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茶眸
作品:《暗夜武者》 一夜无眠,莫天悚终于仔细看完所有账册,揉揉发胀的天阳穴站起来伸个懒腰,才发觉天已经大亮。吹灭油灯,莫天悚打开衣柜,仔细选出一件做工精良的淡蓝色长衫换上,自己对镜子看看,除了眼睛中有些红丝以外,人还是很从前一样精神,昨夜的伤心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甚是满意。
丫鬟察觉到屋子里面的动静,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汤进来。莫天悚道:“换冷水!”丫鬟一愣,还是又端着铜盆出去了。再次端铜盆进来的却换成狄远山。
莫天悚把整个头都埋进冷水中,冷水一激,倦意顿消,抬起头来接过狄远山递来的面巾,一边擦脸一边问:“大哥,怎么又是你?”
狄远山把一个瓶子放在桌子上,笑道:“今早我没有看见你练剑。是不是昨天被桃子伤得很厉害?我带了药油来,给你擦擦如何?”
莫天悚摇头道:“不用。我是看账忘记时间。”
狄远山把莫天悚硬按到凳子上坐下,一边给他宽衣一边道:“药油是万俟公子拿来的,你不用未免辜负他一番心意。再说我以前做得最多的就是给你上药,最近几年却很长时间没有做过了,还怪想的。”
莫天悚失笑,由着狄远山脱去上衣,莞尔道:“你是不是就盼望我受伤?这么早万俟公子就来了吗?他在哪里?怎么先去见你却没有来我这里?”他和莫桃打架的确是不会伤筋动骨,但是莫桃的力气很大,身上的瘀青却是避免不了的。
狄远山熟练地帮莫天悚搽药按摩活血,微笑道:“他先去见我是有道理的。他昨天跟着凌辰给桃子喝彩来着,当时是痛快,回去就害怕了,特意带了东西来讨好你。除这瓶药油以外,还有一坛子泡菜和一个姑娘!现在他和那姑娘都在门外等着,让我进来先问问你见不见他们。”
莫天悚好笑,扬声叫道:“万俟公子,你是不是在外面,进来吧!正好我还没有吃早餐,泡菜留下,姑娘让她自己回去。”
万俟盘进来,看见莫天悚满身的伤痕吓一跳,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三少爷,那姑娘是荷露。她说她愿意来给你做丫头。”
莫天悚略微沉吟,点头道:“那就让她留下吧。她是不是也在外面,叫她进来吧!”
万俟盘一愣,指指莫天悚赤裸的上身,低声问:“三少爷,你就这样见她吗?”
莫天悚低头看看自己,笑道:“不雅吗?你不说她来做丫头的,伺候我沐浴也有可能,这样有什么关系?”
万俟盘尴尬地笑笑:“那我出去叫她。”躬身退出去。
狄远山却觉得莫天悚这样见一个姑娘不好,放下药油停下来,拿过旁边的衣服帮莫天悚穿起来,闷闷地道:“天悚,我觉得你似乎有点变了!”
莫天悚扬眉道:“哦?我怎么不觉得?是多了一个鼻子还是少了一个耳朵?”
狄远山摇摇头,不确定地道:“是变得冷酷了!你好像是故意想为难荷露,可你见都还没有见过她。我知道你不喜欢随便用陌生人,若非荷露的眉眼长得很像梅姑娘,我刚才就做主替你推掉她了。听说你问起她是想借助她阿爸开典当行,你真要拿她当丫头用吗?早上田慧来找我,把昨夜的事情都告诉我。其实南无没有其他意思……”
莫天悚举手打断狄远山的话:“南无的意思我明白,不用你来告诉我。我以前太傻,为这个操心,为那个操心,其实谁也不需要我操心,我只需要操心好我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狄远山叫道:“天悚!”
莫天悚也提高声音,不悦地叫道:“大哥!你也只操心你自己的事就可以!”忽然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三少爷,喝茶!”莫天悚怒道:“你以为在家里当小姐?主人说话,丫头也敢随便插嘴!”猛地回头,首先看见一双带着沧桑的深茶色眸子,真的很像梅翩然,心中不免一阵悸动,然后才看清楚荷露也是是瓜子脸,长得的确和梅翩然有些像,但是荷露的表情像做错事一样小心翼翼的,与梅翩然的自主自信自立绝然不同,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温婉。莫天悚的口气不觉温和许多,轻声道:“放在桌子上吧。”
荷露将盖碗茶放在桌子上,退后一步,低着头轻声道:“听盘少爷说三少爷喜欢喝黄茶。奴婢昨天跑了一天也没有找到蒙顶黄芽,这是产于贵州的海马宫茶,也是黄茶的一种。泡茶的水是我今早特意去背回来的山泉水。三少爷看看合不合口味。”
莫天悚心中不觉又是一阵悸动,端起茶碗随便喝一口,隐约品出一份即将消失的和梅翩然在一起喝茶的清纯,口气更是温和,微笑道:“那你不是半夜就得出门了?不害怕吗?我其实并不讲究,不一定喝黄茶,绿茶花茶都可以,云南的普洱也喜欢。”
万俟盘松一口气,讨好地笑道:“荷露的胆子是很小,但是想到给三少爷泡茶,胆子就变大了。我陪着荷露一起去的。昨夜刚刚起更就出门了,今天快五更才回来。我昨天就告诉荷露三少爷有时候喜欢吓唬吓唬人,其实是很随和的,她总是不相信。”
莫天悚笑骂道:“马屁精!我又没怪你,你也不用紧张。难得你杀人以后胆量立刻就变大了,居然敢去给我的对手喝彩,还不错,比以前出息了!你要是愿意,现在还可以去拍二少爷的马屁。昨夜睡觉有没有做噩梦?我让你拿来的东西你拿来没有?”
万俟盘低头嗫嚅道:“拿来了,都放在书房的书桌上。我以前是不太敢走夜路,可是昨夜陪荷露去背山泉水都没有害怕,就只是回来累坏了,刚睡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做梦就被朝云叫醒了!”
莫天悚啐道:“瞧你那德行!这种事情做一次以后你做什么都不会再感到害怕了。荷露,你跟我比跟他有出息多了。”荷露笑一笑,表情放松不少。
狄远山微笑道:“荷露,你阿爸的事情天悚会帮你解决,也不会真当你是丫头。你愿意留下来当然没问题,如果不愿意,回去跟你父亲住也可以。保证日后达昌和知事不会再去你家里找你们。”
荷露福一福,低声道:“奴婢愿意伺候三少爷!”
狄远山立刻道:“那你就留下。刚才我和天悚就商量过,丫头太委曲你,当我们妹妹吧。叫我大哥,叫天悚三哥。”
莫天悚忍不住瞪眼道:“大哥,我们商量过吗?看起来你很喜欢荷露,干脆我和大嫂说一声,让荷露跟着你好了!”
万俟盘忙道:“只要你们肯留下荷露,跟着大少爷也可以。”
莫天悚看万俟盘一眼,莞尔道:“你好像很想把荷露送出来似的!该不是觉得荷露烫手了吧?昨天贵府让知事带人来砸了?你又跪了半天的瓷片?”
万俟盘苦着脸道:“三少爷,我从前的糗事你就别再提了好不好?是昨天许进亲自带人去高朝奉家里,把他刚刚赊回来的五副药全部抢走倒在外面的地上。那可是二两多银子一包的药,五包药就是十多两银子。今天是荷露自己非要来三少爷这里的,我其实还劝她不要来的。”
莫天悚微微一笑,看着荷露淡淡问:“你看见万俟公子手臂上的伤口怕不怕?那是我逼着他刺的。我昨天还逼着他把自己老婆也杀了,他告诉你没有?你来我这里,我肯定会保护你,但是也说不定会叫你去杀人,你敢不敢?”
荷露明显又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确是看了万俟盘的遭遇以后很害怕,早上来的时候才一直小心翼翼的,又想尽一切办法想讨好莫天悚。狄远山埋怨道:“天悚,你吓唬人家女孩子干什么?”
莫天悚嬉皮笑脸地道:“好玩。我喜欢。大哥,你不说我冷酷吗,吓唬吓唬小姑娘正是心肠冷酷的人喜欢做的事情。告诉我,荷露,你怕不怕我,敢不敢去杀人?”
荷露后退一步,抓住自己的衣角,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决地道:“敢!只要三少爷能救我一家,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莫天悚觉得很有趣,大笑道:“那你去厨房抓只鸡来杀给我看看。”
荷露一愣,别说是自己杀,她连看杀鸡都不敢,心慌得厉害,双手把衣角揉成一团,回头求助地看万俟盘一眼。万俟盘可没办法帮她,低头不出声。狄远山看不过眼,气道:“天悚,你闹够没有?”
莫天悚笑嘻嘻地道:“谁说我在闹?我认真的。荷露,你杀一只鸡给我看,我就去替你解决掉你家的欠债,让许进日后再也没有借口来找你。”
荷露深深吸一口气,福一福,然后道:“是,奴婢立刻就去!”转身刚要走,田慧走进来一把拉住她,轻松地笑道:“傻妹妹,别当真!三少爷闹着玩的。他很看重令尊的才学,就是你不来他也会帮令尊解决掉麻烦的。一个月几十两药费而已,以后泰峰出了。”
莫天悚笑骂:“就你这骚蹄子精灵!早不来,晚不来,坏我好事。荷露,以后别叫三少爷,叫三哥。去厨房传饭过来。等我和田慧谈完事情,和我一起去你家里。”
田慧啐道:“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怎么惹着你了,一早起来就乱骂!”莫天悚指着桌子上的账册笑道:“你昨夜拿这么多东西来,害我一夜没睡,骂你一句还委曲?”
荷露对莫天悚是怕得要命,见到田慧的轻松极不理解,有些发呆,偷偷瞟莫天悚一眼,见他已经在桌子旁坐下,还招手让田慧和万俟盘也坐下,说起正事来:“所有的账册我都仔细看过,除绸缎庄以外,所有的铺子都已经走上正轨,并开始盈利,所以我不准备关门。”
田慧急道:“可是盈利的幅度都不大,而且我也顾不过来。”
莫天悚刚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全不见了,神色严肃,声音中透着强烈的自信,淡淡道:“我仔细想过。一是一次脱手这么多铺子,买家很不好找;二是这些铺子的伙计会失去饭碗;三是我们花出去的银子就全部白费了。其实这些店铺都有掌柜的,今后你不用管得太细。可以按照各个铺子的盈利情况给掌柜的定下一定额度的银子,平时的经营由掌柜的全权做主,只要他们岁末的时候把规定额度的银子交给总柜即可。”
荷露看得出神。狄远山轻轻拉拉她,笑道:“他们可能会谈一会儿,我们先出去。”
一直到巳时二刻,莫天悚才和田慧谈完。万俟盘原本只是管理马帮,这次适逢其会参与到其他生意中来,莫天悚却一直没避开他,他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悬着几天的心落下来,在一边出了不少好主意,被莫天悚大大夸奖一番,浑身都轻飘飘的。出来看见荷露还提心吊胆地等在门外,忙上前去安慰几句。
田慧过来推开万俟盘,笑道:“光说有什么用处?你也不来点实际的。”拉起荷露的手,捋下自己戴着的一个“二龙戏珠”虾须镯给荷露戴上,打量一番,满意地笑道,“这镯子是要戴在妹妹嫩藕一样的手臂才相配。以后你有事情就来找我,别找阿盘那马屁精。”
荷露从小在当铺出入,东西好坏最能分辨。见那镯子有二两重,是用极细的金丝编制成两条龙,龙头互相衔在一起,中间一颗莲子大的珍珠,是活动的,手腕一摇珠子就会动,极为精美。吓一大跳,急忙把镯子腿下来,双手捧了还给田慧,低头小声道:“这样贵重的镯子与奴婢不相称,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田慧不接,笑道:“留着吧,当我给你的见面礼。三少爷都成你三哥了,这个算什么?改天你再去我们的玉器铺子选几件称心的好玩意儿。不然你出门,别人不说你节俭,到要说我们三少爷刻薄。”
荷露低头道:“三少爷说着玩的,怎么能当真?这镯子奴婢真的不敢要!”
莫天悚手里拿着烈煌剑走出房间,笑道:“你鸡都敢杀,拿个镯子怕什么?再说田慧一年要从我这里拿走几千两银子,不过两三百两的一只金镯子,她拿出来了,还好意思拿回去不成?戴着吧,一会儿去达昌当铺当了,也好还你家里的欠债。”
荷露一呆,迟疑道:“三少爷,我家里欠达昌上万两银子。且是姑娘的赏赐,奴婢怎么好拿去当了。”
莫天悚不悦地道:“叫三哥!”又把荷露吓一跳,脸色不觉又白了,下意识地朝万俟盘看一眼,才低声叫道:“三哥。”莫天悚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
田慧瞪莫天悚一眼,嗔道:“瞧你把荷露妹妹吓的!”又拉着荷露道,“放心,有你三哥亲自出马,这镯子想当多少就当多少,难道他们还敢还价不成?好了,不打扰你们,我也该去忙我的了。”
田慧走后,莫天悚出发去荷露家。他让荷露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自己和万俟盘步行相随。
轿夫和莫天悚走路都很快,只苦了万俟盘,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不久便满头大汗。莫天悚却觉得十分有趣,脚下越走越快,万俟盘也就越发辛苦。幸好荷露家住得并不远,还没有把万俟盘累死。刚到荷露家门口,万俟盘不等轿夫打起轿帘让荷露下轿,就高声叫道:“阿叔,快把你家里最好的茶叶拿出来!三少爷来看你了。”
门开,站在门口的却是一个妇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多岁,肤色有些苍白,用淡淡的胭脂调和后风韵犹存,凤眼樱唇,容貌秀丽,发髻上插着一支黄杨木雕刻的富贵花开发簪,一身半新的绸子衣服极为整洁。见到莫天悚,半蹲下道福,轻声道:“昨天听盘少爷提过,没想到三少爷还真的亲自来了。地方小,三少爷别嫌减慢!”说着半侧着身子,让开道路。
万俟盘看来和荷露一家很熟,上前道:“阿婶,你怎么自己出来了?阿叔不在家?”然后给莫天悚介绍道,“这是荷露的阿妈,姓刀,是傣家人。”
刀氏道:“说来不好意思。今天三少爷上门,他原本在家里等候的,可是昨天达昌来人把药糟踏了,他今早起来又出门去为我奔波,怠慢了三少爷。三少爷莫怪!”
莫天悚不免有些诧异,原本以为荷露母亲病了十多年,必定是面黄肌瘦,却不料竟依然是丰姿动人,说话也大方得体,不见一点穷相,心里先就有了一个极好的印象,笑道:“不用客气。我刚收了荷露做妹子,以后大家自己人,太客套反而生分。”
荷露下了轿子,引着莫天悚进入屋子中。
莫天悚每到一地必定先看周围环境,进门先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子。屋子中窗明几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具不多,靠窗子放着一张做工考究的雕花木桌,只是靠墙一面的桌子腿是断了的。桌子旁边的四张圆凳有三张也是断过腿的,但都又用木料绑好。透露出主人昔日的繁荣和今日的窘迫。去里屋的门板已经没有了,只有一道一直拖到地上蓝色的门帘挡着。从门帘后面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说明门帘后面一定站着个人。莫天悚估计门帘后面的应该是“出门去奔波”的高立丰,也不揭穿,来到桌子旁边坐下。
刀氏也在莫天悚的对面坐下相陪。万俟盘则去莫天悚的背后站着,天悚指指凳子道:“你也坐,别站我背后。”万俟盘这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