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酒吧驻唱的吗?哪一家啊?有机会我能来听吗?给你献花?”
    “我在演出公司上班,给演唱会打杂,给工作人员送盒饭啦,开车啦,灯光设备啦,男明星唱累了后台休息,我给他按摩屁股解乏。”
    “那么女明星呢?”
    “我通常是给女明星擦鞋油的。”
    “石头,你的手机还有多少格电?”
    “一半。”
    “不早点睡吗?”
    “丑女,你要挂电话了吗?”
    “晚安。”
    “等一等!”
    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声。
    “怎么拉?”
    “没……没什么……”
    “你还想跟我继续聊天,是吗?”
    沉默中含糊的声音:“是。”
    “哇,你有多无聊啊?”
    “你想错了,我只是……只是……你的声音好好听啊。”
    “好吧,本姑娘陪你说话,超过半个小时要收费啊。”
    “我破产了。”
    “可以赊账,按揭,分期付款!我可是在蓝翔学金融的。”
    “你们公司有没有阴间的理财服务?”
    “阴间?”果然是“来自火葬场的你”啊,“我可以告诉老板,适当开发一下这个领域的服务。不过,到时候要往地下打电话推销,我可就惨啦,就怕天天被你这样的吊死鬼骂。”
    “丑女,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挺可爱的。”
    “这辈子没人这样说过。”
    她没说谎,莫名有些小激动。
    “可惜了,以后不能陪你电话聊天,我快死了。”
    “这种骗人把戏太过时了,哼,说说你怎么死呢?”
    “从楼顶掉下来摔死。”
    “什么时候?”
    “一分钟后。”
    “你以为你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不是,我正准备跳楼自杀。”
    “别开这种玩笑!”
    “没有啊,你听听风的声音!”
    他把手机举到远处,果然狂风呼啸,似在几十层楼顶。她从小就有恐高症,听到这声音再想象下都会腿软。
    “不要啊!”
    隔了好久,听到他剧烈喘息的声音:“喂,丑八怪,喊什么喊?我差点被你吓得掉下去!”
    “你也会怕死?你要死就死,关我什么事啊?”
    “那我真的去死了?”
    “石头,等一等!”
    “好,那我等一等再去死。”
    真想冲到他面前,抽他一顿耳光,再把他的舌头与鸡鸡都割了,假如他是骗人的话!
    “你怎么让我相信呢?”
    “亲爱的,我在楼顶上坐了两个钟头,正准备跳下去,手机响了——要不是你这个电话打进来,我已经是个死人,躺在底下的大街上,被无数围观的人们拍照了。”
    “如果是这样,我绝对不会让这个电话挂掉的。”
    “电话总得挂的,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石头,你个傻瓜,请保持通话。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打开微博或微信看一下。”
    她赶紧搜索“直播跳楼自杀”,都指向本市同一栋大楼。虽是深夜十一点,不少人还在街边仰头围观。有些混蛋起哄叫楼顶的快点跳,免得大家等太久错过好戏。
    真的是他吗?不断刷新,出现楼顶。她认得那栋大厦,四五十层。底下是有名的商场。有人拍到了楼顶的跳楼者,看不清脸,是个年轻男子,不停地拿着手机通话。不少人猜测是警方正在与其通话,谈判专家或心理医生劝阻他自杀。公安的微博表示,与自杀者通话的并非警察,而是某个不明来源的电话。
    不明来源的电话——就握在她的手心里。
    “你别死啊!”
    她对着手机大喊,而他回答:“靠,那么久不出声,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今晚,谁都不会死的!”
    “我要跳下去了哦!”
    “别!”慌乱之间,她随口说,“我喜欢你!”
    “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你说话的声音,愿意跟你做朋友啊。”
    她掏出本小册子,进公司第一天的培训教材。翻到最后一页,每天上班前都会在心里默念一遍——
    我会成为电话营销的顶尖高手,电话是我终生朋友,我热爱电话。我所拨出的每通电话都是最重要的,对方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或我将成为他生命中的贵人。我喜欢打电话的对方,我喜欢我电话的声音。我打电话可以达到我想要的结果。我下一通电话比上一通电话都有进步。我充满热忱,我会自己感动,一个感动自己的人才能感动别人。没有人会拒绝我,所谓拒绝只是他不够了解,是我推介的角度不是最好。
    “知道吗?石头,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或者,我将成为你生命中的贵人!”
    “你已经是了!声音迷人的丑女。”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曾经谈过。”
    她故意用愉快的语气说:“那就是现在没有喽?”
    “嗯,但我猜你也肯定没有男朋友。”
    “是啊。”
    “可我没机会跟你谈恋爱了。”
    “只要你不死,从楼顶走下来,就有机会啊。”
    “当我决定走上楼顶,就绝对不会再走下来。”
    他听起来毅然决然,好像地下党员上刑场。
    “没出息的石头,为什么想死?”
    “活着没意思。”
    “跟你妈妈去世有关吗?”
    再度沉默,电话里全是刺耳的风声,楼下的汽车发动机声,还有远处警方的喇叭声。
    “我的爸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我爸住在外地,我妈一个人住在这里。小时候,每个同学家里都有电话,但是我家穷,一直没有条件安装。”
    “差不多我家也是哦!”
    “我没在电话里听到过妈妈的声音。她也从没来看过我哪怕一眼。我恨她。初中那年,我爸有了一部手机。有天晚上,我偷用爸爸的手机,给妈妈打了通电话。是个男人接的电话,我只说我找妈妈。那个男的把电话掐断了。从此以后,我再没听到过妈妈的声音。几年前,我大学毕业过来打工。我没去找过我妈,电话都没打过半个。我换过各种工作,不停地搬家租房。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从房产中介到保安到快递员到演出公司打杂的,我感觉像个蚂蚁,忙忙碌碌地给自己搬运面包屑,随时可能被街上的高跟鞋踩死。对了,我也做过电话推销员,立刻就能听出你是干吗的。”
    “哈,我们是同行,石头前辈。”
    “丑女,你真的很机灵啊,是块做电话销售的料。”
    “为什么不干了呢?”
    “我没办法克服内心的障碍,总害怕被人骂,被拒绝,甚至把电话放到口袋里,任凭我说了半天都没声音。对啊,你是怎么对付那些前台小姐的?”
    “打公司电话吗?那我得严厉多了——你跟陌生人讲电话都这样吗?你帮我转电话前,还想知道关于我什么事?不转这通电话,老板会失去许多赚钱机会,你敢冒这个险吗?既然你不愿听我说话,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你们老总来问,我就能说跟谁谈过了呢!”
    “哈哈哈!”
    好担心他会不会笑得摔下去呢。
    “我很可笑吗?别再笑了,石头,我都脸红了!”
    “今年春天,我妈突然打我电话,说她生病住院,想见我。她得了癌症,晚期,病入膏肓。”他的语气突然沉重下来,“这些日子,我也失业了,欠了信用卡费一大堆,可以说是破产了。妈妈临死前,送给我一台iphone6,用仅剩的积蓄买的。她说,我小时候,没能给我打过电话,非常内疚,不配做我的妈妈。她快死的时候,头发掉光了,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样子,就把我赶出病房。妈妈让护士帮忙拿着手机,用最后的力气跟我通话,祈求我的原谅。我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早就原谅了你啊。然后,电话那头再也没了声音。”
    “现在你跟我通话的这台手机,就是你妈妈送给你的?”
    “嗯,这是我从小大到,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妈妈的礼物。”
    她的眼眶有点红,深呼吸:“石头,你这混蛋,要是现在自杀,你妈妈会骂死你的!”
    “我早就想死了,从上中学的时候起,那时老师们就说,这孩子没救了。”
    “那些老师都胡说八道,你还信啊?”
    “再见吧,谢谢你,亲爱的丑女。”
    “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电话那头在沉默,风声呼啸,如死神的呼吸。
    “你还在吗?石头?还在吗?”
    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说吧。”
    这是否算是再一次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