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句读
作品:《暗夜武者》 不管北冥有多着急,莫天悚此刻也打扰不得,他只好和狄远山一起在外面等,同时派人去通知央宗。没等到莫天悚开门,却等来宫里抓人的侍卫。央宗得到消息后带着格茸赶过来时,北冥好话说尽,还是挡不住侍卫。侍卫的大刀全部举起来,北冥身后还站着南无带来的十几个人,也全部拔剑出鞘,呼啦一下围上去,就是药铺的伙计也急红眼,拿着板凳菜刀跑出来,眼看就有一场恶战。央宗急忙叫道:“都住手!”
侍卫都认得央宗,也从来没有见过泰峰这种不要命的架式,不敢太放肆,把刀都收了起来。北冥做个手势,泰峰的人也把剑都收了起来。太监历勇过来赔笑道:“央宗小姐,你来就好了。万岁爷不过是想叫三爷回去随便说说话,可是这位北冥北爷硬是拦着不让我们见三爷。”
北冥急忙上前道:“我已经给你解释得很清楚,三爷正在治病,不能打扰。求历公公好歹等一会儿!我们三爷一定会去见皇上的。”
历勇打个哈哈道:“皇上的圣旨,耽误了你负责啊!”
央宗大声道:“我负责!历公公,等三爷能出来的时候,我陪他一起进宫去和万岁爷说。”拿出一张银票塞给历勇。
不想历勇立刻把银票还给央宗,打躬作揖道:“央宗小姐,你只当是可怜可怜奴才,万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要是拿了你的银票,万岁爷以为是奴才徇私才没带回三爷,奴才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你进去看看,奴才们就在这外面候着。”
央宗一愣,北冥苦笑道:“你去后面看看也好。大爷就守在三爷的门口。”央宗回头道:“格茸,你看着外面。”对历勇招招手道,“历公公,我们一起去后面看看。”
历勇刚才就想进去,北冥一直拦着不让,朝北冥看去。北冥不好驳央宗的面子,嘱咐道:“千万别吵着三爷。”央宗点头道:“我知道。”和历勇一起走进药铺后院,果然见狄远山在院子中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央宗忙问:“有多长时间了,什么时候可以完?”
狄远山抬头看看天色,担忧地道:“已经两个时辰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完。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南无都没露个面。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问题。”
历勇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声道:“别是三爷和南无一起逃跑了吧?”央宗摇头道:“我保证三爷不会。三爷要是想逃,压根就不会进京来。”历勇还是怀疑得很,只想早知道会遇见反抗,该多带些高手侍卫出来,心里好比有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急得也在院子中一个劲地来回转圈。
好在他没转多久,莫天悚的房门终于打开。南无出来道:“事情我都知道了。快去准备轿子。”
狄远山忙问:“天悚好了没有?我去看看他。”不等南无回答就钻进房间中。蕊须夫人已经离开,莫天悚正在穿衣服,脸上挂了几个月的黑色也终于退去,可是脸色却还是很不好,比纸还苍白。狄远山急忙过去帮忙,担心地问:“天悚,你没事吧?”
莫天悚摇头,压低声音笑道:“别担心,没事。这脸色是去唬皇上的,不然不好交代。”狄远山失笑,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另外的心事又冒出来,急道:“孙公公跑了,你知道吗?北冥说京城我们人手不够,肯定找不着他,怎么办?”
莫天悚道:“外面的事情夫人都告诉我。孙公公其实没有走远,不过是去了先皇的陵寝。南无会处理。其他的事情等我见过皇上再说。”扎好腰带,软绵绵地靠在狄远山身上,笑道,“演戏要演全套,麻烦大哥扶我出去。”
狄远山莞尔,放心不少,果然扶着莫天悚出去。外面的轿子已经准备好。历勇见莫天悚如此没精神,原想说几句的也没再出声,央宗更是担心得很,急忙跑过来也扶着莫天悚。狄远山立刻松手躲到一边去。莫天悚不禁有气,又不好说自己是装的,只好任由央宗扶着他上了轿子。
黄昏时分,薛牧野脚步踉跄地走进山洞深处,小心地放下莫桃,嘟囔道:“我说二少爷,你实在该减减肥了!”说完才发觉莫桃没有一点反应,抓住莫桃大惊叫道:“二少爷,二少爷,别吓唬我!”
莫桃缓缓清醒过来,四下看看,迟疑道:“这里不是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山洞。这里安不安全?”
薛牧野松一口气,扶着莫桃坐下来,道:“当然不是。那个洞里有很多你不喜欢的东西嘛。这里在龙虎山深处的一个深谷中,人迹罕至,保证罗天用一两天的时间都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喂,你没用天一功自疗吗?怎么比刚才还没有精神?”
莫桃苦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内力好像是没有了!你有没有伤药?”
薛牧野大吃一惊,抓住莫桃的脉门道:“你放松一些,我看看。”输出一道真气,刚进入莫桃体内就遇见一股阻力,又被顶出来,神色大变,失声道,“好霸道的‘卍’字印!原来‘卍’字印没有解开,而是被激发散于体表,像一层铠甲一样把你整个保护起来,连你的天一功都被裹在这个印记之中用不出来了。这可怎么好?金疮药我就有,这烫伤药一时去哪里找?”
莫桃苦笑,他也只带着金疮药而没有烫伤药,坐着也觉得费力,顾不得地上干净不干净,缓缓趴下去,道:“我疼得很,将就金疮药你先给我上一点。”
薛牧野掀开他披着的外衣,小心揭开紧紧沾在皮肉上的碎衣服,疼得莫桃直打颤。薛牧野缩手不敢再动,迟疑道:“我的金疮药是收敛的药物,你的整个后背几乎都烧伤了,不把火毒发散出来,我怕会落下病根。你的冷香丸呢,吃一颗肯定有效。”
莫桃叹息道:“那药太珍贵,一共也没剩下几颗,都在天悚那里。”
薛牧野犹豫道:“要不我送你回上清镇吧!”
莫桃断然道:“不行,蕊须夫人炼制葫芦的事情不能让正一道的人和八风先生知道。罗天说不定会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堵着我们。再说你不是不愿意去上清镇吗?”
薛牧野急道:“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我们不说葫芦之事,难道罗天也不说?再说罗天都能知道的事情,正一道比他高明的比比皆是,张天师一定早就知道了!我送你回去,有八风先生在,张天师和娄先生也许能放我一马。”
莫桃摇头道:“张天师要知道怎么会准许夫人炼制葫芦?罗天要说早就说了,他想自己得到葫芦。葫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得到。这时候我们回去,肯定不是罗天的对手。”
薛牧野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道:“天一功疗伤非常有效,要是能去掉‘卍’字印,你的天一功就能发挥出来。你想不想去掉‘卍’字印?”
莫桃精神一振,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抬头喜道:“这个见鬼的印记我早就想去掉,你有办法?有办法你又不早说!”见薛牧野神色古怪,又迟疑道,“有问题吗?”
薛牧野低着头缓缓道:“还记得翠儿做的事情吗?‘卍’字印是佛印,不容玷污,也会被魔性自然排斥。此刻这个印记已经被天罡北斗阵消耗不少,浮于体表,似强实弱,也不用你喝多少。只要我出去随便抓几只野兽回来,你饱餐一顿,即可完全恢复水青凤尾的风采,以后也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
莫桃无力的又趴下来,这才完全明白当初梅翩然的用心,又恨又气,吼道:“别说了,我死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薛牧野焦急地道:“可是我不会治伤,你又无法运功自疗,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完蛋吗?”
莫桃想了想道:“你先找个地方把葫芦藏起来,然后去找林姑娘过来。”
薛牧野愕然道:“叫林姑娘?她这时候肯定又和罗天在一起呢。”
莫桃道:“不一定。你去看看,要是她和罗天在一起你就自己回来。我没力气是破阵的时候消耗得太厉害,休息休息就好了。‘卍’字印也不可能一直都浮于体表,早晚会还原的。我就不相信小小烧伤还真能要我的命。”
薛牧野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叹息一声道:“那我先弄些草布置一个床铺,可以趴得舒服一点。再找点吃的回来。你吃点东西,看能不能睡一会儿。”
莫桃急道:“别打野兽,弄些野果子回来,我们吃素!”
薛牧野瞪眼道:“你是不是矫枉过正了?你不吃肉,我可不愿意陪你吃素。”先迅速用茅草布置出一个床铺,安顿好莫桃后又出去。片刻后带回一只烤熟的野兔和一些野果。莫桃果真不碰野兔,只把野果吃个干净。薛牧野劝几句没用,只得嘱咐莫桃小心,自己出去找林冰雁。山洞中剩下莫桃一个人,背上火烧火燎的,迷迷糊糊的却不大能睡着。
传旨的小太监赔笑道:“央宗小姐,您不要为难奴才,皇上确实没说要您一起进去。”然后过去扶着莫天悚,讨好地道,“三爷,您身子不适,让奴才扶着您。小心着点。”
皇上原本是暴跳如雷,见到莫天悚苍白的脸色以后火气小下去不少,皱眉道:“别跪了!来人啊,看座!”
莫天悚还是装模作样地跪了跪,才被小太监扶着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皇上挥手让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下去,看莫天悚一眼,问:“你的降头解开了?脸色还是不好看。”
莫天悚赔笑道:“草民的样子本来就不好看。也是解降头不能中断,反让万岁爷等草民,实在是罪过。”
皇上挥挥手道:“不说这些。孙公公跑了,你怎么解释?”
莫天悚答非所问地道:“孙公公擅离职守,拿回来应该重重严办。”
皇上瞪眼道:“能拿回来当然好办,问题是那些饭桶只会拿朝廷的俸禄,关键时候一点也没有用处。整个京城来来回回都梳两遍了,找个人愣是没找着!”
莫天悚嗫嚅道:“孙公公早有预谋,此刻多半已经不在城里了。”
皇上大怒道:“狗屁预谋!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要是让其他人再听见孙公公的胡说八道,我唯你是问。”
莫天悚低头道:“孙公公老得胡涂了,胡说八道的言语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再说孙公公老得半截入土的人,说不定逃着逃着,从马上掉下来就过去了,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皇上点点头,火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道:“这样最好。现在孙公公还不是最麻烦的。不过跑一个不相干的奴才,太后不知怎么的就上心了……”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的太监大声通报道:“太后驾到!”
皇上站起来,低声恶狠狠地道:“莫天悚,再出漏子,四川和杂谷朕都不要了!”
莫天悚诚惶诚恐地答应一声,起身跟在皇上身后,跪下迎接太后。这次太后就没有上次脸色好看了,明明是听到消息专门来看莫天悚的,却像没看见他一眼,也不要莫天悚起来,拉着皇上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莫天悚自己不敢起来,跪一会儿恼将起来,偏偏又听太后道:“哀家看见央宗还在外面,很着急的样子,不知道是在为谁担心呢!皇儿,像那种野蛮的女人,心花着呢,不值当你宠着她。”莫天悚更气,原本不想太多参与宫廷争斗,一直犹豫要不要对太后下手,这时候却恨不得早些送太后上天,伸手挖了些早准备好药粉在指甲中,对着太后轻轻一弹。太后猛地打个喷嚏。
皇上道:“母后不舒服?正好天悚在这里,让天悚给你看看?”趁机道,“天悚,你起来吧!”
莫天悚谢恩后站起来。太后甚是恐惧他,怎敢要他看病,忙起身道:“想是有些着凉,回去疏散疏散就好了,不用麻烦三少爷。听说三少爷的武艺不错,哀家那里正好新来几个大内高手,明天三少爷进宫来和他们切磋比试比试。夜深了,哀家也该回去了。皇上也早些歇着吧,别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皇上和莫天悚一起送走太后。皇上又关上房门,气哼哼地道:“看来太后已经有所察觉。天悚,你还有没有把握。”
莫天悚其实已经得手,却不说破,躬身道:“草民尽力!”刚才皇上和太后站得很近,也吸入一些毒粉。莫天悚跟在皇上身后一直来到桌子前,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大拇指浸一点在茶水中,放入解药,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皇上道,“万岁爷喝口茶败败心火。皇上乃是天子,烦心的事情虽然多,但是老天爷没理由不管自己的儿子,肯定会帮皇上,再大的麻烦也能平息。”
皇上接过茶杯,喝一口放下叹道:“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听说十八魅影能干得得很,你能不能也派人帮朕找找孙公公?”
莫天悚苦笑道:“草民来之前已经让南无去帮忙了。只是皇上别抱太大的期望,十八魅影要是真的能干,就不会被人打得只剩下十个人。”
皇上沉下脸,正要说话。门外的太监又高声报道:“细君公主到!”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推开,细君公主早闯进来:“皇兄,我今晚觉得很不舒服,让三少爷到我那里去给我开个方子好不好?”说完才朝莫天悚看去,见他一脸惨白一愣。
皇上怒道:“朕今夜也很不舒服!要留着三少爷在这里给朕看病。”
细君公主低声道:“今夜的夜色不错,央宗小姐在外面等着皇兄去赏月呢。要不我们一起去御花园走走?”
皇上瞄莫天悚一眼,问:“你能走得动吗?”莫天悚点头哈腰地道:“能,能。草民皮粗肉厚,一点点小伤,不碍事。”
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连月亮也见不着,根本就谈不上有月色。尽管很不满意莫天悚,皇上还算是照顾他,没在御花园中闲逛,而是让人弄了一些酒菜,坐在亭子中喝酒。只是央宗和细君公主都不太敢和莫天悚说话;皇上依然生气这两个女人都来给莫天悚求情,冷着脸不出声;莫天悚内伤不轻,精神也真不太好,不太敢喝酒,也不怎么敢随便出声。气氛沉闷得很,可皇上不说要离开,其他人也不敢提离开的话。最后央宗道:“喝闷酒没有意思,不如我们来吟诗行令吧!”
皇上没好气地道:“这里三少爷的学问最好,就由三少爷先开始。”
莫天悚笑笑,低头尴尬地道:“万岁爷肯定是想看我的笑话。天悚连句读(读,音dòu逗,语句中的停顿。)也不知,最没学问。有一次读太白的诗,把我的老师八风先生气得半死,此后就不太敢吟诗了,只好胡乱与人对些对子,滥竽充数。”
细君公主忙道:“是什么诗,你也读给我们听听。”
莫天悚低声道:“你们可别笑话我。我当时读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气得先生要打我,我急忙又拿一首孟浩然的诗来念,偏偏又念成,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皇上真还没听过这样念诗的,诧异之际有些好笑,神色缓和不少。莫天悚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接着道:“当时先生把戒尺都举起来了。我害怕得很,只好说,学生知道‘哀求’的意思了,听学生用这个词做文章给先生听。先生放下戒尺说,做得好,饶你不打,做得不好,责罚加倍。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哀求’的意思,只得胡乱做一篇来充数:句读之不知,乃惑之未解也,非学生之错也,先生也要责罚,学生诚不冤呼?嗟呼!明月低头亦在上,旷野孤树觅残阳。好不悲哀!求先生千万饶恕则个。不想先生听后更气,将我一顿饱打,一直到现在手心还疼呢!”
明月低头也还是高高在上,即便是“月近人”时觅到也只能是美好却短暂的残阳。这篇说辞寓委婉于诙谐,见含蓄于通俗,皇上甚爱其才,失笑道:“该打,真该打!你的手心是不是真的还疼?再用心疼做个句子来听听。”
莫天悚赔个笑脸道:“小姐心,疼的是新知故旧;公主心,疼的是黎民百姓;天子心,疼的是江山社稷;草包心,疼的是金银珠宝。”
皇上又好笑又好气又佩服,挥手道:“莫天悚,快滚回家去好好学学句读吧!明早记得自己一个人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