,忽见莫天悚复原,又喜又悲,絮絮叨叨一直到吃过晚饭才告辞。
翡羽去送林冰雁离开,房间里终于只剩下莫天悚一个人。莫天悚下床插上房门,又回到床上,先运出封闭气场,才拿过锦盒小心查看。可惜把锦盒整个拆开也没有发现一点异常,不禁非常失望,可他看见宝剑时眼睛一亮,锦盒、白绫、匕首都很精美,只有宝剑很是粗糙,不过是用刚刚用铁汁浇铸,尚未经过锻打的剑胚,连刃口都没开。正想细看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道:“胸上雪,从君咬!”
莫天悚忙将宝剑塞在枕头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