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婚姻大事(下)

作品:《新宋

    这时正好有丫环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复五弦,上端向往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阿旺弹起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的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头起来,托着腮子听了一会,突然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吗?”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小姐,这叫乌德。”
    “哦?”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这种乐器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一点烦心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候桑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时不时装做不经意的询问这两个“情敌”的点滴,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也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的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呆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的投缘。
    梓儿听到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己家的藏书。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可毕竟身份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这时候看到这种规模,倒不觉吃了一惊。
    桑梓儿长得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识几个字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加上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打另一本,却是一本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桑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说。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时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论音乐》?!”
    桑梓儿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的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纳闷家里为什么会有夷人的书,她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景教徒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了。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
    桑梓儿有点同情的看着泪已盈眶的阿旺,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人,这本书的扉页上说,这本书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腊人欧几里德写的,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会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拍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桑梓儿这时听阿旺途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就是了。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的困难,她那边拗口晦涩的译着,梓儿这边不知其味的听着,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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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之后。
    赵顼一边浏览手中的卷子,一边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佘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
    因为马上就要殿试了,皇帝理论上会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预先心里有个数,到时候集英殿唱名,亲赐进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处理完。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材的选择,还是颇为留意的。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当初把这个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这时候听皇帝的口气竟是颇为欣赏,那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狠狠给自己两下,那才叫怪事。
    当下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佘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一手拿着卷子,笑容满面的赵顼脸上突然僵住了。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是远远谈不上的。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一看这形情,便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当下便趁势说道:“这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说培育人材,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的宦官,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在旁边听得那是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不过石越在朝会给吕惠卿下套,要是他不还以颜色,只怕也太小看吕某人了。
    果然,吕惠卿见皇帝沉吟不语,便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国家之幸事。”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阙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还能有什么用?”
    赵顼一听,不由把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阙,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这是国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怀疑他们,以后怎么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如果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便装模作样的叩头谢罪。其实有件事吕惠卿并没有看到,那是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吕卿也不必谢罪。朝廷现在要励精图治,就需要天下的读书人齐心协心,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佘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又听赵顼笑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还没有写好呢。”
    吕惠卿听到这话,几乎要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混头吗?差点点就立即出声反对了。
    好不容易稳定情绪下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石越如果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的关系,旧党那帮老头子一向欣赏石越,如果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层疑虑吧……”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并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哈哈大笑,用手指着吕惠卿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现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让卿给朕推荐一个好的媒人。”
    “啊?媒人?”吕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吗?丞相的脾气……”
    “朕已经提过了,以石越这样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会反对。”赵顼说话全然不顾事实,其实王安石也相当矛盾,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爱女有一个好的归宿,石越前途无量,堪称本朝现在第一金龟婿,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而且他心里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为自己的一个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从政治现实来说,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敌,那么嫁在吴充家的大女儿就前车之鉴,那样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情况,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犹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厢情愿的认为王安石那一点点迟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想了半天,终于说道:“有两个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说来。”赵顼有点急不可耐了。
    “一个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错;一个是知杭州军州事苏轼,他去说媒,比他弟弟苏子由要强。就是远了一点。”吕惠卿倒颇有知人之明。
    赵顼想了一下,其实他心里是希望吕惠卿毛遂自荐的,不过想想终不可能,便笑道:“就让曾布去吧。为这事把苏轼调回来,也太过份了,到时候御史又有得说了。殿试一完,就让曾布领了这桩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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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宁六年的殿试,在历经风波之后,最终以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状元,皇帝因为白水潭学院院贡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亲赐“英材荟萃”牌坊,另赐白水潭学院良田二十顷,所有教授每人绢三匹这样的欢喜结局结束。可以说这次殿试正式巩固了白水潭学院以大宋的历史地位,随着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批批成为大宋的精英,学院对大宋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试之后,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对熙河阵亡以及有功将士的褒赏,田烈武因为族父战死,被追赠为礼宾使,朝廷录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点光,受封为从九品的“殿侍”、“陪戎副卫”,成为大宋朝最低一价的武官。虽然官职低微,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四贯,外加每年春冬绢六匹,钱四贯的年终奖,但对田烈武而言,总算朝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可怜的第一步。
    然而抛开这些不说,这一年三月春风之中的殿试与奖赏,却似乎都带着一点桃花的色彩。那些头上戴着金花红花的进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是各种各样关于石越婚事的传言。新科进士们出于种种原因,大部分在内心都倾向于希望石越娶桑充国的妹妹为妻,但也有不少人坚定的认为,皇帝指定的婚姻,对于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实际上这件事自从悄悄的传开之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对“石学士”的婚姻大事充满了兴趣。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测皇帝让石越与王家结亲的目的,有些人暗地里评估着这件事情的后果,虽然传说中石越婉拒了这桩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认为石越最终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抗拒皇命。
    碧月轩。
    秦观和段子介这两个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喝酒,一边听一个女孩子唱曲子。这两个人,秦观基本上是个穷人,段子介家里有钱一点,却也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何况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请不动楚云儿那样的当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没钱的秦观在碧月轩,比有钱的段子介,更受欢迎。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奈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少游,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边学着一个歌女的曲子哼唱,一边笑着对秦观说道。
    秦观轻轻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在嘴边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见笑了。”
    “似少游这样的才气,愚兄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扬,自顾自的干了一杯,这几天看到人家进士及第游街赐宴的风光,他心里更是不好受。
    秦观自然知道他什么心事,当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觉得考不上进士,也没什么关系,在白水潭学院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还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如果一心想建功立业,依小弟看,当今官家锐意进取,颇有光复汉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学士佐辅,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个武举,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候建功立业,强过一腐儒。若二者皆不愿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长叹了口气,说道:“少游,你可知道横渠书院山长张载张先生的故事?”
    “我是东方人,倒没有听说过。”
    “张先生年青时喜欢读兵书,练剑术,后来见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为国家守边,颇立功劳,却劝说张先生弃武学文,所以张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见文重于武,不仅仅是朝廷的意见,连范大人那样的人物也是这般看法。”段子介对这些故事知之甚详。
    不料秦观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欢读兵书。汉人投笔从戎,遂有西域,今人弃武从文,昔日关中腹地,今日竟成边塞。谁是谁非,不是一眼即明吗?因此小弟觉得,这文武之道,不可偏废。”
    段子介想不到秦观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想了一会儿,方说道:“少游见识不凡!”
    秦观笑道:“这倒称不上见识不凡。不过小弟之所以喜欢石学士府上的那个田烈武,实在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可以是一心想读兵书,考武举,将来边疆立功的。”
    段子介叹道:“想不到我见识还比不上一个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处用兵,那是因为中国对胡夷低声下气太久了,堂堂上国,怎么能一直受这种屈辱。石学士让义学的孩子学弓箭,马术,又是为了什么?技艺大赛,又是为了什么?段兄在白水潭学院呆了这么久,还看不清这些事情吗?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这样的身手,早就考武进士去了。”秦观分析得条条是道。
    “或许我真的应当去考武举,在沙场上搏个功名。”段子介被秦观说得怦然心动。
    “非止是你,那个和你打架的吴安国,同进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听说已经让他表哥找人保举他去考武举,想夺武状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声,“是吗?这个状元只怕轮不到他。”他被秦观说得下定决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进士了吗?”秦观故意问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进士,我是去夺武状元。”他对自己还是相当自负的。
    “那得去找石学士,请他具保推荐才有资格。”秦观看来果真对武举很有兴趣,竟然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学院里找两个有资格的老师不是难事。听说石山长要成亲了,这种事情,不好去麻烦他。”段子介笑道,他内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儿的,不过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不过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对于他们的前任山长,大宋现在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终于传出来要结婚的消息,都有长出一口气之感。毕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结婚,在他的学生们看来,也不象个样子。估计等石越正式成亲之后,他们担心的对象就会全部转移到桑充国身上。
    “听说是皇上赐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观对于这种轶闻,一向很有兴趣,他没注意说到这个话题,那个在旁边弹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觉察的竖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说不定是桑山长的妹子。”
    “不是说皇上赐婚吗?曾布曾大人为媒。”
    “传闻之事太多了,还有人说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赐婚石山长,但是皇太后认为还有长姐未嫁,而郡主年纪太轻,这才没有成功。又有人说太皇太后让人传谕濮阳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亲。现在谣言满天飞。”段子介八卦也听了不少。
    秦观听了一怔,奇道:“为什么让濮阳王自己去提亲?”有些事情,他毕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见他相问,笑道:“这个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说兴许就是桑小姐。”
    秦观想了一下,立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这等话自然不敢随便乱说,便笑道:“不管是谁,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么事?”段子介问道。
    秦观笑道:“那就是石学士要成亲了,这总错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这果然是可能错不了的。为了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说着举起酒来和秦观碰杯。
    秦观也微笑着举起酒来,以示庆祝,这酒尚未入口,就听到那边厢琵琶的声音“铮”地划过一道破音,显是弹琴者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跑了调。
    秦观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点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奇怪的看了那个歌女一眼,问道:“莺儿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个叫莺儿的歌女见秦观相问,连忙敛身道歉,低声说道:“奴婢该死,请二位公子恕罪。”
    秦观笑道:“恕罪无妨,不过总得有个缘故。我和段兄听得在理,自然不会怪你。”
    “这……”莺儿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不敢做声。
    段子介笑道:“莺儿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轩有名的,今日显是有心事,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到你。”
    莺儿叹了口气,回道:“只怕这桩心事,二位公子也帮不了。”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观心思灵转,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取笑道:“难不成我们在说石学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吗?”
    他这句话说得莺儿哑然失笑:“奴家哪里敢存那个痴心妄想。二位公子相问,倒也不敢相瞒,奴家这桩心事,是为一个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莺儿苦笑一声,叹道:“本来似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是应当少一点痴心的。不过我这个姐姐,生来高傲,平素便是王孙公子,也未必愿意多瞧几眼,可真要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傻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去论对方身份高贵,并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到头来只让我们看得心疼。”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她这番话虽然没头没脑,但二人却也立时便知道她说的正是楚云儿了。京师无人不知碧月轩的楚云姑娘是石越红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传出来,桑梓儿还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还未必没有希望,家里又是千人哄万人疼,还有一个阿旺专门陪她开解,倒挂不了几分心事。楚云儿却是明知没有希望,但心中却也没办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肠百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时和碧月轩的女孩子相处极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缘很好的人,因此这些女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对歌女们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虽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视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歌女们也有自己的爱憎,这本是那时候许多男子最常见的心态,因此听莺儿说来,一来理解不了,二来也没觉得是个事情。秦观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对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点,听到莺儿忍不住在这里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见楚云儿的苦楚了。
    这时候他也有点尴尬,须知方才他还在这里和段子介举酒庆祝呢,哪里又知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却要为此事痛不欲生?当下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等事情,皆是命里定数,也没有办法强求。姑娘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莺儿听他这么说,又敛身一礼,说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调了一下琴弦,起了个调,娇声唱道:“……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本是秦观一首新词,当时写来,秦观本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此刻,见那位莺儿姑娘柳眉微锁,眼中晶莹,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有人为不能嫁给石越而伤心,有人为石越要结婚了而举杯,也有更多的人为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王安石的犹豫,王雱对这桩婚事,强烈的反对着。而王旁以及两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却是表示支持。王倩虽然受到宠爱,可悲的却是在这种场合,几乎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尽管这涉及到她的终身幸福,而王夫人则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完全无条件的支持丈夫的决定,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让夫君为难。
    王旁因为在家里受的宠爱远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学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顶撞王雱,只听到王雱厉声说道:“父亲,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让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吗?”
    王安石自顾自的沉吟不语,用手指不断的敲击桌面,显得心里犹豫得厉害。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特别王安石这样非常护犊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么差吗?”
    王雱冷笑道:“你以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们都是贪图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妹子有个好依靠。可你们想过没有?石越现在就推三阻四,显得很不乐意,妹子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再说石越对新法是什么态度,父亲难道你看不见吗?你让妹子过去何以自处?”
    王旁嘟哝道:“这是皇上钦赐婚事,要推辞也难。况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学相当,门当户对,如果两家联姻,石越能够帮助父亲,大家伙齐心协力,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停了好一会,等气息平静,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们打错主意了,吴充不曾改变主意,石越如何能改变主意?父亲决意变法,便肯定会招天下人的责难,只有坚持下去,等到云开雾散,事成功竞,才会得到理解。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依我看,父亲和石越的分歧没有想像的那么大。我读过石越的书,父亲说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于先王之形,这样才有变法图强,石越实际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提法不同,父亲说是‘新法’、‘变法’,石越说是‘复兴’、‘法古’,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说的是一回事。父亲说,只要增加民财,那么不增赋而财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说,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义,这一点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说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爱民利民……况且对于新法,石越也不见得就是一味的反对,要求罢废,而只是要改良。这石越和那些旧党的臣子,还是不同的吧?”王旁说完之后,脸上微红,长出一口气。显然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王安石和王雱惊讶的看着王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有这般有条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尝没有道理。
    王雱皱了皱眉毛,语气温和几分,叹道:“弟弟,你说的话虽然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现在父亲与旧党,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们如果退步,最后的结果就是前功尽弃。石越就算和旧党不同,但是冯京在朝、司马光在野,是旧党两面旗帜,石越与冯京、司马光、韩琦遥相呼应,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开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虽然同意石越和旧党确有不同之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反省新法的缺点。他的态度,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反省”,投到他们这边来。如果不能,就觉得没有可能妥协。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站在他们的角度,是坚信变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会导致前功尽弃这样巨大的风险,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对于政治斗争懂的的确比较少,他怯怯的问道:“为何不试一下呢?依石越的为人,我觉得妹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什么委屈。何况石家也没有公婆,没有许多亲戚。二姐嫁给石越,就是有了一丝机会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对于新法来说,不是要好得多吗?”
    王安石沉默不语,王雱却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告诉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后不过是妹子白白受苦,误了妹子的终身。更何况如果石越拒婚,我们王家颜面何在?父亲,这桩婚事,你万万不可以答应。”
    ……
    王安石与王雱并不知道,在他们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的时候,钦命说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经领了旨意,跨出东华门,预备去石府正式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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