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空色

作品:《暗夜武者

    莫天悚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谷正中讨好挟翼还没过来,红叶在厨房做饭,高立丰去找女儿荷露说话,花厅中只有田慧和凌辰陪着林冰雁。林冰雁显得很匆忙,给莫天悚开完方子就走了。莫天悚怎么挽留她也不肯留下来。莫天悚只好和田慧、凌辰一起送她出去。
    回来的路上莫天悚才知道林冰雁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她来找他。林冰雁前几天就想来找他,但被程荣武缠得紧,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天能过来,却是罗天也到了无锡,掩护她出来的,因此很着急回去。莫天悚听后心里又有些不舒服,问起中乙。凌辰告诉他,中乙没有跟罗天一起出来。
    重新在花厅中坐下以后,莫天悚把丫鬟都赶出去插上门,先说了说见二公子和何西楚的大致情况,然后道:“凌辰,你派人给莫离送一封信,让她想办法查查蜀王妃。再派人连夜去京城查查驿丞。明天让张水生去弄一份扬州城最好的酒楼、当铺、珠宝首饰店、绸缎庄、茶叶店的名单。要他摸清楚这些店铺掌柜和东家的喜好和弱点。”
    凌辰疑惑地道:“你要这个名单来干什么?扬州繁华得很,这个名单恐怕很长,一时半会儿弄不出来。你想查驿丞的哪个方面,有个方向好查一些。”
    莫天悚道:“每个行业我先只要顶尖的一两家就行,但是情况要详细,各个比较得力的伙计情况最好列清楚,像他们都有什么癖好,对东家满意不满意等等。酒楼重点可以放在京菜馆上。告诉张水生不要怕花银子,可以找他以前漕帮的兄弟帮忙,名单越快弄出来越好。关于驿丞,就查一查他和太后,或者和太后有关联的人有什么关系。”
    田慧道:“名单你找何西楚帮忙,一定能搞到手。”
    莫天悚笑道:“从何西楚那里得到的多半是官样文章,细节一定没有,就有也是捡些好听的说。我感兴趣的是那些人的缺点而不是优点。”
    凌辰失笑道:“你准是又没安好心!”
    莫天悚莞尔,又对田慧道:“明天你就和高掌柜一起开始筹备我们当铺的扬州分号。当贴我会去找何西楚拿。”
    田慧愕然道:“怎么这么急,这里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没有摸清楚行情,很容易吃亏上当。”
    莫天悚淡淡道:“假如有人敢骗我们,我肯定让他双倍吐出来。”
    田慧和凌辰互相看一眼,凌辰轻声道:“三少爷,田慧的意思是扬州是金钱帮的势利范围,我们只有几个人,孤军深入,做事最好能收敛一些。”
    莫天悚道:“你们别担心,我有分寸。对了,让黑鸦和白鹤过来一趟。”
    田慧道:“我昨天就已经派人去通知她们。黑鸦说罗天刚到,我们也刚到,怕他们有什么新举措,想晚几天再过来。”接着忿忿不平地嘟囔道,“罗天的声望如日中天,神气得不得了。全是西北联盟的人帮他吹的,说他在留云谷的时候怎样怎样智勇双全。哼!当时要不是二少爷,他早被叠丝峒的人宰了!”
    莫天悚苦笑,岔开问:“听说邓秀玉逃走了,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凌辰道:“刚才谷老鬼说他怀疑邓秀玉也来了太湖,说不定一直跟在何亦男的后面。只是邓秀玉鬼鬼祟祟的,谷老鬼和红叶加倍留意,也没有看见她,更没有看见一只叠丝峒的毛蜘蛛,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来了。”
    莫天悚道:“那等一会儿我直接问谷大侠好了。云南那边还有什么事情没有?阿山有没有去三兄弟赌坊报仇?”
    田慧摇摇头道:“没有。南无说不能打草惊蛇,在何逸禹没行动之前不让阿山去报仇。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没等我们去找昆明知府,你在成都就把事情办了。固然让邓秀玉措手不及,我们同样也措手不及。”
    莫天悚沉吟道:“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这次蜀王的动作会如此迅速。本来以为就算是蜀王肯写信,昆明知府肯帮忙,至少何逸禹会和我们打打太极。”
    田慧道:“这次何逸禹对付叠丝峒的行动简直可以称之为迅雷不及掩耳,可惜仍然让邓秀玉跑了。叠丝峒传递消息很快,麻家三兄弟比我们还早一步得到消息,也连夜跑了。南无觉得不值得为这三个人费神,没理会他们。不过就这样阿山已经很满意了,这次我来找你,他一定要跟着,此刻就在柳园里。三少爷要是愿意,可以抽空见见他。他人满聪明的,身手也很不错,非常灵活,就是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不成章法。三少爷要是肯教他两招,日后必定是一把好手。”
    莫天悚迷惑地道:“南无不是在榴园负责训练人手吗?他自己怎么不教阿山。”
    凌辰笑道:“这你都想不到。大少爷今后不可能再跟着你,南无是想你有个贴心人用。阿山老母病虽然没有完全断根,但是来榴园以后生活安定舒适,不用再担心柴米油盐,也不用做重活,已经难得犯病,人的气色比以前好很多。阿山感激你得很。”
    莫天悚失笑道:“你又知道,你看见的?”
    凌辰得意洋洋地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是田慧全部告诉我了!我专门去看过阿山,的确是不错,比你新看上的那个张水生还伶俐呢。”
    莫天悚眼珠一转,便想到一边去,当初红叶能看上狄远山,此刻荷露说不定也能看上阿山,兴致勃勃地道:“能让南无和你们都看得上眼的人一定是错不了。叫阿山明天来找我。让荷露在熏风楼给他安排一个房间。”顿一下又道,“熏风楼这名字不好听,以后改成烟雨楼。”
    田慧道:“那柳园这名字也不太好,是不是改成莫园?”
    莫天悚摇头道:“我又不会在这里常住。这里的竹子这么多,屈子在《山鬼》中说,‘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就叫这里叫幽篁园吧!”
    话音刚落,田慧和凌辰异口同声地叫道:“不好!”莫天悚淡淡道:“怎么不好?”田慧道:“三少爷,你别又卖弄学问。这名字实在太像幽煌山庄,简直等于是在挑衅!”
    莫天悚道:“我怎么是在挑衅,这名字是有出处的!”
    凌辰冷冷地道:“有出处又如何?什么名字到你那里都能有出处。你给青雀随便取个名字,也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说出一大堆道理来。我看你这次是仗着有皇帝老子撑腰,得意忘形了!暗中对付西北联盟和锐金队我不反对,但你这样明着来是很危险的。”
    莫天悚提高声音怒道:“难道你想我们一辈子都鬼鬼祟祟地做人吗?现在天下英雄云集太湖,皇上又肯支持我们,我们正该利用这个机会,摆明车马,堂堂正正地在江南乃至整个中原地区奠定我们的基础。”
    凌辰也气哼哼地提高声音道:“我记得你以前最实际的,现在怎么也玩起虚的来?堂堂正正也好,鬼鬼祟祟也好,只要我们的生意能好,实实在在地把银子挣到自己手里就行。”
    莫天悚更气,正要反驳,谷正中进来道:“吃饭了!你们谈事情怎么谈成斗鸡眼了?吵什么呢?让我来给你们评评理。”
    田慧苦笑道:“三少爷给柳园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幽篁园,我们都觉得不太合适。”
    谷正中笑道:“三少爷,我看你本事也有限得很,离开‘幽煌’两个字就找不出别的字用了吗?我送你两个字,你觉得用‘醉雨’如何?‘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是兰桡!’江南的雨可是醉人得很呐!‘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要不就叫无赖园也行!”
    莫天悚没好气地瞪谷正中一眼,又看看田慧和凌辰,起身朝外走去,道:“就用‘醉雨’两个字。明天让人把门匾换了。”觉得用“醉雨”到不如用“醉雪”两个字,可惜扬州不怎么下雪。
    田慧看着莫天悚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地道:“我觉得我们这几个月发展得太快太顺利,不是一件好事情。”
    薛牧野等两只夜蛾飞到离他们只有十丈远的时候,冲莫桃递个眼色,取出一根三尺长的双头枪抓在左手中,倏地从草丛中跃出,斜飞而上,右手轻轻弹动手指,射出两点五角星形的深蓝色光斑,大声笑道:“龙王,再来接接薛某的寒星刺!”
    两只夜蛾陡然落下,摇身一变,一个变成蒙着面纱体态妖娆的妇人,一个变成黑衣黑裤留着山羊胡子的矍铄老者,正是罗夫人孟青萝和龙王曹横。曹横大怒叫道:“薛牧野!你阴魂不散地总缠着我干什么?以为老子真的就无法奈何你了吗?”挥手射出两个蝴蝶,正好接住两点寒星刺。
    孟青萝却是不声不响地高高举起双手,绿色的衣裙随风飞舞,一出手就飞出一队闪光蝴蝶。蝴蝶前后相联,看起来就像两条美丽的棍子。但是薛牧野却明显很害怕这两条美丽的棍子,还没有落下就在半空中轻轻一个漂亮的转折,避开蝶队,落在曹横的前面,一枪刺出,叫道:“龙王,你就只能靠女人帮忙吗?”
    曹横并不答话,只是猛扑过去。薛牧野急忙后退。孟青萝娇笑道:“那好,我不动手,吹支曲子给你助兴。”拿出一只翠青色玉笛横在嘴边,樱唇稍聚,兰气微吐,吹奏起来。声音美妙之极,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莫桃感觉就像是回到襁褓之中,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既温暖又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舒适简单而惬意。
    薛牧野的招式一下子就慢不少,又叫道:“孟青萝,你用天魅音还不算帮忙?龙王,你要是有种的话,我们离开这个女人,去前面分个高低。”
    曹横一点也没有受到笛声的影响,依然不答话,只是一味猛攻。薛牧野节节败退,渐渐与曹横越打越远。孟青萝正要追过去,忽然感觉异样,蓦然回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草丛中站起来,猛然呆住,放下玉笛,死死盯着对方,半天才问:“桃子?你来梅庄?你都知道了?你竟然和薛牧野在一起?你们联手来对付我们?”
    莫桃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只是我想和夫人单独谈谈,求薛兄帮我引开龙王。”
    孟青萝激动起来,喊道:“夫人?你还叫我夫人?桃子,你在怪我没有照顾过你?可是你要知道,不是我不照顾你,而是……”
    莫桃又摇摇头,打断孟青萝的话,低声道:“夫人,不用说,我知道。我不想让龙王知道我在这里,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好不好?”
    孟青萝皱眉道:“为什么?有我在,龙王绝对不敢伤害你!”
    莫桃低头道:“我不是怕他,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也不想他见到我。夫人,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回去了。”说着转身要走。
    孟青萝急道:“不,我愿意。你跟我来。”
    夜雨下的太湖看不见烟波浩渺,远山含黛,同样是水天一色,迷迷蒙蒙中水和天同样的灰暗同样的沉重。湖水拍击岸上的岩石,竟然也有层层波涛,起伏不休。
    莫桃摸一把脸上的雨水,缓缓问:“薛牧野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孟青萝怒道:“你怎么能听他的话?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见莫桃神色木然,迟疑一下,又问:“他说了什么?”
    莫桃道:“夫人和罗风沂、萝风汨之间的事情,还有梅庄的事情。”
    孟青萝冷哼道:“我就知道他没有好听的出口。事情根本就不是像外面传说的那样。
    “桃子,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卍’字印就是罗风沂给你印上去的。我们可以随便找人来评评理,这天下之大,可有不让母亲抱抱孩子的道理?我知道沛清的心硬得很,去求他也没有用。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好来找罗风沂。
    “可是任凭我磨破嘴皮,说烂舌头,罗风沂也不肯帮忙。罗风沂是个和尚,原本是不住在梅庄,而是住在离梅庄八里地的大慈寺中。我本来绝望得很,都想离开了,但看我在梅庄期间,德高望重的映梅禅师每天都不辞辛劳地要回梅庄一趟,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哼!说什么‘色即是空’,我看‘空即是色’才是真的!和尚又如何?我不过是在他面前摘下面纱,法相庄严的映梅禅师就又变成梅庄的大老爷罗风沂。可是我什么都给了他,他还是不肯答应我去给你解除‘卍’字印!还敢威胁我说,我再要逼他,他就离开梅庄。
    “罗风沂的佛家印法精深得很,虽然没有用在我身上,但我只要见他就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喘不过气来,他以为我很喜欢待在他的身边吗?我忍受如此煎熬是为什么?我打不过他,劝不动他,又能如何做?只好以牙还牙,也告诉他,他再不帮我办事,我就去找他弟弟萝风汨。
    “萝风汨其实是罗风沂的堂弟,在罗风沂出家以后就成了梅庄的主人。因为我来了,罗风沂还俗,他只得把梅庄还给罗风沂,可想心里一定恨我得很。然而男人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就是看了他两眼,他的骨头就酥了,我说什么都只会点头。我让他配合我演戏给罗风沂看,他也不反对。
    “最可恶就是罗风沂,平日里口口声声地说喜欢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他兄亲热,居然连个屁也不放,回房去收拾两件旧袈裟,回到大慈寺想重新做和尚。可惜大慈寺的方丈说他破戒喜欢上一个妖女,不收他,又把他赶走了。
    “嘿嘿,堂堂的映梅禅师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有遭人唾弃的一天吧!然而他被人赶走也不肯回梅庄,不肯给你解除‘卍’字印。一个人不知道躲到哪个名山大川去修佛念经去了。”
    莫桃迟疑道:“夫人知不知道风沂先生现在在哪里?你以后去找过他没有?”
    孟青萝气道:“是他自己走的,又不是我赶他走的,我去找他干什么?要不是他,何至于你来见我也不肯叫我一声娘?桃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被沛清藏在什么地方,要找你,又要应付沛清旧情人的男人龙血真君,也没功夫去找他。再说我找着他又如何,他还不是不肯给你解除‘卍’字印?”
    莫桃愕然道:“龙血真君不是罗天的师傅吗?他也在这里?”
    孟青萝冷笑道:“他当然在这里。像沛清那样情深义重的男人只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会一心一意地帮那个女人。蕊须夫人是他喜欢的女人,他当然会帮蕊须夫人,于是就来这里找龙血真君,才会认识映梅禅师,才会让映梅禅师给你下‘卍’字印!”她说话一直气势汹汹,冷嘲热讽,像和谁在吵架一样,说完这几段话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莫桃心里尽管抗拒得很,但是母子天性,知道孟青萝冷戾的外表源于一段凄楚的往事,心头也觉得发酸,低声叫道:“夫人。”
    孟青萝听莫桃这声“夫人”大有情意,可他还是不肯叫一声“娘”,心头更酸,眼泪突然涌出。好在本来就在下雨,泪水混在雨水中莫桃也没有察觉。孟青萝轻轻叹息,语气变得和缓很多,笑笑道:“我不该在你面前说沛清的不是,让你感觉父母是仇人。我知道沛清也是很爱我的,他对我的爱不下于他对文玉卿的爱,也不下于他对蕊须夫人的爱。也许你不知道,沛清天资过人,简直是个天才,任何东西到他手里,必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我现在赖以保命的天魅音当初就是他教我吹的。其实龙王能有现在的成就,也多亏有他的指点。如果没有沛清,见着薛牧野,我和龙王就只有逃命的份!”
    莫桃听后沉默良久,半天才缓缓道:“就算是爹对不起你,风沂先生不肯帮你,你也不应该杀萝风汨。”孟青萝的怒火又窜上来,正要辩驳,却听莫桃接着道,“我们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自己就也要故意做错。”
    孟青萝心头的怒火因莫桃这声“我们”又退下去,幽幽地轻叹道:“桃子,你根本就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我要存心害萝风汨,怎么会斩草不除根,让罗天现在有机会跑出来胡说八道,搅风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